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原無鄉自幼修道習武至今,未曾真正涉入江湖風波;這般苦戰,實屬首次。
夷人武學或有不及,但勝在人多勢衆,配合默契,更兼具上乘毒功,原無鄉帶着傷勢不輕的沐心沅殺出重圍,不知出了多少劍,擋下多少招,內力運化之間,血氣瘀滞之感愈發嚴重,身體忽冷忽熱,視線不時模糊。
“原無鄉……”沐心沅雖心中焦灼,奈何方才纏鬥之後痼疾發作,強抑之下渾身有氣無力,只得将手腕送至道者口邊:“吾的血能暫緩毒勢,你飲一口。”
原無鄉奔逃之間略略分神看了眼貼在頰邊的雪白皓腕,怎樣也下不了口:“再有數裏便是中原之地,吾撐得住。”
沐心沅又氣又急,索性将手腕往原無鄉劍上一抹,頓時嫣紅如注,用盡力氣強行按在原無鄉口上:“性命堪危,顧慮什麽!飲啊——”
原無鄉避無可避,無奈飲下,萬毒之血特殊的腥甜甫一入口便勾起一股莫名的嗜血沖動,但體內紊亂的血氣卻的的确确受到壓制。
“休走,喝——!”
勢在必得的敵人繼續強勢圍追堵截,原無鄉趁內息暫穩之機,飽提內元,道力滿盈,一劍驚塵——
“原道之初.劍濟天下溺!”
月色華光如飛瀑傾瀉,劍氣縱橫,廣袤大地被劃開千溝萬壑,緊追不舍的群夷直面驚世道招,或爆體身亡,或深陷淵壑,再無追擊之力。
原無鄉不敢輕忽,一手環緊背上沐心沅,繼續逃亡。
眼看危機稍解,沐心沅終難撐持,神志陷入恍惚。
“阿沅?阿沅?”察覺對方無所回應,原無鄉心急如焚,方被壓制的毒性再度爆發:“呃……噗!”
蹙眉按了按胸口,奇毒攻心之痛逼得他渾身冷顫,卻心知不可再拖:“不行,速尋安全之地設法求援。”
滴答,滴答。
一點冰冷涼意自頰邊滑落,驚醒了沉睡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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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心沅羽睫微顫,茫然睜眼,冷冷雨絲随斜風輕拍林葉,料峭寒意終于令她回神。
“啊……逃過一劫嗎?” 身上掌劍之傷尚在隐隐作痛,她勉力撐起身體,左右四顧:“……原無鄉呢?”
四周不見人影,但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不安的濃烈血腥味。
她冒着冷雨,步履蹒跚向着林間腥味最濃處踉跄而行,一手撥開層疊垂藤,驚見溪邊倒落的人影。
“原無鄉!”
吃力扶起銀衫道者,入目是因痛楚而略微扭曲的面孔,以及血流不止的五竅。
他會倒在溪邊,是想取水給她喝吧?
沐心沅鼻間忽然酸了。
“原無鄉……撐住。”她顧不得為自己處理傷口,兩指一并,迅速封鎖他身上幾處要穴,阻止毒性進一步蔓延,随即為他細細探脈,神色愈發凝重。
若只是她所釋放的萬毒天誅,倒非難題,但與百夷奇毒兩者混合,可說十分棘手;何況原無鄉為護她突圍,幾度強行運功,更加速毒性蔓延,此刻毒入肺腑,恐怕命不久矣。
“啊……”滿腔愧疚,極度焦慮,沐心沅感到一陣心力交瘁的無助,卻強打精神,勉強架着原無鄉向山下蹒跚而去。
江南雨夜,寒意刺骨,她頭昏眼花,雙唇顫抖,咬牙支撐着不讓自己昏倒,一身狼狽地撲進一間破敗茅屋。
在此季節,獵人甚少入山,平日用于休息的茅屋自然也就無人打理,但要暫時避雨,卻也勉強可以遮蔽。
沐心沅放下原無鄉,生火驅寒,未再耽擱,拔下發間一枚造型奇特的簪子,袖手一彈,發簪中飛射|出若幹細如牛毛的銀針。
強運元功,雲手化納,盡展藥王谷絕學,三十六支銀針分別刺入原無鄉三十六穴。
“法則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從陰陽。”
随着溫潤瑩光,各穴逐一貫通,沐心沅以掌相輔,助原無鄉平息導氣,連轉四十八周天;再行探脈之時,已逐漸少陽複生,太陽再興,太陰收斂,少陰沉潛,十二官漸有複原之相,但體內毒素不退,仍然堪憂。
沐心沅沉思片刻,倏然撕破一角衣袖,咬破指尖在其上書寫,再小心翼翼将其疊好,放置一側,随即為自己與原無鄉解帶寬衣,只餘貼身衣物。
雙手翻飛如電,頃刻間再展毒功,連擊原無鄉十二穴位,以毒攻毒,将盤踞在他體內的毒素盡數導向膻中。
沐心沅渾身輕顫,心中唯剩救人的意念,臉貼近原無鄉,以口相渡,毒煙順着唇齒深入原無鄉氣海。
她口中尚有殘血,原無鄉混沌之間只覺得嗜血的渴望異常強烈,本能抱住面前溫軟身軀,兇狠地撕咬起來。
“唔……”雖在意料之中,沐心沅仍是一痛,她的毒血可致人死地,卻也是解毒聖品,原無鄉有此反應實屬正常。
但……以原無鄉現狀,僅是飲血已無法解毒。
箍着她的雙手用足了力道,她艱難地在原無鄉鉗制下探出一只手,反手将剩下的銀針刺入他肩胛膈俞及腰側腎俞四穴。
下一瞬,她已被神志不清的原無鄉壓倒。
無可名狀的痛楚刺激着原無鄉,他狠狠咬住她的脖子,仿佛唯有噬其肉飲其血方可緩解;一手扭住她為他施針的手,狠壓在地,沐心沅清晰地聽見自己的手臂傳來骨裂之聲。
“呃……原無鄉……你很痛苦吧?”劇痛襲來,她疼得牙齒打架,仍放軟語調:“原無鄉,你聽吾引導,吾給你解毒……好麽?”
鉗制的力道略有松懈,她用剩下的一只手輕輕環住了痛苦不堪的道者:“若吾解毒失敗,你萬不可自責……”
——雨聲盈室,悶雷轟鳴,黑夜掩住了糾纏的人影。
原無鄉睜眼之刻,四肢百骸虛軟的感覺久久不退,勉力動作,卻有針刺一般的細微疼痛在體內流竄。
他緩了一口氣,知覺漸漸回籠,側首之時,卻見沐心沅僅着中衣躺在他身側,面色青黑,一動不動。
“啊?!”
匆匆起身,腳步仍有些虛浮,他勉強将沐心沅抱起,挪到屋中未被浸濕的地方平放,這才看清她唇邊和頸邊的血肉模糊,以及不自然扭曲的右臂。
再觀兩人淩亂的衣袍,他一時愣神,腦海中閃過極其模糊的片段,頓時如遭雷劈。
吾是何人吾在何處吾欲何為生有何歡死又何苦發生何事怎會如此——真是罪過啊——!!!
南道真傑出弟子原無鄉蹲在茅草堆邊,愣是盯着沐心沅發了半晌的呆。
許久,他突然想起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麽,手忙腳亂拾起一件外衫給沐心沅套上,但姑娘家的衣衫着實結構複雜,他笨手笨腳地給她穿完,卻是穿得歪歪扭扭。
然後,他又像沒頭蒼蠅一般在屋中轉了幾圈,這才發現沐心沅留下的血書。
“原無鄉:你所中之毒頗為棘手,事急從權,吾将毒引至自己體內消化。若吾三日內無它異狀,就請你尋訪蒼宇醫樓,商請四玄醫照吾所寫之法處置……但幾種奇毒混合,前所未有,若吾化毒失敗,你不必自責,将吾屍首送至江南鳳府并通知忠烈王府,吾之師兄自會處理。——友.沐心沅。”
原無鄉看完信,久久無言。
他似乎想起,沐心沅在耳邊輕言軟語。
“原無鄉,你聽吾引導,吾給你解毒……好麽?”
倏然雙拳緊握,鋪天蓋地的懊惱與無地自容之感,讓他陷入無法解脫的愧疚自責之中。
她……這般為他解毒,他還傷她至此!
原無鄉,你真是愧對天地,無顏見人!
——但,他終究明白沐心沅狀況危急,必須處理,便找來木棍,又撕扯外衫,先給她包紮外傷,待處置妥當,這才小心翼翼抱起她,尋路下山。
沐心沅在他懷中睡得極沉,連呼吸都緩慢了,原無鄉焦心同時,百感交雜,抱着她的雙手卻緊了又緊。
“阿沅……”
道者步履匆忙,心卻越來越沉,越來越亂。
這股沉,這份亂,一直持續到他踏入蒼宇醫樓。
“四位……可有解法?”
“別小看她,她可是毒醫沐心沅呢?”
“啧啧,看她慘兮兮,真高興。”
“小意思,小意思,嘿嘿嘿……”
“還真好意思啰嗦我們,哼。”
原無鄉沉凝滞塞的胸口,如同注入一股清流,忽然間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