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沐心沅參與本屆耽毒無極宴,一半的原因是西疆毒首歐陽堇。

歐陽堇與獨孤毒在毒界齊名已久,但這兩人共聚一堂卻是首次。巅峰相會,想必有些看頭。

抱持和她同樣想法的毒界中人不在少數,不過因她曾參與兩屆毒宴,又是醫癡之徒,頗得毒後青眼,不便将看熱鬧的心思表現得太過明顯。

本以為會是一場針尖對麥芒的争鋒,孰料兩位毒界泰鬥幾番試探竟生出惺惺相惜,看得衆人傻了眼。

宴後,沒能看到熱鬧的人各自散去,獨孤毒派人邀請歐陽堇與沐心沅留下小聚。

沐心沅與荼山一脈混得頗為熟稔,既然毒後開口挽留,也不好推辭,只得跟随兩位毒美人閑逛荼山,聽她二人交談,不時陪聊幾句。

旁人或許不解荼山毒後與西疆毒首如何看對了眼,沐心沅從歐陽堇只言片語中倒是聽出了緣由。

傳聞獨孤毒早年并非如今這般強勢極端的個性,然而夫婿不告而別,使她頗受打擊;此番聽聞歐陽堇身世遭遇,竟與獨孤毒不無相似。

“堇妹,你一肩挑起西疆重擔,是比吾更為艱難。”獨孤毒頗為感慨。

“世之艱難,唯人自知。毒後能體諒幾分,吾已甚是感懷。”

“客氣了。我們一見如故,亦是緣分。”獨孤毒與她又多聊了片刻,将話題轉到沐心沅身上:“堇妹毒功高明,能否一觀阿沅身體狀況?”

“嗯?”歐陽堇方才在宴席上已經注意到沐心沅,蓮步輕移,來到她面前略作觀視:“你就是毒醫沐心沅?果然與傳聞相同。”

突然被點名,正在走神中的沐心沅乍然回神,笑道:“毒後,不必麻煩了。”

獨孤毒冷嗤:“別裝模作樣,你今次參加毒宴,難道不是沖着堇妹而來?要把握機會,好好修理一下你這副毛病頻出的身體。”

“唉,毒後,別點穿啊。吾只是仰慕毒首之名,未作他想。”沐心沅雖不抱什麽希望,但也不想拂了毒後好意,何況歐陽堇已伸手欲為她探脈,便配合地攤開右臂:“有勞毒首。”

歐陽堇兩指按在她纖弱的腕上,細細探究,眉峰愈發緊蹙:“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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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堇妹,如何?”

“吾尚未遇見如此棘手的狀況。”歐陽堇謹慎地打量了一下沐心沅的神色,見她一派淡然,不禁心下一嘆:“沐姑娘修煉這一身毒元,無異飲鸩止渴啊。”

沐心沅只是淺笑着收回手臂:“勞煩毒後與毒首費心了。”

“難道醫癡也未尋得解決之法嗎?”

提到那位醫界奇葩,獨孤毒面色略有不虞:“他若有解法,豈會放人來荼山問道。哼,整日故作清高,對此不也束手無策?”

沐心沅勉強憋住了笑意。

師尊那張面癱臉和冷硬個性惹人讨嫌非一兩日之事,毒後也是孤傲之人,互不對盤是必然,她沒必要多加解釋。

獨孤毒何其精利,一眼看出她藏着笑容,口不饒人道:“笑什麽?沒心沒肺的丫頭。自己不顧命,就別來荼山給吾添堵。”

“哎……毒後開口趕人了,吾是該自覺離開荼山地界。”

“自便。”獨孤毒略一停頓,疑道:“此次怎不見你師兄?”

“他有他的歷練,吾有吾的計劃,犯不着随時讓他給吾做保镖。”

“你自己的狀況是該心中有數,走跳江湖別太掉以輕心。”

“多謝毒後關懷。那沐心沅就此別過。”向獨孤毒告別後,她又轉向歐陽堇:“毒首,告辭了。今後若有機會,還望再次讨教。”

沐心沅走出數步,忽然鬼使神差地回頭又看了一眼。

卻見獨孤毒與歐陽堇默然無語相對,面上各有隐藏至深的難言傷懷。

她默默收回目光。

常道情之一字誤人深,但身在其間,究竟是何種滋味呢?

修道人以蒼生為己任。

說起來似乎頗為嚴肅莊重,其實道真立派千百年,門人泱泱,附近地界皆在護佑之下,縱有惡匪流竄或妖魔三兩只,也難以真正掀起波瀾。

傳承至倦收天原無鄉等人這一代,道真一直風平浪靜,衆門人安分守己修身養性,日子倒是過得單純。

沐心沅離開後,原無鄉又回歸過去悟道修煉的生活,若說有哪裏不同,大概是少了一位令他挂心不已、幾乎每日都要親自前去探望的好友。

一別數月,忽然接到陌生信函。

原無鄉拆開帶着些微草木香氣的外封,熟悉的筆跡自然而然勾起他唇角淺笑。

——是阿沅寄來的釀酒秘方。

沐心沅醫術高超,對養生之道自是精通,她所釀之藥酒亦是久負盛名。

尋常藥酒以藥力為重,便無法周全色香味,但她卻能将草藥原香精妙融入酒中,入口醇香悠長,回味無窮,絲毫不遜于其他酒中珍品。

她在道真暫住的那半年,好幾位同修都曾厚着臉皮拜托原無鄉向她讨酒喝。

想不到她竟還整理秘方與他分享,呵……果然是大方的好朋友。

原無鄉試着依照她提供的秘方自行釀酒,幾次試驗,果然有所收獲——抱樸子開始帶頭跑到煙雨斜陽蹭酒喝了。

“吾說原無鄉,”抱樸子抱着一只酒壇,左閃右躲,竭力阻止刀中品搶奪,追逐間還不忘調侃:“沐姑娘的秘方,你也跟我們分享一下,免得大家傷了和氣。”

“抱樸子,看看你的醜态,你是要改名抱壇子嗎?!”刀中品和李公烈确認過眼神,頗有默契地一擁而上,左右攔截,将抱樸子按倒在地。

随着“咣當”一聲脆響,僅剩的一壇酒全部喂了煙雨斜陽的花花草草。

三人瞠目結舌,旋即捶胸頓足。

“唉,可惜一壇好酒!”

“說你抱壇子,安怎不抱緊緊?”

“喂,講道理,到底是誰害吾脫手?”

幾人鬧成一團,原無鄉失笑道:“諸位同修,道真的氣質與面子呀。”

倦收天幹脆扭過頭眼不見為淨,一本正經壓低了嗓門對原無鄉悄語:“下次釀制,提前告知。”

葛仙川在幾人中最為年長,向來是以平輩大師兄的心态自居,自不會參與衆人胡鬧,此刻見狀摸着自己的山羊胡搖頭嘆氣:“真是不穩重。”

“我們是不會像你一樣故作嚴肅啦。”李公烈笑了笑:“不過話說回頭,原無鄉你的手藝,還是跟沐姑娘有一絲絲差距。”

“阿沅的手藝當然高超,吾自愧不如。”原無鄉憶起沐心沅曾招待自己吃過飯,感慨中帶着難得一見的莫名得意:“其實她做的藥膳更是一絕,可惜諸位未能一品。”

刀中品和李公烈聞言,互相擠眉弄眼,語調好似吞了七分生的酸梅:“是喲,就你有口福,盡管炫耀。”

抱樸子理了理被酒浸濕的衣袖,忽然嚴肅道:“原無鄉,像沐姑娘這樣心靈手巧的女子,你是要好好把握,幹脆娶進門,讓衆同修也沾沾光。”

“好提議,贊同。”

“附議。”

最負英雄與葛仙川同時搖搖頭,倦收天面無表情,但熟悉他的一衆同修皆已看出他正在努力盤算這個提議的價值。

原無鄉一怔,随即肅容:“這種玩笑,一次兩次也罷,反複提起便大可不必,別影響姑娘家的清譽。”

“我們也很在乎沐姑娘的清譽呀,所以才要你去明媒正娶,名正言順。”

“好友……”原無鄉無奈扶額:“吾決定了——近期不釀酒。”

“哎!真是禁不起玩笑!”

沐心沅游歷天下已有數年。

雖是踏遍山河,但她的人際圈依舊保持原狀,醫界毒界總共三五名熟人,再加一個南道真的原無鄉。

當年一別,至今她未曾再往道真;與原無鄉多以書信往來。

至于幾番過門而不入,她自是未讓原無鄉知曉;其中緣由,她亦不願深想。

期間也曾回過藥王谷,仍不見慕少艾蹤影;師尊也毫無消息。

師尊名號“醫癡”,為精進醫術造詣,閉關和失蹤是常事;可慕少艾多年音訊全無,着實令她有些疑惑。詢問忠烈王府,對方也只是模棱兩可的告知慕少艾人沒事。

——這樣的說辭,明顯是慕少艾有事了。

再怎麽嫌棄也是自家師兄,沐心沅索性在忠烈王府一住三個月,也不提慕少艾的事,每日倒騰自己的藥方,偶爾發個病給人看。

忠烈王大概也從慕少艾口中聽說過這位小師妹,知曉她病軀脆弱,深怕弄出好歹無法交代,只好逼着朱痕來向她擔保:慕少艾好得很,吃嘛嘛香,美人在側,醉生夢死。

沐心沅聽出朱痕這句話完全是慕少艾本人的口吻,明白這是自家浪蕩師兄托人帶話,也就不再追究,包袱款款便下了江南。

師尊出自江南鳳府,是正兒八經的名門子弟,上頭還有一位長兄,一力扛起偌大家業,這才容許他沉迷醫道。

沐心沅和慕少艾早年也時常受到鳳府關照,與鳳大老爺頗為親厚。

想起師尊失蹤多年,她與慕少艾亦是多年不曾前去探望,便轉道前往。

——孰料記憶中雍容氣派的江南鳳府,竟成一片廢墟。

沐心沅站在瓦礫之上,目瞪口呆。

看這幅光景,必是近日才生變。

她揪住附近鬼鬼祟祟的小賊,詢問發生何事。

“姑娘,不關我們的事啊,前幾日鳳府突然被江湖人士圍攻,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躲在家中,什麽也不知道,第二日就變這樣了。”

沐心沅聞言,心中一寒。

“鳳府之人呢?!”

“聽、聽聞逃出一個老管家,昨日還在收屍……”

如遭霹靂,沐心沅心中驚怒,五髒六腑便是一陣絞痛。

“呃……”趕緊點了身上幾處要穴阻止病發,她努力平複心緒:“可知……老管家在哪裏?”

原無鄉又接到了沐心沅的來信。

此回信件,甫觀字跡他便察覺不對。

娟秀的筆跡有些淩亂,僅有寥寥兩行。

——家破人亡,何以為鄉?

原無鄉溫潤的臉上凝出沉重。

阿沅,發生何事?

他一向平和淡然,這一刻,行動卻走在了思考之前。

他追上信使,追問信從何來。

一日一夜,趕往江南。

在破敗的瓦礫上,他找到了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的好友。

“阿沅。”原無鄉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周遭情景,心中已然有所猜想:“你還好嗎?”

沐心沅正坐在瓦礫上發呆,驚聞久違的熟悉聲音,愕然擡頭:“你……怎會在此?”

原無鄉踩着碎石破瓦向她步步走來:“吾接到你的信,有些不放心,便尋到此地。可有幫得上忙之處?”

沐心沅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緩緩搖頭。

“……都已經下葬了。”

“那……你節哀順變。”

“……嗯。”

沐心沅依然有些愣神,轉頭對上原無鄉關懷的雙眼,這才确信他是真的來了。

為什麽會來呢?

她感覺……自己似乎正在陷入某種未知的牢籠,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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