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浮臺(六)

孫家先祖眦目欲裂,又驚又懼,震怒道:“謝應,你懷疑我是魔種?!”他一下子從黑色長石上站起來,指向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字幾欲癫狂道:“我怎麽可能是魔種?!笑話,我怎麽可能是魔種!——你大可用你手裏的千燈盞來探,你看我是不是!”

言卿一愣,突然想起天樞曾經說過的,哪怕是千燈盞,也最多只能測出大乘期修士識海內的魇。而孫家先祖是大乘期巅峰的修為,半步洞虛期。

言卿下意識偏頭看謝識衣。

謝識衣沒有理會他的瘋魔,眼神靜若湖泊,輕描淡寫笑了下說:“孫長老,我若認定你是魔種,不需要千燈盞。”

這句話說出去的瞬間,浮花門太上長老所有的憤怒猶如被冷水兜頭熄滅。他僵在原地,直直盯着謝識衣。

水霧鏡因為主人劇烈起伏的胸膛而變幻。

那道掌心的傷口寒意擴散、凍結脈絡鮮血,熟悉的冷意讓他好像回到了霄玉殿,回到了血濺臺階的長夜。

“謝應……”孫家先祖眼眸赤紅,顫聲道:“你當真要做的這麽絕?”

謝識衣:“你在怕什麽?”

孫家先祖如果知道清樂城這麽一件小事會牽扯到謝應,哪怕今天孫家被滅門,他都不會現身。

他在怕什麽?

他怕這個瘋子,怕這個殺人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瘋子!

孫家先祖牙齒戰栗,正欲說什麽。

突然,一聲清悅動人的笑聲在他身後傳來:“渡微仙尊。”

聲音溫柔明媚,恍若清風拂面。

混亂水鏡瞬間穩定凝固,鏡面變得透徹幹淨。浮花門青蒼峰宮殿明光華燦,落在來人鬓發斜插的白色珠花上。她的聲音即便遠在南澤州,也如貼着人耳廓響起,親親柔柔,似笑似嘆:“那麽久不見,你出關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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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先祖愣住,回過頭後瞳孔瞪大,跪下行禮:“門主。”

浮花門門主。

鏡如玉。

她就像紫霄記憶中那種,年齡樣貌都不曾變。藍色長裙白色滾邊,鴉發低绾,紅唇噙笑。化神期的修士,擁有無視空間的能力。

她出現的一刻,鏡子更清晰了,可孫府前院卻起了一重厚厚的霧。

除了言卿和謝識衣。

所有人都在霧裏迷失,什麽都看不見。

鏡如玉的指甲上總是塗着猩紅的蔻丹,但她整個人的氣質又是清澈的。皮膚白皙,黑發如緞,水藍長裙清麗無雙。眼眸一彎,似乎無限柔情。

“渡微仙尊,別來無恙啊。”

謝識衣一如在青楓林中回視她,冷漠的、審視的。

鏡如玉早就習慣了這樣與謝識衣交鋒,避開他的注視,微笑地把視線落到了言卿上面,開口說:“這位小道友有些陌生啊?”她頗為感興趣:“一百年,我還從未見過渡微身邊出現過人呢。”

言卿還未開口。

謝識衣已經低笑一聲,語氣若冰晶凝結道:“鏡如玉,不該你問的問題,我勸你最好閉嘴。”

鏡如玉的笑容僵了一秒,眉宇間的猙獰恨意一閃而過。擡袖掩唇間又是笑語晏晏,娉娉婷婷。她優雅從容道:“好,不聊這位小道友。那我們來聊聊蒼青吧。”

蒼青就是孫家先祖的道號。

鏡如玉說:“渡微覺得蒼青是魔種?”她年長謝識衣幾百歲,于是喚“渡微”時總會放低聲音,有種溫柔味道。

謝識衣沒說話。

鏡如玉靜靜道:“九宗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若蒼青是魔種我絕不姑息。不過他是我宗太上長老,輩分崇高,門下弟子無數,況且你隔着水鏡斷定或有不準,不如改日你來我浮花門親自看一眼?”她說:“你來浮花門,若是親眼見了,還認為是魔種。不勞煩仙盟出手,我親自清理門戶。”

“如何?”

謝識衣聽完,漫不經心道:“鏡如玉,你若是真想見我,不如直接去霄玉殿。”

鏡如玉平靜的表象裂解,笑容僵冷。

“殷列和你說了什麽,對嗎?”謝識衣并不想在言卿面前和她多言,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眼底一層薄薄的冰,聲音極輕道:“我閉關的一百年,你們可以好好猜猜——我到底去做了什麽。”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濃濃的嘲意。

鏡如玉面無表情,站在水鏡前。珠釵森寒,藍裙無風自動。

謝識衣這一次下山只是為了看言卿結嬰。因為孫家浪費的時間,已經耗盡他最後的耐心,現在對于鏡如玉對于孫家先祖,他都沒搭理的想法。

最後對鏡如玉留下的話,清晰又平靜。

“慢慢猜。”

謝識衣轉過身,将視線落到言卿身上,從袖中伸出手抓住了言卿的手腕。言卿剛剛用這只手取的孫耀光眉心的血,現在那魂絲末端、還有些濕潤的紅。

“看夠了嗎?”謝識衣問道。

言卿視線還在落在鏡如玉鼻尖上的那顆痣上呢,聽到謝識衣這問話,瞬間回神,對上他的眼眸後,清咳了聲:“看夠了。”

謝識衣垂眸:“那就跟我回去。”

言卿:“啊?”

謝識衣冷淡開口:“你自己現在丹田什麽情況你不知道?”

言卿:“……”啥?

孫家先祖布下的陣法對于謝識衣來說不堪一擊。魔種帶來的人間慘劇于他眼中也如鬧劇。

從他決定出手的一刻,或許就想早點終結這場歷練。

謝識衣沒有在孫家前院停留多久,言卿如今是金丹期,已經可以承受化神期造就的傳送陣。

冰寒的劍光破開重重迷霧,陣法成形的瞬間,二人消失在原地。

“門、門主……”

蒼青長老到現在才緩過神來,噩夢驚醒,冷汗涔涔,啞聲開口。

鏡如玉沉默很久,臉上的笑容散得一幹二淨。

她靜靜看着言卿離開的地方。

那裏謝應布下的傳送陣法,禁锢重重,她現在竟然還是看不透。

看不透謝應現在的修為,看不透謝應現在的道。

無情道碎,修為毀盡。只一百年前……重回化神巅峰?

果然是,謝應啊。

鏡如玉揚起脖頸,感覺血液裏什麽東西在尖叫,瘋狂刺激着她的靈魂。逆血心頭湧起,又被她一點一點,緩慢咽下。

鏡如玉詭異地笑一聲,忽然往前走,水鏡一點一點擴散,最後居然直接成了一個通道。

尊貴無比的浮花門主衣裙輕輕落在這片土地上。濃霧随着她的到來盡數消散。孫府前院地上一片狼藉。

青色的竹葉污濁的血肉,眼淚、鮮血、眼珠子。配上一群或傻站着,或匍匐着,或跪着的人。紛紛人間亂象。

“門主!”

孫君昊渾渾噩噩跪下來。

忘情宗弟子們不知所措,大腦還因為剛才的事一片空白。

院中清醒的凡人心驚膽戰看着這個女人。

鏡如玉蓮步輕移,沒有理任何人,視線落到了章慕詩身上。

章慕詩在孫耀光死去後恨意消散,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最後一根芯就被拔了。眼中含着淚光,是欣慰是解脫是最後窺見光明的釋然。

她披頭散發跪在地上。

嫁衣染着自己的血丈夫的血。金風玉露最好的年華,硬生生被磋磨成這般模樣。她活不到明天了,卻也終于可以死得瞑目。

鏡如玉垂下眼睛,看了她一會兒,随後指尖凝出一道瑩白的光,注入了章慕詩眉眼。化神期修士可以直取凡人記憶的。作為代價,被取了記憶後,人會馬上死。

但鏡如玉做事從來随心所欲,怎麽會顧忌章慕詩的死活。

頃刻間。章慕詩一生記憶瞬間如走馬觀花般出現在她眼中。

是嫡母死去,留下自己和妹妹相依為命。

是章府後院,各種腌臜龌龊陰謀詭計。

是光陰流轉,襁褓裏的嬰兒倏忽長大。

是山寺桃花,女孩牽着她笑吟吟擡頭念詩。

是喋血的夜,是瘋魔的恨,是鑼鼓喧天花轎裏緊握剪刀的手!

是最後江金寺前手指顫抖,一根一根,擺正至親的骨頭。

——一生來報血親的仇。

“值得麽?”鏡如玉道。

她俯身。

鏡如玉的眼睛是杏眼,瞳色很深,笑起來,盈盈若水波:“你叫章慕詩?”

章慕詩在這個女人靠近的一瞬間,就覺得窒息恐懼,仿佛是一種對危險本能的直覺。

鏡如玉說:“還真是姐妹情深啊。”

她輕聲說完,靜了片刻,忽而一笑說:“我也有個姐姐,也像你這樣,很會照顧人。”

“如果我被人殺害,她當初應該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為我報仇吧。”

一片青竹葉落到鏡如玉的手中。

鏡如玉似乎是想到什麽,用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靜靜敘述說:“我和她是雙生子,同樣的樣貌,同樣的家室,從小到大,什麽都是一模一樣。或許這樣,才是最容易被拿來比較的。”

“她早我一刻落地,可這一刻也足以讓一切天差地別。”

“其實我和她小時候關系特別好。但是在浮花門,雙生就是原罪。”

鏡如玉手裏拿着這篇葉子,看着章慕詩,勾唇一笑。

“這世上沒有誰比她更适合用于和我做對比。”

“這世上沒有誰會不拿我們做對比。”

鏡如玉說:“于是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差,越來越差……”

那枚青竹葉碎在她的裙邊,鏡如玉似乎有些出神。眼光微閃,又控制住情緒,一笑說:“不過。是不幸,也是萬幸,璇玑殿起了一場大火……好像把我們之間的隔閡燒沒了。”

浮花門璇玑火。

世人對此諱莫如深,猜測萬般。

人人都覺得火跟她脫不開關系。

人人都不敢明面上說出來。

實際上,他們猜錯了。

她虛實血腥充滿算計的人生裏,只有這一場火,是真正無辜的。

鏡如玉說:“章慕詩,你還恨嗎?”

章慕詩說不出話來。

鏡如玉笑說:“我幫你報仇吧。”

她腳下赤色的化神期靈氣動蕩開,炙熱滾燙,逼得所有人尖叫。

孫府的丫鬟仆人們四處逃蹿。孫君昊和忘情宗弟子愣住後,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來不及震驚,快速離開。

還剩在原地,只有失魂落魄抱着兒子屍體的孫夫人,已經昏厥的孫老太太,和被一而再再而三變故吓傻的孫家家主。他們都在多年前知道真相,又将秘密深深隐瞞。

浮燈節的萬千燈籠被炙熱靈氣卷動,慢慢騰空,往孫家這片飛過來。街頭巷尾的彩紙炮竹也被吹揚上天,喜氣洋洋,好像還是婚禮的那一日。整座清樂城居民都死死關着窗,從縫隙裏眼神驚恐看外面——燈火萬千成海,湧向孫家。

大火将孫家點燃的那一刻。

“轟”的一聲,所有的燈籠落到了火海中!熊熊大火,摧枯拉朽。

火舌卷着章慕詩的嫁衣,也将她臉色照的通紅,猶如回光返照。

章慕詩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鏡如玉看着她,笑着說:“我幫你報仇了,你也不用恨了。其實我不殺你,你也快瘋了吧。”

章慕詩不說話,身軀顫抖,煎熬五髒六腑的不知是饑餓還是這場火。

鏡如玉立在火中,擡頭,卻是看向孫府的門楣。

看着瓦片帶着火星噼裏啪啦落下。

看着房梁帶着牌匾勢如破竹下墜。

這火光太大,熱度太高,燈籠太過鮮紅。讓她恍惚錯覺,自己又回到了璇玑殿內。身邊是無處可逃的赤靈天火,遮天蔽日,退無可退。

鏡如塵在找她。

在濃煙滾滾裏聲嘶力竭喊她的名字。

說來也諷刺,她恨鏡如塵恨的要死,嫉妒得快要瘋魔。可是鏡如塵卻一直待她這個妹妹很好,溫婉善良的浮花門未來門主,果然名不虛傳。

“姐姐……”可當時她是真的害怕了的。

赤靈天火是上古玄火,真的能活活把她燒死。她驚慌失措,抱臂蹲在角落裏,什麽算計什麽嫉妒什麽野心都沒了。臉色蒼白,眼中全是恐懼的淚。

玄火壓制下,不能使用法術,不能使用靈力。

她就是一個弱小單薄的少女,而後在絕望關頭,灰燼裏見那跌跌撞撞跑過來的白色衣裙,如見救贖。

“如玉!抓住我!”鏡如塵發釵接亂,滿是擔憂,眼中還蘊着紅絲,在火海中朝她伸手。

她眼淚瞬間奪眶,起身撲了過去:“姐姐!”

鏡如塵那個時候是洞虛期修為,比她多了一絲識路能力。抓着她的手,步步謹慎往外走。璇玑殿的赤靈天火燒得突兀,又來勢洶洶,其他人根本來不及趕到。

她們在火海中手牽着手,只有彼此。

四周是天火亂墜,是炙熱地獄。

好像多年的隔閡消失得一幹二淨,重新回到蒙昧最初母胎相依的時候。

萬幸有驚無險,她們雖然受了一些小傷,卻也平安無阻地到了璇玑殿的大門口。

璇玑殿是浮花門主峰主殿,裝扮極盡人間華貴。琉璃作瓦,碧玉為飾。她現在還記得,玉白的門匾上方,鑲嵌着一顆玻璃珠。流光璀璨,像是天上的星星,像是姐姐的眼。

然後,鏡如塵驚喜地回頭對她說:“如玉,我們得救了!”

轟——

孫家在大火中被焚燒殆盡。

鏡如玉從回憶裏抽身,神色隐晦不明,轉身離去。

等言卿回到玉清峰,終于知道了謝識衣那句話的意思。

他自視丹田後,發現裏面的靈氣已經濃郁到滿滿快要溢開。

充沛豐盈,盤旋在他的金丹附近,到了可以結嬰的階段。

大概是因為他用了魂絲?雖然沒有動用魂絲最本質的功能。可是從孫耀光眉心取血,沾染上魇的氣息,還是受了刺激。

在修真界,元嬰是一道分水嶺。

元嬰以後,每一步晉升都跨越大如天塹,難如登天。即便是從元嬰初期到元嬰中期,很多盛名加身的天才可能都要磋磨百年。

可結嬰對于言卿來說真的跟喝水一樣簡單。

“謝識衣,我結嬰時會發生什麽嗎?”

言卿好奇地眨眨眼。

不怪他,以化神期的修為重修,真的沒人會将結嬰這種小事放在心中。

謝識衣沒說話,踏入玉清峰的瞬間,陣法重重落下,梅花卷起,落雪飛霜。他帶着言卿,一路穿行到了梅林中心的寒池。

謝識衣說:“把衣服脫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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