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兩年多了,雷南雨一點也沒變。
甚至連性格都還是那樣,仍然不是個愛記仇的人。
對於兩年前傷他至深,讓他走投無路不得已抛下所有的一切,躲在這個沒人認識的小地方舔傷口直到現在的前哥們兒兼前情敵的到訪,雷南雨表現出了極其良好的素養。
他作為地主,對於李銘心的莅臨指導,表示了熱烈的歡迎。
雷南雨一向不知道該如何去長久地恨一個人,或許是因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太壞的人的緣故。對他來說,過了兩年的隐士生活後,難得遇到個以前的熟人,哪怕是曾經結過梁子的,好容易他鄉遇故知,也挺讓人意外驚喜的。
不管以前怎樣,終究已經過去了,杯酒泯恩仇吧。
在雷南雨租的帶露臺的小房子客廳裏(小地方房價便宜,一點點錢就可以住得不錯),兩人回憶往昔,酩酊大醉,然後……
然後當然什麽也沒發生。
只是雷南雨沒想到,李銘心會就這麽沒臉沒皮地賴着不走了。
對。帶進門就趕不出去了,李銘心就這麽大模大樣地在他家住了下來。
明明只帶了一只小小包,一副輕裝上陣過來旅游的狀态,突然就說起什麽「小城風光好,與世隔絕,桃源仙境,讓人欣羨」,繼而就表現出了對大城市繁華忙碌壓力山大的生活極端的逃避和厭世的情緒,各種抱怨自己工作學習如何煩悶如何不順心,搞得雷南雨還得倒過頭來安慰他。
不過,這李銘心帶來的東西還真奇怪──身份證,銀行卡,大學和研究所的畢業證、簡歷以及介紹信。
明明是輕裝上陣,關鍵文檔一應俱全。
帶着名校醫學院研究所優等獎學金生的學歷背景和知名醫學院導師、京城知名主任醫生的推薦信,李銘心入住小縣城三天,便成功地被這所小縣城的醫院熱情接納。
有了工作,再加上雷南雨的家離縣醫院只有不到一站路的車程,走路十五分锺──李銘心在雷南雨家,就住得更理所當然了。
對於李銘心不交房租的莫名其妙入住,家裏莫名其妙多出一個人的事情,雷南雨!沒有非常強烈的反感。
Advertisement
事實是,确實沒有什麽可反感的地方。
自從有了李銘心,雷南雨的生活水平,絕對向上走了一個巨大的臺階。
畢竟大學做過幾年的室友,李銘心早對雷南雨的生活習慣了如指掌。住在一起,事事小心注意,不僅不會煩到雷南雨,而且又和大學時候一樣,開始洗衣打掃全包,現在有條件有廚房了,還多包了一樣東西──做飯。
在李銘心駕臨之前,雷南雨的房子,髒得跟狗窩似的。
随處遍布了亂扔的衣物、充滿灰塵的地板,兩年間沒有換過一次的床單、洗過抹過一次的家具和沒有用過一次的廚具等等。
李銘心來了沒兩天,髒兮兮的床變得蓬松柔軟而充滿香氛。
地板光潔得随時可以席地而坐,桌子、櫃子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什麽東西找不到了問李銘心一句,馬上就能變出來,還有每天都能吃到香噴噴的飯菜──這讓叫了兩年沒營養外賣的雷南雨,充分感覺到了類似家有賢妻的溫馨。
有時候閑暇下來,看着每天精力充沛在屋裏跑來跑去收拾這整理那的李銘心,覺得這男人簡直堪比田螺姑娘。
而李銘心在雷南雨家,也意外地發現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其實第一天來到這座城市,他就看到雷南雨在進行寫生這一項在他看來出現在他身上實在讓人有些費解的活動。但是當時他太激動了,沈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沒有特別注意。
然後,他又常常看到雷南雨在畫畫。
又在畫畫了。好像還在畫畫。
怎麽整天都在畫畫。
「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在畫畫啊。」
「我知道。但是……畫……畫畫……為什麽啊?」
讓李銘心在打掃的時候還感到有些納悶的就是,雷南雨書架裏,和法律有關的書籍一本也沒有,畫畫的教材和繪本倒是很多。但是看到他就這麽正兒八經地拿着電子畫板,在電腦前一派正經地畫畫,還是會覺得……嗯,氣質上,有點違和。
「啊,我現在專業是塗繪本的。有出兩三本書,低幼讀物啦,給小朋友看的!不過畫的時候還蠻開心的!」
「我以前從來──從來都不知道你還會畫畫!」
「業餘愛好哈!因為覺得我這種人喜歡畫畫似乎很傻,所以之前也很少讓人知道。這小縣城的,沒有象樣的律師事務所,我又沒本事自己去辦一家,而且想了想,其實我一直也不怎麽喜歡法律的,就索性拿起筆來畫畫了,也沒想到能出繪本,應該說是我比較幸運吧。」
「我可以看看嗎?」
「随便啊!書架最上面一排的那些是我畫的。」
「作者……小南?你怎麽叫小南?聽着……好像女孩子。」
「畫風也接近女孩子啊。你看!」雷南雨把畫板推到李銘心面前,給他看那粉粉嫩嫩的顏色:「所以至今收到編輯的郵件,也每次都是‘小南小姐你好’,還會在郵件裏叫我‘美眉’什麽的……」
「哈!」李銘心笑了。
從書架找了一本繪本,才翻開,雷南雨就來到他身後,指着書頁講解:「這是一個動物村莊的故事。這個綿羊叫小蔚,這個狐貍叫小憶,這個松鼠叫小辰……」
「好奇怪的名字。給小朋友看的東西,直接叫羊咩咩、鼠跳跳什麽的不就好了嗎?」
雷南雨笑了:「我還是想用之前認識的人的名字,給我故事的角色命名嘛。」
「認識的人?所以,裏面……也有我嗎?」李銘心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有。」
李銘心心中一動,忙一頁一頁仔細翻看,繪本裏面的角色,有綿羊,兔子,小熊,松鼠,鴨子,小!,狐貍,牛,壞蛋大灰狼等等……
不要太一目了然啊……
「這個肯定是我吧?」比較有自知之明地指着雖然目測是壞蛋,但是長得也頗有點可愛的狼。
自己在雷南雨心裏,肯定是究極大BOSS無疑啊。
雷南雨卻搖了搖頭:「旁邊都是有名字的,你仔細點看?」
大灰狼旁邊寫着「小安」,李銘心不知道那是誰,但可見!不是他;視線又移到大灰狼旁邊一只笨頭笨腦的小紅臉萌熊上,看到旁邊赫然寫着「小研」。
小研?左研嗎……
他那麽大塊頭,還真有點像熊呢!
只是,幹嗎把他畫得那麽可愛!他哪有那麽可愛!混蛋!
再往旁邊看,跳過各種名字古怪的小動物,很意外地在一只十分可愛的嬌羞的戴花小黃鴨旁邊,看到了「心心」兩個字。
「咦?所以這個心心……難不成是我?」
雷南雨點了點頭。
這是雷南雨心目中的我嗎?!
李銘心不禁意外驚喜,腦袋中瞬間開始放煙花。原來在雷南雨的畫裏,自己不僅不是大壞蛋,還那麽一副柔弱可愛而羞澀的樣子!
在「心心」的旁邊,還站着另一只白色的小鴨子,赫然寫着「小南」。
「這個……是我,而這個……是你?」
雷南雨又點了點頭。
李銘心頓時心花怒放:「喂!我在你的畫裏超級可愛的啊!你明明一點都不讨厭我啊!我在你心裏就這麽萌嗎?而且可愛活潑,人畜無害,你這明明就是很喜歡我啊!雷南雨,你其實暗戀我吧!」
「我只是想表達……你是鴨子。」
「……」
「所以重點不是可愛,重點是你是一只鴨子!所以是在罵你沒錯!」
李銘心汗顏:「可是,你不也是鴨子麽?我是黃鴨子,你是白鴨子啊。」
雷南雨怒:「我那是鵝好嗎?是鵝!就只有你是鴨子!」
「明明看着都一樣啊。」
「不一樣!鵝和鴨子怎麽能一樣!」
「好好,不一樣……」
李銘心笑着,心情大好。
又下雨了。
梅雨季節,整天大雨沙沙沙,沙沙沙下個不停,曬在陽臺的東西,總是曬不幹。
這兩天,李銘心明顯沒精神,不像平常時候做家務做得歡,反倒常常蜷縮在沙發上,佝偻着身子,一副萎靡欲死的樣子。
「李銘心,你沒事吧?」
「肩膀好疼……」
「是不是前陣子家務做多了累着了?」
李銘心搖了搖頭:「是舊傷啊。」
「舊傷?」
「嗯,這個傷其實早了,是我們畢業照相那天摔的,你還記得麽?咱們一起從文化牆摔下來那次。」
「哦?那次?我還以為你沒摔傷,怎麽回事?」
「我本來也以為沒事,結果當天半夜疼得受不了了,去醫院急診室,第二天早上拍片子一看,居然骨折了。後來雖然治好了,可從那之後這只胳膊陰雨天就經常疼,好在不是右手,不然我還臨床主刀呢!直接退居二線吧!」
「醫生的手很重要啊,可不能掉以輕心。我來給你捏一捏。」雷南雨狗腿道。
「咦……」李銘心絕對的受寵若驚。
雷南雨的手勁很大,捏得有點疼,但是李銘心忍了。
「你今天怎麽這麽好?」小小聲,偷偷說。
「啊?哎呀,你天天在我家女傭一樣地幹活,我偶爾也得出點力啊。」
「還好意思說?一畫起來,就完全忘記時間。如果我不叫你,你小子根本就不記得吃飯睡覺,更不敢指望你做什麽別的貢獻了!我弄好的東西你別弄亂我就謝天謝地了。」
「啊,被讨厭了嗎?我是不是應該自覺地勤快一點?」
「你算了!我已經習慣了!你這樣也挺好的,喂你什麽你吃什麽,給你買什麽你穿什麽,無欲無求,不煩人不唠叨!」
「真不容易,」雷南雨笑道:「我這個人,從小到大還真沒讓什麽人對我滿意過呢。李銘心,你要求可真低。」
是,我就是要求低。對你這樣的我就滿意了。
可是我這麽低的要求,哪一天才能從你那裏得到滿足喲~
***
水鄉小鎮,時光緩慢柔軟。一晃,竟然就過了三年。
李銘心站在鏡子前面看自己,覺得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自己曾經是很帥的,怎麽現在看着,怎麽看怎麽都不順眼了。
其實,倒!沒有怎麽變,起碼在雷南雨和醫院一衆醫生護士看來,李銘心仍舊是現實中見過的帥哥的巅峰。可是李銘心歪歪頭看自己,奶奶的,再過十年就四十了,就……老了啊。
反觀雷南雨,整天在家畫兒童讀物,內心像小孩子一樣不沾染塵間世俗,所以外貌也不會老,還是一副二十出頭的模樣。
要不要去整容外科打個玻尿酸,拉拉皮什麽的,好配合雷南雨的逆天生長速度啊……
整整三年,李銘心沒有越雷池一步。
再等等,再等等……每次産生想要壓倒雷南雨的沖動的時候,他都這樣告訴自己。
他也不知道這樣漫長的等待還要持續多久。可是目前的李銘心,完全不覺得痛苦和煎熬。
有什麽可痛苦和煎熬的?他現在是在和雷南雨同居啊!
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城市!雷南雨的工作是畫畫,又沒有任何可以相處同事,每天都蹲在家裏,最多是和編輯線上交流一下──而且還被一直當成女孩子,編輯也是沒有蕾絲傾向的女性,完全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打上主意。
剩下的活動,不論是每天出去散步溜達,還是一時興起去喝個小酒,肯定都是李銘心作陪。
李銘心覺得人生不可能比現在更美滿了。他現在不僅是雷南雨身邊的NO.1,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根本就是Only1。
最重要的是,在這三年裏,李銘心從來沒有聽到雷南雨任何形式提到過左研──哪怕是喝醉了、說夢話,也從來沒有提過那個惹人讨厭的人。更沒有那種三更半夜爬起來坐在窗戶下沈思、或者在月下雨天默默嗟嘆之類讓人不爽的破事兒。
這樣看來,神經大條也是好事啊。不念舊啊!按照當年雷南雨見過自己N面卻沒有印象的仿佛腦海裏有橡皮擦一般的弱爆了的記憶力,左研什麽的……時隔五年,估計也都被擦得差不多了。
早點把他忘了吧……一定很快就能完全忘了的。
把那家夥忘得連渣渣都不剩!
然後,我就……
然後,我就怎樣呢?
就表白嗎?但是現在時機成熟嗎?怎麽感覺好像還是欠一把火候的樣子,感覺雷南雨始終只是把自己當朋友啊。萬一表白不成,被趕出去,從此之後又變成那樣尴尬的路人關系,那完全不如現在自己每天都能看到他,想偷偷摸一把就可以偷偷摸一把的狀态吧。
不然,還是再等等吧……
等我有把握了,再慢慢……
下晚班回來,李銘心邁着輕快的步子,一進門就像一條進家的大狗狗,歡快地朝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雷南雨身邊撲過去。
「喂喂雷南雨!你的繪畫事業好像很成功啊!」
「唔嗯?」
「你看看我剛才在地攤上買到了什麽!」
李銘心賣着關子,得意洋洋,手掌一翻,晃蕩出一只可愛的小鴨子鑰匙扣。
「這不就是你畫的故事裏面的我嗎?剛才下班回來路過夜市,這是夜市小攤上賣的盜版,才五塊錢,我看超卡哇伊的,就買了!送給你!」
「喂喂,盜版之於我可是沒有一點好處的,你還花錢縱容他們?」
雖然這麽抱怨着,雷南雨卻收下了,拿在手裏把玩,表情也美滋滋的。想着既然是鑰匙扣,就順手挂在鑰匙上,放回口袋裏。
李銘心心中微微一動。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雷南雨坐在卡車後面就要離去,他拿着包裝精美的禮物,他卻不收。
現在終於……毫無壓力地就要了自己送給他的東西,還往鑰匙這種每天都會摸的地方挂……
結果,沒幾天──
「嗚,李銘心……」雷南雨垂頭喪氣地來找他。
「怎麽了?」
「小鴨子刮花了。」
「什麽?」
接過一臉郁悶的雷南雨掏出的鑰匙,李銘心就看見,那鑰匙扣上的鴨子臉上橫七豎八,都是金屬摩擦的痕跡。明明前幾天天還很萌的小鴨子,今天就變成了一只讓人無語的醜小鴨。
李銘心之前也沒有想過鋒利的鑰匙會刮花鑰匙扣這個問題,不過當即便發揚了事後諸葛亮的精神,嚷嚷道:「當然會刮花啊!東西是瓷的嘛!還是盜版的,上漆肯定也上得不好,你就這麽不上心地栓鑰匙上,鑰匙那麽硬多能磨啊!當然磨花了不是!」
「嗚……」
「拿下來!我明天給你重買一個!」
「不要啦!再難看也是我弄的啊,當然要負責到底……醜就醜啦。」
「操,要不要這麽濫好人啊!一個五塊錢的鑰匙扣你也要‘負責到底’?」
「但是,要愛惜嘛!東西那麽可愛,肯定也是有生命的!」
李銘心聽着,很有些無奈地笑了。
……東西也是有生命的?還真符合雷南雨那一向泛濫的同情心。
但是,也有一些私底下的得意。
到底……是不是因為那只小鴨子是我買的呢?
是不是呢?
如果是,這……代表了什麽呢?
或許至今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可是李銘心越來越覺得人生幸福起來了。
真的幸福起來了。最近雷南雨focus的點,似乎越來越在他身上了。李銘心覺得這應該不是自己的錯覺──以前總是一個人去買菜做飯,現在雷南雨只要有空,就會放下畫筆和他一起去菜場溜達一圈,還會幫他洗菜切菜。
特別是前幾天,雷南雨新拿了稿費,居然下班的時候跑到醫院門口等他,然後請他去吃燒烤。
真的好幸福……
擦,李銘心,他自己吐槽自己,一頓燒烤你就飄飄然了,也就這麽點兒出息了。
「爸,媽,我過得挺好的!這小鎮不錯啊!我真的挺好!這兒真的不是窮鄉僻壤!我沒受委屈!哎呀,不用你們在北京給我買房子買車,我求求你們了!我在這兒真的很愉快啊!」
「哎呀,将來也不是像你們說的那樣沒前途吧!話說我這樣的人,難道在大城市就一定有前途啦,也不一定吧?就算做成北京大醫院的院長又怎麽樣呢?和當個普通人有什麽區別?」
「結婚?不要啦!好煩的!我這種人定不下來的!」
「對象……?我現在……嗯……呃,肯定有對象啊!你兒子不可能沒人要啊!什麽?對象帶回去給你們看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又不考慮結婚,帶回去有什麽看頭啊!哎呀你們思想太傳統太封建了,要學會接受新時代啊!」
「要認真對待?我很認真的啊!我這對象我認真追了十幾年了還沒追到手呢!啊?換一個?我不換!哪點好?什麽都好啊!哪兒人,長啥樣?要你們管那麽多啊!」
好容易應付完了父母,放下電話,李銘心長長松了口氣。
晚上十點,又是一個漫長的大夜班。
今天沒什麽病人,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冷冷清清的。
掏出手機擺弄着,沒有短信,沒有未接來電。
唉……不應該啊。
最近值夜班的時候,雷南雨畫畫的時候經常能想起他的,畫着畫,怕他一個人無聊,經常會切出來給他手機發幾條飛信什麽的。
可今天怎麽沒有呢?我應該沒有惹他生氣吧?還是畫畫入迷忘記了?
想他了……明明每天都能見到,而且也知道他就在步行十五分锺開外的地方,還是抑制不住想他。
李銘心糾結了好幾分锺,最終還是決定打個電話給雷南雨,不為別的,只是想要聽一聽他的聲音。
彩鈴一直在響,一直在響,!沒有被按掉,可是為什麽……也沒有接呢。
李銘心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隐隐有一陣不安躁動。
總想回家去看一看……從剛才開始,就心跳得不對勁。
想多了,應該是想多了。
雷南雨只是漏接了個電話而已,多大點事?說不定是在洗澡……
是了。肯定是在洗澡。
「李醫生!準備手術!是交通事故,急需搶救!」
門外邊,急切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又是交通事故。李銘心就不明白了,這小城小鎮的,來往車輛又不多,哪來那麽多事故的?
估計是路面的問題……這地方城區都是白磚石路,但是稍微偏開一點,那種土堆坑窪的道路就很多,就連李銘心每天來醫院上班,過了牌坊之後,都要在土路上走一小會兒,那地平常還好,一下雨就會泥濘到李銘心淚奔的地步。
這麽想着,他已經迅速戴好帽子口罩,邊往外走邊戴手套:「什麽情況?」
「就在咱們醫院不遠的地方,年輕人在外頭買雜志,路過的貨車司機疲勞駕駛,沖人行道上去了!結果正好年輕人站在那兒,就這麽倒黴……因為近,都沒打電話出救護車,直接被路過的行人和司機給載過來,人已經快不行了,需要馬上手術。」
這樣啊,站在人行道都被撞,這還真是倒黴。
正想着,擔架車從旁邊跑過。
李銘心只是餘光一瞥而已,就看到那人一頭一臉的血,其實已經不太能夠分辨出容貌了,可是還是瞬間把李銘心吓得魂飛魄散。
不……
不可能……
是……是看錯了吧?是看錯了吧?
兩步追上了那擔架車,只多看一眼,李銘心陡然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颠倒了過來。原來放置得完好的一切,嘩啦嘩啦轟然傾塌,亂七八糟零落滿地再也無法收拾變成一片狼藉!
雷……南……雨?
不可能啊……為什麽……
耳邊的實習生在喊他,另一個值班醫生也趕了過來,這本來應該寂靜的夜裏,搶救室裏的醫護人員瞬間開始高速度地忙進忙出。
李銘心不是沒搶救過病人,好歹也工作三年了,還是大醫院名醫培養出來的高材生,他對於自己的技術還是很有自信的。
但是,技術有自信又有什麽用?
再厲害的醫生,始終不是神。
急救臺上,雷南雨腹腔裏幾乎形成了一個血池,那麽多的出血口,還在止不住地出血。
李銘心冷汗涔涔掉落,簡直要瘋了,雷南雨怎麽全身都在流血,怎麽止都止不住!
按規定,醫生其實是不能給自己親友手術的。這一條規定,李銘心之前一直不明白。醫學院老師說,是因為醫生的情緒會受到病人的影響,但是李銘心卻一直覺得,放屁,只要訓練有素,怎麽會被影響?而且給自己相熟的人主刀,才會更小心謹慎吧!不是對病人更好嗎?
但是現在,面對那麽多猩紅的血水,他才明白……
簡直要瘋了……真的要瘋了。他如今是花了多大的力氣,用了多高的意志力,才沒有直接癱倒。
我該怎麽辦?止血的速度,輸血的速度,遠遠比不上他流血的速度。
如果再這樣流下去,根本就回天乏術。
是我……在手術。是我在為他急救。
我是醫生。要是雷南雨死了,要是他就這麽死了……他就是死在我手裏的……
我不會原諒自己,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了刺耳的嗡鳴聲──那正是所有醫生都不願意聽到的,跳動的線化為一條平直,宣告了失敗的死亡之音。那諷刺的聲音,像嘲弄一般不斷地響,鑽得人腦子發酸。
李銘心只覺得自己被什麽可怕的東西咬住了,正在被緩緩咀嚼。
皮膚、肉體、骨胳,無一不在叫嚣着可怕的疼痛,伴随着一種幾乎要将人生吞活剝的恐懼感和深深的無力感。
雷南雨死了?
雷南雨死了。那他的整個童年,整個青春,整個人生所追求的,所向往的,所期待擁有和默默守護的一切,都會化成灰燼。
到最後,他仍舊只是雷南雨生命裏面,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
循環往複,不管過少次的努力,不管多久的思慕,不管多深的執念,雷南雨還是不知道,還是不會用心去記得他。
他撲了上去,像是癫狂了一般,機械性地按着雷南雨不再跳動的胸膛。世界空白了又清晰,清晰了又空白,直到同事把他推開,嗡鳴的腦子裏,聽到仿佛有人在很遠的地方不停的說話......200J一次,200J第二次,300......
「李醫生,李醫生你怎麽了?李醫生你還行麽?」
「行……行,我行……」
李銘心根本是在死撐,雙腿發抖,兩耳轟鳴,不敢再往雷南雨那邊看,生怕再多看一眼,就會變成最後一眼。那還不如就這麽永恒地逃避現實算了!
不行,這樣不行啊,我是醫生,訓練有素的醫生……這樣絕對不行,這樣怎麽行?
在這樣幾欲狂亂的混淆中,李銘心忽然聽得一聲什麽瓷器墜地的聲音,在手術室裏,極為清晰──雷南雨之前一直緊緊攥着的手,此刻突然松開了。
一瞬間,世界安靜了。手術室裏那些嘈雜的、亂七八糟的聲音,全部都不見了。
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那瓷器滾動的聲音。
一個圓滾滾的小東西,滴流滴流滾到了李銘心腳邊。
那是一個鑰匙扣。
鑰匙扣上是一個磨得已經不象樣子了的小鴨子,這一摔,還磕掉了一半的嘴巴,摔掉了一只翅膀,整個兒醜到不行。
為什麽?
李銘心看着那小鴨子不明白。
那被磨花了的笑着的醜小鴨,卻給了他一股莫名的勇氣和一線明滅的希望。
「李醫生!」
李銘心忽然像是從噩夢中被驚醒一般,轉頭看那儀器上本來已經平靜的生命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奇跡般地恢複了跳動,一下,兩下,就好像是李銘心每一次絕望後的死灰複燃一樣,在經歷了讓人發瘋的沈默之後,再度升起一點點細微的希望。
「李醫生──這邊還需要止血──!」
每次,都只是一點點細微的希望,但是對於一向找不到什麽希望的李銘心來說,每次,那一點點都已經足夠多了。
「手術繼續!」須臾片刻,他已然恢複了一張神智清醒的臉,大聲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