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一直在下,雷南雨沒有帶傘。

北京的人間四月天,還是很冷的啊。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是左研,應該是左研吧?

是來叫他回家的嗎?還是專門打電話來要繼續把剛才那場架吵完的呢?他下着大雨沖出屋子,就是為了避免争吵,可是走了那麽久,低沈的心情也沒有一點點觸底反彈的跡象。

真的不想再無止境吵架了……特別是和曾經辯論隊的第一名吵架,根本就沒辦法坐下來和左研慢慢講理,他都是理,沒理也能歪曲出來,雷南雨實在說不過他。

為什麽感覺,無論怎樣努力,他都無法修複左研心中李銘心造成的傷痕,雖然他真的很想抹掉左研心裏李銘心的存在,但是事實卻一次一次地告訴他,他怎樣付出,始終也做不到。

好冷,好累,手機仍在不停地震動。事到如今,雷南雨還是悲哀地發現,那個家……那個屬兩個人的小家,他一直在努力維系的家,還是想回去。

接……還是不接呢……

好想窩在窗戶邊的那個小凹槽裏,裹上毯子毛絨絨的很暖和。外面大雨,小小的屋裏卻溫暖,左研靠過來,一起相擁睡着的時候……

雨越下越大了……真好好冷。

我想……回家。

接吧。道歉,然後和好,像過去一直的循環一樣。

習慣了,不怕的,嗯。

「雷南雨,是我。」

雷南雨茫然了一下。電話裏這個聲音,有點熟悉。

Advertisement

不是左研,但是……也很熟悉。

就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或許是哪個不知名的虛空傳來的一般。

一時間腦海裏回蕩的,不僅僅是之前的幾年,甚至更久之前,再久之前,那時候這個人還沒有變聲,還是稚氣的男童音,有一些相關的片段,也突然浮現在腦海,雷南雨覺得自己之前應該從來都沒有類似的記憶,但是一瞬間,那些碎片,潮水一般全部都湧回來了。

綠色的小!錢包。

住在同一個院子裏的正面教材、好學生。

「請……請和我做朋友!」

好像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現,莫名其妙地示好,整個過程都很莫名其妙。

那家夥被打成豬頭的樣子……

搬家的時候送他走,然後大學之後再度莫名其妙出現在身邊。

逐漸信任他,把他當成重要的人,然後被背叛,然後再漸漸疏離。

心裏真的有些蔑視那個花花公子,卻始終不能忘記──

在滿是屍體的解剖教室,浸泡滿浮柭砹值某刈優員撸那家夥寵溺地笑着看着他的表情。

陪着他跑來跑去買素材,為葉妙準備生日會的認真;給他洗衣服,給他送飯,極盡各種殷勤。

曾經,他覺得李銘心真好。

以至於後來,無論形象怎麽崩塌,心底始終還有屬那個惡劣家夥的溫暖記憶。就算左研身上,彌散了專屬李銘心的惡劣的古龍水的香味……也始終……

縱然,那個有過人魅力的男人,總帶着高高的優越,把他這等平凡人秒殺成塵土裏的渣滓……

把他所僅有的東西,撕碎,挂着一臉的淡漠,殘忍地仍得到處都是。

那些,都是他努力守護的……

「李銘心你混蛋──!!!!」

「你還有臉給我打電話?你個世界上最可惡的混蛋──你怎麽不去死?」

「雷南雨我……」

「李銘心,我告訴你,你他媽別再給我打電話!別再打擾我的生活!你要是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會對你客氣了,非把你打得你爸都不敢認你!」

對面一陣沈默,然後李銘心居然貌似開心地笑了。

「怎麽那麽大的火氣?你和左研,結束了嗎?」

雷南雨只覺得胸口驟然升起一股惡氣,瞬間忍不了了。他對着手機,用最聲嘶力竭的聲音吼道:「沒錯,我和他結束了────!」

「真的?」

「是啊,你是不是滿意了,你是不是得逞了──!你高興了吧?終於快活了是吧?操──!!滾草──死開──李銘心!誰再打電話來誰就是豬──!」

挂了電話,!做了一個要摔的動作──

要不是自己的手機,要不是才買的,要不是挺貴的,肯定真摔了。

可惡!窮人真悲劇,果然連氣頭上耍個小脾氣都要思慮再三啊!

正想着,手裏抓着的手機,又傳來了惱人的震動。

「混賬──你還打?!真想死啊?」

「雷南雨,我是祁衍,你之前怎麽一直在占線?」

「咦……啊,抱歉。」雷南雨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瞬間切換了對待好友的正常态度:「我在罵李銘心,你小子總算有良心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雷南雨。」

「怎麽了?發生什麽了?你聲音不對啊?你哥沒事吧?」

「那個,雷南雨,你聽我說。剛才你姑姑找不到你,打電話過我這裏來……你千萬要冷靜,你爸媽……伯父伯母他們……出車禍了。」

「什麽?」

「在高速路段上翻車墜到底下的暗溝裏,現在……好像已經……」

「……」

「雷南雨?雷南雨!」

「雷南雨你在聽嗎?」

「喂──雷南雨?你在做什麽?你別吓我啊?!」

「雷南雨你現在在哪兒?喂──喂──!」

「嗚嗚……嗚嗚嗚嗚嗚……」

「哇啊啊啊啊……」

瓢潑大雨中,他跪在路邊,嘶聲力竭地哭泣,整個世界都被抛在腦後,什麽也感覺不到。

不知道過了多麽漫長的時間,才漸漸恢複了知覺。他感覺到了寒冷,虛弱,牛仔褲口袋裏面的手機,還在不停地震動。

這麽大的雨,進了這麽多水,這手機倒還堅強。雷南雨拿起來,在雨水和淚水下模糊的視線中,茫然地接了起來。

「嗚……祁衍,抱歉,剛才……」

「雷南雨?是我!我是……李銘心。」

「……」

「雷南雨,你你你先別挂我電話,你先聽我說……」

一陣狂風席卷過來,身上……好冷,好冷。

「嗚……啊……」

「雷南雨,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了嗎?」

「嗚……嗚嗚……」

「雷南雨你沒事吧?你在哪?」

「嗚嗚……」

「雷南雨,雷南雨?」

他試着要堅強,踉跄着想要站起來,徒勞地試了兩下,卻還是跪倒在雨水裏。

沒有力氣,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在那片潮濕的冰冷裏,他默默放下手機,一個人坐在雨中。不知道過了多久,黑夜,始終也不曾結束。

偶爾疾馳的車輛,從身邊掠過,然後又是寂靜,一片被棄置的荒蕪。

……

忽然,身後一雙溫暖的臂膀,不容反抗地将他抱了起來。

雨水的腥味中,傳來了一絲讨厭的古龍水的幽香,是那種讓他戰栗讓他憎惡打碎他本來就岌岌可危的信任和希望的惡毒香味。

起先,他還以為是左研,那個周身沾滿了李銘心味道的,他愛着的左研。

可是瞬間就反應過來不對,這不是他熟悉的擁抱。但是,也不至於太過陌生。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他媽不想見你……你他媽有多遠去給我死多遠?」

耳朵在轟鳴。明明是自己的聲音,為什麽聽起來那麽不真切?

為什麽聽起來,那麽地遙遠?

李銘心雙唇翕動着,沒有說話,只是更緊緊抱住了雷南雨。

「呵呵……呵……呵呵……」

好溫暖──

活人的溫度,活人的觸感。

但是,真好笑。真的很好笑。

在最黑暗的夜晚,在人生的深淵,在身邊讓他汲取一絲溫暖的,竟然是自己最讨厭最鄙視最不屑的那個人。

「雷南雨你沒事吧?」

「要不要吃點什麽,我給你做?」

「那喝點東西吧……」

「好了,東西全都給你放桌上。餘下的都在保溫瓶裏。主任打電話催我了,我現在得去科室裏幫忙,你在家裏好好待着,哪兒也別去,過一個小時祁衍就到,他會照顧你,乖。」

李銘心很擔心雷南雨,可是他已經為了他請假三天了。這三天裏,雷南雨就坐在沙發上,不動,也不說話,李銘心連同祁衍僅僅是為了哄他吃飯,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可現在實習醫院科室的主任實在太嚴格了,他真的沒辦法繼續請假下去。

因為害怕他出事,害怕他逃跑,李銘心走前還特意反鎖了門,縮成那種理論上來說從裏面都開不開的那種。

但是等他好容易在醫院熬了一夜的大夜班,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房間裏就只有祁衍一個。在那沒有人的一小時中,雷南雨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從他家裏人間蒸發,不見了蹤影。

藏在糖罐子裏的錢少了三千塊。李銘心松了口氣,好歹雷南雨還沒傻,不管去了哪裏,好歹還知道拿點錢!

第一時間去律師事務所找,人家告訴他說雷南雨已經打電話辭職了,人都沒出現辦手續,整個人就不再來上班了。

李銘心繼續到處找,他能想到的雷南雨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卻哪兒都找不到他。他打電話給左研,跑到他們家,左研也在到處找雷南雨,兩個人見面,都急得不行,但也只能大眼瞪小眼,一點有用信息都沒有。

雷南雨徹底宣告失蹤,李銘心簡直要瘋了。

一晃一年過去了。左研先心灰意冷,停止了那沒有結果的尋覓,收拾收拾出國了。

出去之前,他收回抵押,把房子賣了,又添了點錢,還有一封信,将那些一!交給了李銘心,說如果找到雷南雨,代他交給他。

他後悔了。李銘心看得出他絕對後悔了。

左研的眼神黯淡,卻又有一種超然的平靜。似乎經歷了一場暴風雨的摧殘,然後靜靜地在雨後平靜的陽光下新生一般。

這個人,應該也是喜歡雷南雨的。他當然喜歡雷南雨,怎麽可能有人待在雷南雨身邊,天天看着那張陽光燦爛的笑臉而不動心的?

只是,像左研這種家夥,什麽半點韌性可言?哼哼哼,等了一年就死心了,遠遠比不上他十幾年的執着啊,這種人怎麽可能會笑到最後?

那封信,李銘心根本沒拆過,就給燒了,錢他替雷南雨存上了。

為什麽要賣掉那房子呢?他不懂。如果換成是他李銘心,一定會一直住在在房子裏,把貸款還完,好好營造那個家。這樣有朝一日雷南雨回來了,馬上就有家可回,當然,如果他敢不回來,他就敢在那房子裏面孤老終身!

所以,雖然被找不到雷南雨的焦灼包裹着,雖然無比地擔心和揪心他的下落,李銘心此刻,卻也在陰暗地默默開心──

謝天謝地,左研走了,終於走了。終於退出歷史舞臺了!

活該啊。你早就該滾了,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去!

那麽好的人落在你手上居然都不知道珍惜?世界上沒有你的後悔藥了!

終於……終於……終於……終於……

終於最大的障礙掃除了,雷南雨的心從此空下來了,我也許……可以趁虛而入。

我只需要找到他,快點找到他。

在沒有別人先找到他,沒有別人再次占據他的心之前,快點找到他!

李銘心怎麽能想到,他這一找,就又找了整整一年。期間他找去過雷南雨家所在的城市,甚至於他們曾經居住過的縣城,可雷南雨卻早已先他一步辦完了父母的喪事離開了,至於他去了哪兒,竟然沒有人知道。

Z大旁邊的咖啡廳裏,又利用休假時間全國轉了一圈的李銘心,顯得風塵仆仆。

「找了那麽久,還是沒找到啊?這雷南雨也真是的,很讓人擔心的!那臭小子自己知不知道啊。」

「祁衍,你說真的,雷南雨私底下和你聯系了嗎?」

「真的沒有。」祁衍搖了搖頭:「不過說真的,我早就想問了,你到底是怎麽弄到他們分手的?」

「是左研賤啊,出軌。」

祁衍一巴掌拍得桌子震了三震:「說實話!」

「……我啊,是做了卑鄙的事情,我一共打電話給他三次。但是,要不是他又笨又心裏有鬼,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此話怎講?」

「第一次,我約左研出去,說我遇到了大麻煩,說得後果好嚴重,問他借錢。他蠢啊,我裝一裝就同情心泛濫,怕我坐牢,就借給我了。一下借了我五十萬,全是雷南雨的錢,他背着人家抵押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把我當什麽,又把一門心思對他好的雷南雨當什麽!」

「第二次,我又約他出去,繼續裝可憐,回憶之前一起的生活,裝後悔,哭一哭,用左研的手機發短信約雷南雨過來,然後故意當着他的面吻左研給他看。」

「第三次,我又偷偷約左研出去,故意噴多了香水,然後說這是告別的擁抱了,故意狠狠抱了一下他,把那香染在他身上。我知道雷南雨認得我的香味,我知道他們肯定會為這個鬧起來……」

「沒了,就那麽多。」

祁衍嘆了口氣:「步步為營啊……你太陰險了,李銘心。」

「怎麽,後悔放縱我做壞事了?其實還好了。如果這都不成功,不能讓他們正常分手的話,我說不定真要犯罪了──拿個榔頭把左研敲死,再把雷南雨綁回家,不聽話,就肢解,分屍,藏在我家雪櫃裏,每天拎出來看一看摸一摸。所以,現在這樣,算好了吧?」

祁衍毫不留情地對謀殺論嗤之以鼻:「……你不敢。你最多就是哭一場,然後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去終老了。」

「……混蛋,你以為你很了解我?」

祁衍白了他一眼:「十幾年了連告個白你都沒種,還敢說。」

直戳痛處,李銘心把面前裝藍莓慕斯的塑料杯捏得嘎吱嘎吱響。

「只可惜,那個時機,太……太差了。」

「如果不是……他父母那時候出事……如果早知道會碰上那樣的事情,我……我寧可他還和左研在一起,這樣起碼在他最痛苦最悲傷的時候,有人陪在他身邊,而不是叫他孤零零一個人,突然一夜之間被他所有重要的人抛棄。」

「我!不想……對他造成那麽大的傷害的。」

「我……不想的……真的……不想的……」

「好了好了李銘心,你別在我面前哭。惡心死了。」

「嗚……嗚嗚……」

「算了你哭吧。哭完之後,可要順順利利把南哥找到!作出相應補償才行哦。」

***

時間緩緩流逝,而李銘心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打探雷南雨的下落。

那樣緩慢的蠶食一樣是可怕的。李銘心的心,從雀躍變得絕望,從絕望變得生疼,從生疼變得澀然麻木,卻突然有一天,一個電話,委托的征信社居然真的打聽到了雷南雨的消息。

他在南部一個風景秀麗卻很不發達的水鄉小鎮。征信社的人是在一個旅游節目上看到他的,主持人在那小鎮街上找尋當地美食,拉了個路人帥哥詢問,而那個路人,赫然正是他們要找的雷南雨。

李銘心第一時間買了火車票,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拿着地址直飛奔而去。

下了火車,坐了一陣子長途,車輛停在那古色古香的小鎮中心。

那小鎮整個兒是個水鄉,到處都是碧色的水,黑瓦白牆的房子,全部建在水畔,地基沒在水中。李銘心穿着休閑襯衫,走過那不知道幾百年前立的石牌坊,覺得自己簡直像是穿越了一樣。

在大城市待了那麽多年,幾乎已經忘記了還有這樣的地方,豔陽垂柳,石橋人家,碧波蕩漾,晴暖清揚。要不是周圍的行人,三三兩兩,都是現代的裝束,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回到古代了!

過了牌坊門,他一眼便看見一座白石的小橋上,一個青年抱着畫板,背靠着橋墩,好像正在寫生。

那個身影……簡直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的整個身體都悸動起來。

「南雨……雷南雨──!」

李銘心沒有任何遲疑地,就大聲喊了出來。

兩年了,他找了雷南雨整整兩年。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終於……找到你了。

這一年,李銘心已經二十六歲。距離他初次遇到雷南雨,已經過了十六年。

十六年,像烏龜一樣爬過來。快十年的時候,從陌生人終於氣喘籲籲爬成了朋友,然後在哥們的位置上,反反複複跌跌撞撞又爬了六年。

雷南雨聞聲回過頭,陽光打在他的臉上,這個人即便只是微微露出吃驚的表情,也一如記憶中一般生動燦爛。

……

這簡直是一場漫長的烏龜版的誇父追日。

如果一直向着那太陽爬,是不是終有一天,可以爬到頭?

再給我十年,再給我二十年,還能夠……更進一步嗎?

李銘心想着,卻已經掩藏住了兩年的焦急、疲憊、心碎與不安,擺上了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笑容,走上前去。

「雷南雨,你可讓人好找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