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是,雷南雨這一找工作,就找了好久。
經濟不景氣,從大四那年九月,到十二月,到三月開春,李銘心就這麽每一天耐心地等着盼着熬着。
實在有點……等不下去了。
半年沒有見到雷南雨,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條被捉出了水中的魚,逐漸地撲騰着無法呼吸。那是一種漫長又折磨人的死亡方式,看不到一點兒希望,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朝一日被放回水中。
他受不了了,根據雷南雨在博客上為求人品而發的今天要面試的公司信息,打車去市裏找雷南雨。
中午十一點,剛面試完畢,雷南雨饑腸辘辘。
剛才……發揮得好像還算順利?但是不知道人家對自己到底印象如何,心情十分忐忑。
算啦,不多想……如今這世道想找個好工作猶如大海撈針,還是多多應聘,盡人事聽天命吧。
轉了轉繃得酸痛的雙肩,走下寫字樓門前的階梯,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從下面朝他筆直走來。
「雷南雨。」
「咦?啊!李銘心?」
好幾個不見的李銘心,頭發剪短了一些,劉海一絲一縷向後梳起來,還弄了個金絲邊的眼鏡。
雷南雨從來沒見過他這麽成熟的打扮,不過這樣打扮也挺好看的──很帥氣精幹的樣子,如果不知道他是個花花公子,乍眼一看,感覺異常內斂沈穩靠得住的樣子。
不過……雷南雨回頭望了望背後金碧輝煌的寫字樓,這小子為什麽會在這裏啊?總不可能也來面試這些金融法律企業吧?他不是學醫的嗎?
「你怎麽……」
「我、我是來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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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有什麽事嗎?」
「不是約好了……要一起單獨聚一聚的嗎?」
雷南雨笑了:「我沒忘記咱們的約定呀。不過不是說等我找到工作嗎?現在還沒有找到耶,真怕畢業即失業呀。」
李銘心聳了聳肩,也擠出一抹微笑:「那個……我今年也畢業,你知道嗎?」
「嗯?你不是醫學院嗎?不是還有一年嗎?」
「我用四年修完了五年的課程。也許下半年……會出國進修也說不定,所以到時候,可能就沒機會聚在一起了。」
「哦,好羨慕啊。去哪國?」
「還沒決定呢……」李銘心苦笑,小小聲道:「我說我要走,去到很遠的地方,你也一點點感覺都沒有,是嗎?」
一輛卡車從旁邊轟轟而過,吹散了雷南雨整理得很好的發型。
「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李銘心只覺得心口隐隐作痛,卻用一種很無奈很無所謂的表情,輕輕嘆了一口氣。視線飄渺了一下,忽然看到高樓林立的後面,不遠處游樂場裏高聳入雲的摩天輪。
……
「雷南雨,好歹哥們一場。有件事情……我想要拜托你,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什麽?」
「現在,陪我去一趟游樂場吧。在畢業之前,就我們兩個人,去開開心心玩一次。」
李銘心的眼神認真,完完全全不像是在開玩笑。而這樣的認真,讓雷南雨有些費解。
又不是小孩子了,莫名其妙的,突然要去什麽游樂場?
「現在?就我們兩個?」
「嗯……我請你吃午飯。別管任何事情,手機關機,別理任何人,別理左研……就今天一天,陪我玩一個下午,拜托了!」
「喂喂,說起左研我才想起來,他說你前陣子又聯系他了!你說你都和他分手那麽久了你還聯系個屁啊!一次不行還來兩次,你怎麽就那麽喜歡挖我牆腳?太賤了吧。」
李銘心一聽到左研這個名字就一肚子火,偏過頭去。
「別提他了……」
「靠,你說不提就不提了啊?」
「雷南雨。」
「……」心口的地方忽然一重,雷南雨低頭,就見李銘心拽着他的手臂,頭靠在他的胸前,整個人一副要倒在他懷裏的模樣。
「呃……」他終於意識到李銘心有些不對勁,這家夥整個人的狀态,似乎都非常萎靡。
「你今天……怎麽了啊?」
「李銘心?喂喂!」
「小銘同學?你沒事吧?」
李銘心擡起臉來,眼神黯淡,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似乎被什麽東西抽幹了生命一般,很疲倦、很無助。
「到底怎麽了啊?身體沒問題吧?有沒有發燒?」
「雷南雨,求求你了,陪我去吧。這麽多年,我也沒有拜托過你什麽事情……」
被人用這樣的表情懇求着,真的很難拒絕。但是雷南雨想着自己包裏還有一份裝在檔案袋裏的簡歷……
「雖然你這麽說,但是我下午一點還有一場面試要趕過去耶。雖然今天上午這家才是我真心想去的,但是現在好工作很難啊,多面試幾家,總會幾率大一點……」
「嗯,」李銘心黯然點頭,放開他:「那我不……打擾……你。」
「等等等等!」雷南雨一把拽住他,大大嘆了口氣:「算了算了,總不能放着你這樣子不管。李銘心,你替我祈禱上午那家公司把我要了吧,下午的面試我不去了,陪你去游樂園!」
「……」李銘心覺得自己該高興的,卻一瞬間很不是滋味。
「你就是……一直都這樣……」
「嗯?」
真讓人……生氣……
「雷南雨,你他媽的就是個好好先生!你對誰都好!不管別人過去怎麽對你,你都會心軟!你他媽二吧!傻吧!我他媽給你戴過綠帽子的好吧!因為我你被人砍過的好吧!我他媽随時都想挖你牆角好吧!你還對我那麽好幹什麽?你倒是鄙視我啊,讨厭我啊!讓我徹底滾蛋啊!」
明明很害怕被讨厭的……
可我現在倒是寧可你鄙視我讨厭我,說明至少我在你心裏還占據着一定的地位!
你現在這樣算什麽啊?我不出現,你就長期想不起我,把我當成空氣;我出現之後,你像對任何一個普通朋友那樣,對我親切。
我他媽的……在你心裏,根本就連個屁都不是啊!否則你怎麽會用這樣毫無壓力的态度對待我?
我倒寧可你兇一點惡一點……讓我死心算了!
雷南雨看着眼眶泛紅的李銘心,又嘆了口氣,繼而緩緩地,露出了一抹李銘心從來沒看過的笑容。
有點無奈,有點寵溺,有點悲天憫人。
他伸出手,摸了摸李銘心梳得很整齊的頭發。
「我不會讨厭你的,而且你現在的樣子,多少有點讓人放心不下啊。」
在那樣溫柔的眼神注視下,李銘心簡直要瘋了,心髒如遭重擊,瞬間超負荷。
他驟然産生了一種自己是被這個人寵着愛着的錯覺,雖然……只是轉瞬即逝的錯覺,但是全身的力氣在那一刻全部都被抽走了。腿軟,手軟,站不住。
那一刻真的太美好了……他真恨不得那一瞬間有輛疾馳而過的卡車把他撞死了算了,那他死得肯定巨幸福。
可是幻象的泡泡破滅得那麽快,讓他連那一秒锺虛幻的影子都抓不住,只能站在那裏,耳鳴、呼吸困難,四肢發抖地瘋狂地希望時光倒流,讓他永遠就停住在那一秒之間。
「混蛋……」低頭輕聲說。
混蛋……混蛋……混蛋……
心髒揪緊又放開,揪緊又放開。時而可以呼吸,時而又劇痛,讓他完全沈浸在一種油煎沸煮的煎熬之中。
雷南雨這混蛋,明明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楞頭青。小的時候又壞、又暴力、又倨傲、又目中無人;長大了之後,遲鈍、眼光差、二百五、同情心過度、拎不清……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喜歡這種混蛋?
我究竟要多笨多白癡,才會喜歡這種混蛋?!
正想着,突然,雙腳離開了地面。
「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怎麽了,一副站不穩的樣子。不是說要去游樂園嗎?從這兒走過去也不遠吧?十分锺,二十分锺的路程?話說你真的沒事嗎?不用送你去醫院吧?」
竟然被雷南雨抱起來直接扛在了肩膀上。大街上,形形色色回頭好奇地看着他們的人群,李銘心已經管不了了。
被頭沖下扛着,鼻子早已經全然堵塞無法呼吸。而眼淚介於重力的關系,也早就脫離控制掉得亂七八糟。
「說真的,李銘心,你今天到底怎麽啦?」
「嗚……嗚嗚……」
明明是大混蛋,是大二貨,無可救藥……就連無論對誰都那麽善良溫柔的心,都那麽惹人讨厭!
可是,為什麽我還是……
這樣被倒置着,快要被自己的眼淚淹死了──
心髒的溫度,明明比任何時候都炙熱,卻仍舊是撕裂般地疼痛。
為什麽……他不能是我的?
為什麽他不能就這樣扛着我,然後就這麽把我扛走了,扛到某個深山老林裏,從此歸隐江湖?
已經……要到極限了。
我已經要到極限了。
現在必須死死咬住自己的嘴,死死咬住自己的牙,死死揪住自己的心口,才能不說出一直想說的那些話。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
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想要的,自始至終,只有你。
***
夕陽把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李銘心走在雷南雨身後,雷南雨拿着李銘心才給他買的冰淇淋,吃得很專注。
玩得很開心,就是因為太開心了,時間才顯得尤其得稍縱即逝,嗖一下就過去了。
這一天……像是魔法一般的一天,就要結束了。
多少次,好想牽他的手,好想擁抱他,卻不敢也不能。
好想變成他嘴裏的冰淇淋,被他一口一口舔咬。
會痛也沒關系,會融化也沒關系,被吃掉也沒關系啊……如果這樣就可以靠近你的話,如果這樣就可以成為你的一部分的話。
可是出了這個游樂園的大門,一切就回歸現實。就好像某個午夜十二點就會解除的魔法──這還沒到午夜十二點呢,就要沒有了。
他不再是我的,不再會抱着我驚叫,不再會拉着我玩着玩那,不再會對我露出溫柔的笑。
我只是路人李銘心,将來的日子,漸漸從他的人生中淡出,消失。
雷南雨的腳,已然踏上了公園大門的那條線。一半在裏,一半在外。
已經,結束了──
「嗚啊,你幹什麽!」
冰淇淋被搶過去了,雷南雨有點郁悶:「喂,你也想吃的話自己買不就好了,為什麽搶我的!明明剛才讓你也拿一個,你又不幹!」
李銘心不理他,貪婪地咬着冰淇淋上殘留着雷南雨餘溫的地方。
我啊……
真的是在感情路上完全沒有指望,沒有明天的人呢……
我咬,我咬,我咬。
我要把這甜膩卻讓人牙齒發酸的冰冷永遠記住,因為餘生……怕是也只能靠這個回味了。
「一、二、三,茄子!」
「你們兩個親密點嘛!靠近一點啊!」祁衍拿着相機,揮手再揮手:「一點也不像情侶什麽的!快快快靠近一點!」
「你少廢話!專心拍你的照!」
雷南雨和左研,都不怎麽擅長公衆秀親密這項行為。祁衍都說了他們半天了,還是連手都沒牽一下給他拍。
「害羞什麽!大學畢業這種事情,一輩子只有一次耶!不照些犀利的、令人噴血的、能留下美好回憶的照片可不行!」
夏季大學常見的景象,便是一群穿着學士服的大學生活動於校園之中,一年一度的畢業季,又有一群人即将離開校園,以各色各樣的聚衆拍照、唱歌、喝酒等活動,為四年的生活劃下最終的句號。
「換手換手!祁衍,我也給你們拍一張吧!」
站在三腳架後面的美男忙擺了擺手:「不要!我拍什麽!還有一年才畢業呢!到時候你們再統統請假回來跟我拍啦!不過真是的,明明是一屆進來的,卻不能一起畢業,等我畢業了,人家都會以為你們是我的學長,醫學院的學生要上五年這樣的事情真是太怨念了!」
「打擾了,麻煩你──」
正抱怨着,一只炮筒長鏡頭的迷你單反,突然橫在鏡頭前。祁衍擡起頭,只見那相機後面,正是學士服裝扮李銘心沒有表情的臉。
「咦,哦……李銘心哦?咱們不是一個科系的嗎,怎麽感覺好久不見了!你最近躲到哪裏去了?」
李銘心沒接話:「你今天……是專程給雷南雨攝像的沒錯吧?」
祁衍挺直身子,接過李銘心遞過來的單反:「恩啊,今天是南哥的禦用攝影師,不過沒有被包場,也可以兼職給你拍一拍。」
李銘心點點頭,不再廢話,無視左研,直接從他身邊拽過雷南雨的手,回頭交代:「那麻煩你了,給我倆拍!按一千張的量給我沒節操地拍!回頭請你吃飯。」
「好。你們擺POSE吧。」
「喂喂,小銘同學……」雷南雨被李銘心拽着,走了好幾米才停下。
「雷南雨,咱們上那上面去拍!你敢不敢?」
李銘心指着的地方,正是之前被雷南雨和左研當做背景的,一堵浮雕文化牆形狀的金屬雕塑。
那雕塑一人多高,是這所學校校園裏的标志性雕塑之一,雕塑最上面只有一掌的寬度,目測站上去個幾個人應該是問題不大的,不過好像還沒聽過有學生照相的時候想到往上爬過。
「怕你呀!」雷南雨哼哼一笑,卷了袖子一馬當先攀住牆壁上方,踩着那雕塑牆浮雕的部分,蹭蹭兩下就爬上去了,然後再伸手,把爬高上低方面的運動神經實在一般了點的李銘心也給拽上去。
祁衍就盡職盡責在下面舉着迷你單反,任何花絮不放過地「啪啪啪」地連拍。
兩個大男生站在高高的雕塑頂上,背景是藍天,雖然感覺很霸氣,但是難免有點單調。
雷南雨歪了歪頭:「小銘同學,你想咱倆擺什麽造型好?不如合演《大話西游》最後一幕吧?‘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那一段?這裏這麽高,拍照出來應該很有趣吧。」
李銘心聞言,只是輕輕一笑。
險惡的用心,雷南雨又怎麽可能知道?
我之所以選擇這上面,是因為站在這上面,這麽高,這麽窄的地方,你無處可躲。
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了。
他突然疾走幾步,迅速向雷南雨逼近,在那狹窄的牆壁上,轉瞬間直逼雷南雨眼前。讓人不及反應也無處可逃的當口,一把抓住雷南雨後腦的頭發,在那麽高的地方,衆目睽睽,一口吻了下去。
确實,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你面前,你從來不知道珍惜。
不過沒關系,從小到大都這樣,我習慣了。
我等。我認了,我繼續等。
我時間多,我一直等你到我他媽老掉死掉的那一天,我就不信我等不到!
雷南雨,我就不信我等不到!
祁衍在下面,盡職盡責地拍着這深吻的每一個瞬間,高牆之下,更是有很多在附近拍照的畢業生開始起哄,手機高舉,全程記錄兩大不明帥哥畢業激吻的畫面。
他們不知道是,後來,這堵牆因為他倆而變成了歷屆學生畢業搞基照片的始祖文化牆。每年畢業生照畢業照的時候,愛搞怪的男生們總是絡繹不絕地爬上牆,然後留下和好朋友或者好基友借位或者不借位kiss的相片。
被李銘心突然襲擊的雷南雨,雖然有片刻的震驚,倒是馬上就淡定下來了。
因為李銘心這厮的沒節操他早就習慣了,本來還默默覺得自己在他身邊那麽久,一直沒遭毒手真是不可思議,這臨畢業了,終於也被他拿來娛樂大衆了一把,也算是大學生涯功德圓滿。
不過……總不能一味被李銘心占滿了便宜呗?
感覺親了那麽久,都好像一直是李銘心在吻自己,舌頭還伸進來,賤得一塌糊塗。
花花公子自以為是!你當老子經驗不豐富,接吻技術就必然很差是吧?
老子用事實告訴你!舌頭的靈巧程度絕對不是練習的!是天生的!
於是雷南雨開始了絕地反擊,雙手直接抓住了李銘心的手臂,從防守一躍變成強大攻勢吻了回去,天生靈活的舌頭也伸了進去,發奮調戲李銘心。
「唔!」李銘心瞬間便招架不住,緊接着便潰不成軍,沒用的是──居然不由自主就想往後退。
高牆之上,就那麽點兒寬度,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腳底下已經沒東西了。
雷南雨也緊緊抓着他呢,被他這麽一帶,兩人一起華麗麗地從文化牆上跌了下去,「砰通」一聲巨響──
「喂,你們沒事吧?」
「我沒事,沒事──李銘心你沒死吧?」
李銘心覺得自己可能離死也不遠了,左肩重重撞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巨疼無比,接着頭也撞了上去,頭暈,耳鳴,頭疼,無法呼吸。
而且,大概軟組織也挫傷了,因為雷南雨一頭栽在他肚子上。雷南雨很結實的,自然是巨大的沖擊力。
但是,無所謂了……
他奶奶的,絕對一頭撞死也值了。親到了啊。
心底在暗爽的同時,油然而生一種自欺欺人的悲涼。但他決定無視那蛋疼的悲涼,專注於爽。
爽完了,還要不着痕跡,還得絮絮叨叨地抱怨:「媽的,你重死了!雷南雨,滾開!」
其實,能被雷南雨壓死,也是很好的死法。
「起得來不?」
其他人見他們無恙,也都哈哈一笑,基本沒人在意這事,包括雷南雨目前的正牌男友左研在內。畢竟大學畢業照,男生搞基賣腐照太正常,你賣我賣大家賣,李銘心這種無節操的人,就更是沒可能不賣。
只有高清晰單反後面攝影師看得明白。剛剛那一吻之中,那麽多不間斷的快門瞬間,某人根本無法掩藏呼之欲出的熱戀的卑微的瘋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