第28章 浮臺(三)【二更】
從孫府的後門出來,是一條叫做長明的河。
長明河水湍流不息,在月色下閃着點點寒光。
言卿抛銅板抛出來是往上游走,也就聽天由命跟着去找。河流的最上游是條瀑布,瀑布旁邊有條上山的路。臺階血跡斑駁蜿蜒,鮮紅刺目,看樣子,新娘應該就是從這裏逃進了這山裏。
“踏破鐵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言卿收好銅板,微笑說:“看吧,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謝識衣漫不經心問:“找到之後呢,你打算怎麽做。”
言卿樂得不可開交:“這話怎麽能從你嘴裏說出來呢。魔種作惡多端,見到就該伏誅,不是嗎,盟主?”
謝識衣沒什麽情緒地笑了下。
他們能看到這些血跡,前面過來調查的弟子自然也能看到。
衆人沿着血跡追尋,最後停到了一座寺廟內。牌匾上端端正正寫着的三個大字“江金寺”。
這名字言卿熟悉,正是孫夫人口中章家七姑娘遇害的地方——章慕詩跑到這裏幹什麽?
他和謝識衣走進去的時候,明澤為首的一群忘情宗弟子已經圍成了一圈,目光警惕地看着跪在佛前穿着嫁衣的新娘。
章慕詩作亂殺人後,沒有逃進山谷,也沒有刻意隐藏起來。
她留下各種痕跡,跌跌撞撞跑到了佛寺。
江金寺因為之前章七姑娘被豺狼咬死之事,封鎖關寺,如今空無一人。
寒風吹動地上的黃紙。
紅燭給金佛渡上一層猩紅血色。神像高坐佛龛之上,掌心托蓮,悲憫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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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慕詩生吃丈夫後,指甲裏還殘留着殷紅的血肉,十指纖纖、幾處指甲已經翻開裂開。她跪在佛像前,嫁衣如血。鳳冠銀飾全都在奔跑的過程中掉落。衆人在後面只能看到她瘦弱到不堪一折的腰和蜿蜒到地上的漆黑長發。
很難想象是這樣一個瘦弱的女人,造成洞房花燭夜那樣的血腥慘狀。
明澤有些懷疑,皺眉道:“章慕詩?”
章慕詩背對着他們,彎着腰,手指不知道在輕輕撫摸着什麽,啞聲道:“你們是專門過來誅魔的仙長嗎?”
衆人聽到她的聲音都一愣。印象裏的魔種在魇覺醒後都是瘋癫猙獰失去理智的。她只是一個凡人,為什麽現在還那麽清醒。
章慕詩的聲音很古怪,幹啞破碎,像是破舊的風箱。她說:“你們不用急着殺我。我殺了孫和璧,孫家不會放過我,我也早就不想活了。我服了藥,明天就會爛腸而死。”
章慕詩說到這裏,幽幽笑了下,她從蒲團上站起身來。
衆人這時也終于看清楚了,她剛剛在擺弄什麽東西。
一具屍體。
一具傳言裏早被豺狼啃咬得不成人樣的女孩屍體。
頭骨四肢都幹幹淨淨,上面的污漬被章慕詩一點一點弄幹淨,還那個女孩最後的體面。
明澤沒說話。
章慕詩轉過身來,清樂城人眼中。章家的五小姐章慕詩德才兼備,知書達理,精通書畫,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可是她如今披頭散發,形容枯蒿,臉頰凹陷、顴骨突出,森然猶如從墓穴中走出的女鬼。
明澤下意識看向章慕詩的眼,魇蘇醒時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征是眼睛,可是章慕詩通紅的眼睛裏,不見一絲綠色。
明澤沉聲道:“章慕詩,你到底是不是魔種?”
章慕詩凄然一笑,她眼中淚光閃爍:“仙人,我不是魔種。但我若不這樣做,你們怎麽會來。清樂城真正的魔種可另有其人。我在這等了你們三天,你們可算是來了。”
明澤一瞬間愣住,皺緊眉頭:“你說這清樂城的魔種另有其人?”
章慕詩笑得絕望又諷刺:“是啊,我這就帶你們去。”
衆人愣住,他們初下山,萬萬沒想到第一次接任務就遇到這樣的事。
章慕詩腳上各種傷口發膿結痂,可她像是完全感知不到這種痛般,麻木往山下走。
清樂城浮燈節萬千紅燈高挂,她瘦骨伶仃,行走在街上恍若游魂。
帶着他們去的地方,居然就是孫府——
這麽沿河一來一回的功夫,天空已經泛白。
青街窄巷地上還有未來得及清理的彩紙花炮,是她出嫁那天鑼鼓喧天遺下的喜慶。一轉眼喜事變白事。
章慕詩本來是很平靜的,可看到孫府大門的瞬間,整個人突然激動起來,步伐加快,越走越快,踏過遍地的煙灰踏過青石路。
因為走到太快,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卻又手撐着地爬起來,揚臂抓着那門環,一聲一聲死命敲着,眼睛充血,聲音凄厲無比:“開門!劉錦雲!你給我開門!——劉錦雲!開門!”
打開門的是孫家管家。
管家看到章慕詩的瞬間,吓得跌倒在地上毫無血色,尖聲大叫:“魔種!魔種!啊啊啊魔種!”
這一晚上本來就沒多少孫家人入眠,大清早的所有人都被聲音驚動,走出房門。
孫家家主和孫夫人走一起。孫老太太和孫君昊走一起。後面跟着一堆丫鬟小厮。
孫夫人在見到章慕詩的一瞬間,恨意甚至戰勝了對魔種的恐懼,眼睛頃刻紅了。
大步走過去,一巴掌直接揮到了章慕詩臉上,顫聲質問:“章慕詩!你還敢回來!我們孫家到底哪裏虧欠于你?!”
她罵着罵着自己先哭出聲來:“我們孫家到底哪裏對不起你,章慕詩,你要這樣對我……你要這麽對我。”
後面的孫家家主被她這舉動吓得臉色蒼白。
章慕詩捂着被扇紅的半邊臉,跪坐地上,沒有反抗,也沒有發瘋,只是幽幽地笑了。
“劉錦雲,你居然有臉問我這樣一句話?”
孫夫人看到她的笑容後,驚覺自己剛剛做了什麽。踉跄地後退兩步,可是看着章慕詩的臉,又忍不住淚如雨下:“章慕詩,我一直把你當親女兒看待。章家七姑娘出事後,城中都在議論你、猜測你,可我沒有,我信任你,我憐愛你,因為你是我認定的未來兒媳,所以從未懷疑過你——可你呢?你就是這麽對我的。章慕詩——”她失聲痛哭:“你瞞的我好慘啊!”
“你竟然是魔種!你竟然是魔種!你瞞的我好慘。”
孫老太太拄着拐杖立在一棵槐樹下,怒氣溢滿每道皺紋,對忘情宗弟子說道:“你們在幹什麽!為什麽還讓她活着——你們仙門不是見到魔種就格殺勿論的嗎!為什麽還讓她在這裏撒野?!”
章慕詩手指俯撐在地上,聞言豁然擡頭,牙齒顫抖:“孫老太太,真正的魔種難道不是孫和璧和你那位寶貝幼孫嗎!”她又看向孫夫人:“劉錦雲,你有臉說我瞞得你好慘?我們之間到底誰騙誰——到底是誰明知自己的兒子是魔種卻隐瞞消息!我們之間到底誰瞞着誰!”
孫夫人被她猙獰的神情吓到了,哆嗦着不敢再說話。
孫老太太氣得渾身都在顫抖:“章慕詩,你還敢在這裏胡言亂語!來人!來人!給我把她拿下!”
孫府的下人們兩股戰戰,動也不敢動。清樂城傳出魔種消息後,人人自危不敢出門。他們是因為忘情宗的人在,才敢出來看一眼,卻怎麽也不敢上前碰一下章慕詩的。
章慕詩從地上站起來,她死期将近,眉眼間卻只有瘋狂的恨,臉上似哭似笑,扭曲癫狂。
“知道我為什麽要吃你兒子嗎,劉錦雲?”
孫夫人一直後退,捂着胸口,差點就要喘不過氣來。
章慕詩卻只是說:“因為我餓啊。劉錦雲。”
章慕詩重複說:“因為我餓啊。”
孫夫人聽到這句話,徹徹底底說不出話了,像是見到了鬼一般愣愣看着她,可眼神卻不僅僅單純是恐懼。
章慕詩眼淚大滴大滴落下:“熟悉嗎,劉錦雲。我相信這句話孫和璧和你的小兒子,這些年沒少和你說吧。”
“我餓啊。因為我餓啊。”
“他那天也是這麽對我說的。”
“在我親眼見着他們一起把我七歲的胞妹活生生吃掉後。孫和璧跪在地上哭着和我道歉,他說他不是故意的,他說他只是被魇操控了。”
“他說他也是受害者,他說他只是餓啊。”
“孫和璧說,當年孫家那位先祖測出他體內有魇後,給他吞下一顆珠子。珠子可以控制體內的魇,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沒出過事。江金寺的那天,只是珠子失效了而已,他回去後就會重新找先祖要一顆珠子來。他要我可憐他,原諒他。”
章慕詩提及那一日,依舊是恍惚絕望的。
她牙齒打顫,笑起來:“孫和璧說,他是被魇操控,餓得不行了才吃了我的妹妹。”
——“慕詩,我餓啊。我不吃我就要死了。”
——“魇在我身體裏,它要出來,啊!它在跟我說話。慕詩,我餓啊!慕詩,救救我!”
江金寺詭谲血腥的夜晚,八百佛像靜穆無言。
孫和璧跪在地上,滿手鮮血抓着她的裙裾痛哭。
不遠處,是個與她妹妹同樣歲數的七歲男孩。孫家最小的小少爺孫光耀。孫光耀坐在女孩屍體上,舔着指間的血,牙縫裏還有血紅肉絲,朝她一笑,表情滿是嘲諷和挑釁。
孫和璧求她、罵她、最後直接威脅她。
說她把他敢把他是魔種的事宣揚出去,他就讓章家滅門,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他說他的先祖是浮花門太上長老,即便他是魔種,天底下也沒什麽人敢動他。
他說,他愛她,求她原諒他。
其實那一天是個好日子。
山寺桃花開得爛漫,她在出嫁前與胞妹上山祈福,求宜家宜室,求百年同心。嫁的人沒見過幾面,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願意用一生的溫柔去維護這份姻緣。
胞妹牽着她的手随她一同上山,聲音清脆悅耳,笑吟吟念詩:“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河迢迢暗度……”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之後每一個夜晚,她好像都能被這聲音喚醒。什麽東西冰涼落到嘴角,像江金寺深涼的血。驚醒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章慕詩從回憶裏抽身,喉嚨湧血,厲聲道:“孫光耀呢,孫老太太,孫夫人!孫光耀呢,你們的寶貝孫子呢?他怎麽不出來!你讓他出來見我啊!”
孫老太太氣得呼吸不暢,差點就要暈過去,拐杖重重擊地:“你們仙門就這麽放任一個魔種作亂的嗎?!”
孫君昊嘆口氣,剛打算出手。
明澤出聲攔住了他:“且慢。”
他望向孫老太太,态度不卑不亢:“老太太放心,我們不會放任她害人。麻煩還請您如實回答,章慕詩說的是否是真的。”
老太太當即反駁:“她當然是在胡言亂語,血口噴人,一個魔種的話怎麽能算數!”
明澤道:“那麽還請您讓孫家的小少爺出來見我們一面。”
老太太沉默片刻。
孫夫人咬唇道:“各位仙人,光耀之前金光寺回來後就生了一場大病,現在正卧病在床,不能見客。”
老太太這時卻突然冷下臉,漠然道:“章慕詩已經找到了,你們可以走了。君昊,關門,送客。”
孫君昊:“……”
孫君昊一時間分外頭痛。
孫家祖上出了位九大宗的太上長老,以至于這位老太太一直都是眼高于頂,無法無天。
清樂城是座凡人之城,九大宗弟子極少來這裏。
她文化低、見識淺薄,之前遇到的都是無門無派的散修,看在浮花門的面子對她畢恭畢敬,讓她一直覺得修士也不過如此。
所以可能老太太也不知道,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一群修士,根本不是他們能招惹的,也不是想送就送的。
孫君昊對老太太無奈嘆息道:“母親,要不你先回去歇着吧。”
說完又對明澤道:“抱歉,家母剛白發人送黑發人,情緒有些不正常。多有得罪,希望道友不要怪罪。”
明澤沒有接受道歉,只說:“孫道友,讓你們孫家的小少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