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蒼宇醫樓素以風格詭異聞名,雖醫術臻乎化境,但四位玄醫神經兮兮的個性與處世态度着實令原無鄉大開眼界。
第一次會診之時,他們尚且老老實實按照沐心沅預留的方案進行治療;再度會診時,四人卻你一言我一語,時而吵,時而笑,提出各種異想天開聳人聽聞的醫治方式。
“不如還是剖開吧,吾對她的髒器損傷程度好奇很久了。”
“前番樓主從北嶼帶回從未見過的奇毒,反正她不怕毒,以毒攻毒正好,來試試看。”
“嗯……天外南海的毒蟲要不要試一下?”
原無鄉在門口聽得冷汗都快掉下來了,忙出聲提醒:“各位……既然阿沅已有主張,還請盡快施為讓她清醒,原無鄉在此謝過了。”
室內争執聲暫歇,片刻之後,華鳳奴冷笑一聲。
“呵……那個誰的相好,我們說說而已,把你的心放回肚內,別在這妨礙治療!”
原無鄉一怔,頓時無言。
左常坤擡眼看了看華鳳奴:“你是發什麽脾氣?”
“哼,這個病秧子難得向我們服軟,上門求援還不忘帶一個能打的相好,明明就是威脅。”華鳳奴一臉愠怒,一手毫不溫柔地掰開沐心沅之口,灌了一整碗藍裏泛黑的詭異藥汁。
“人家有相好,你發什麽邪火?下手輕一點,別壞事,影響醫樓口碑。”
路藏陀小小聲:“女、女人的嫉妒心……”
“閉嘴!!!”
“……對不起!”
原無鄉站在門邊默默聽着室內談話聲,心中猜測已然印證。
Advertisement
沐心沅恢複意識之刻,眼疾手快地一掌撥開眼前明晃晃的鋒利剖刀,強行起身,不顧體內氣血翻湧,閃至一側,面上卻璀然一笑:“醫樓待客之道,還是如此別具一格。”
“哼。”左華坤悻悻地收起解剖刀,眼中不無遺憾。
“醒了啊?”華鳳奴一手叉腰,眉峰緊蹙,渾身湧動着煩躁和不耐:“醒了就請自便,醫樓不留客。”
沐心沅從善如流,腳步略有虛浮地走向門外:“此回援手,吾記下了。至于診療費用,改日清償。”
推開房門,她邁步欲跨門檻,但眼前一陣暈眩,險些摔倒。
“小心。”銀衫道者一手托住她的左腕,一手護住她搖晃的身軀,動作自然又有幾分親昵,看得華鳳奴嘴角一撇,翻了個大白眼。
沐心沅定了定神,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搖頭:“吾沒事。吾們先離開吧。”
“但你尚未恢複。”
“無妨。”她略微無奈道:“醫樓有醫樓的規矩,多留無益。”
“好吧。”看出她的虛弱,原無鄉不敢放手,只向室內略一欠身:“四位玄醫,感謝援手,告辭。”
相攜而行,一路無話。
沐心沅被原無鄉扶着,二人距離難免有些過近,讓她感覺頗不自在。
那日渡氣引毒之後,她本想處理現場,以免原無鄉清醒後為難,但身體支撐不住,到底是連衣衫都沒穿好便暈了過去。
她低着頭,小心翼翼用眼角觀察原無鄉神色,見他仍是一派從容坦然,只是多了幾分肅穆,一時也無從分辨他對那夜之事究竟有無印象,又了解幾分。
行至一處村落,原無鄉見她呼吸急促,面色蒼白,便尋了一戶人家求宿。
村民質樸,見他二人氣度不凡,形容略為狼狽,似是落難之人,便好心拾掇出房間供他們休息。
沐心沅一落座,便開口道:“原無鄉,讓吾一觀你的脈象。”
原無鄉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回絕道:“吾已無礙。倒是你,是否還需采取措施?”
沐心沅思緒飛轉,脫口而出:“吾給自己配幾味藥,就煩請你幫吾尋來藥引。”
“嗯……好。”
于是一人奮筆疾書,一人垂手靜待,在遞交藥方的剎那,二人視線略一交彙,又各自收斂,生怕被對方看出隐藏的情緒。
原無鄉照着沐心沅所開藥方,以最快速度找齊了各種藥引,随後便給江南鳳府發去信函。
他想……有些事,是該有阿沅的親人在側方可處理。
返回村落,他親自熬藥,送到沐心沅房中,看着她用餐喝藥完畢,這才緩緩開口。
“阿沅,吾已給莫管家寄去信函,請他派人來接你。”
見他未提前事,沐心沅松了一口氣,淡淡道:“嗯,有勞你了。”
“不必如此客套。”原無鄉頓了頓,決定旁敲側擊:“阿沅,除了你的師尊與師兄,你可還有其他親人在世?”
“怎會突然問起此事?”沐心沅敏銳地移開視線,僞作糊塗:“吾自幼被師尊收養,他們就是吾之至親。”
“沒什麽。其實吾也是被師尊從洪災之中救出的孤兒,自幼以道真為家。”
“哦。”
沐心沅垂首慢慢飲了一口藥茶,不再搭腔。
一室靜谧,原無鄉盯着她柔美的側顏看了許久,終于不再繞彎:“阿沅,吾想……”
沐心沅忽然開口打斷:“什麽也別想。想太多,是煩惱的根源。”
——她心知肚明,原無鄉不傻。
“要吾裝作無知,實在強人所難,又令人情何以堪?”
“人命關天,事急從權。何況你是為救吾才遭逢死劫,于情于理,必須援救。”
“但那非是原無鄉可以裝傻充愣、逃避責任的理由。”原無鄉深深地看着她,猝不及防伸手緊緊握住她未傷的左手:“阿沅,吾們認真一談,好嗎?”
沐心沅想要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力有不逮,只好放棄,總算肯正眼看他:“沒什麽可談的。”
“若你願意……”
“吾不願意。”
“阿沅……”原無鄉也顧不得自己的語氣已經柔軟得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雙手都握住了沐心沅有些冰涼的手掌:“這份恩情分量太重了,請你給吾一個機會。”
沐心沅倏然抽手,整個人從桌邊彈開,蒼白的臉上露出不正常的紅暈,胸口劇烈起伏:“吾說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呃……”
許是情緒過于激動,牽動了未愈的舊傷毒患,她感到胸腹悶痛,一抹嫣紅自唇邊溢出。
原無鄉一驚,連忙上前擁着她重新坐下,一只手向她背心灌注內力,幫她平複內息,口中不停安撫:“好好,吾們不提這件事了。你安心養傷,傷愈吾便送你回江南,可好?”
沐心沅緊蹙眉心,也顧及不了此刻原無鄉擁着自己的姿勢有多親密,微微颔首:“……嗯。”
慕少艾方從西苗公幹回來,正在忠烈王府躺屍,接到江南鳳府遭受血洗的消息,自是五內俱焚,擡腳便要趕回江南,卻被忠烈王派人硬給按回床上:“老實點兒,顧好自己的小命,鳳府之事吾會幫你查!”
“但……”
“什麽但但但?朱痕,來去給他多準備一些雞蛋,多補身體。”
“哎呀,老王爺……”
慕少艾一臉苦色。
“南宮神翳的暗招你最是清楚威力,別不把自己的命當命。再啰嗦,老夫要采取強制措施了。”
被忠烈王府衛按着動彈不得的慕少艾仰頭嘆息:“老王爺,你現在不是正在強制于吾?”
“沒錯,強制休養!”
固執的老王爺拂袖而去,朱痕帶着三分幸災樂禍欣賞了片刻慕少艾的狼狽,方才道:“老王爺發話,你就別硬抗。鳳府吾走一遭,這樣你沒話講了吧。”
“嗯……”在衆府衛控制下,慕少艾放棄抵抗,伸出兩個手指頭:“二十天,吾多最等二十天,不能耽誤。”
“啰嗦。”
朱痕轉身大步流星離開了忠烈王府。
二十天後,他帶回了鳳府莫老管家的口信,除去鳳府血案,更有藥王谷小師妹在東南百夷之地遭遇圍殺身受重傷的消息。
“哎呀呀,真是雪上加霜。”慕少艾用水煙管反複敲打腦殼,頭大如鬥。
“怎樣?要去嗎?”
“小師妹有難,正是大師兄閃亮登場的時候啊。”
朱痕皮笑肉不笑:“現在這副模樣,別被你的小師妹嫌棄才好。”
慕少艾頂着臉上黥印和滿頭銀發,默默笑了笑。
沐心沅正欲支開窗戶透氣,冷不防一個白白的腦袋探到窗口。
“小師妹,久見呀。”
她怔了怔,果斷撤走支架,倏然掉落的窗戶砸了慕少艾一臉草灰。
“咳咳……”中原藥師嗆得連咳數聲,大聲哀嚎:“同修愛呢?小師妹,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屋內沐心沅愣了片刻,想起剛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嗯,臉沒錯,神态語氣也沒錯。
——但,青絲成雪又是怎樣一回事?還有那個猙獰的黥印……
“咯嗒”一聲,房門推開,她踏出農舍直直盯住久違的大師兄:“慕少艾?”
“呼呼,當然。”
沐心沅果然露出一絲嫌棄:“老了,醜了。”
“喂——”
“阿沅,這位是?”
慕少艾正欲與師妹調侃幾句,忽然一名銀衫道者到來,徑直走近沐心沅身邊。
慕少艾凝神一觀,見那道者俊逸從容,溫和內斂,站在自家小師妹旁邊可真是……怎麽看怎麽協調,哎呀呀,真是一對璧人。
哦——
慕少艾八卦地給了師妹一個戲谑的眼神,一本正經道:“在下藥師慕少艾,正是阿沅的師兄。”
“嗯?”原無鄉看見慕少艾別有深意的表情,多日來收斂的愁緒似乎找到一線曙光:“在下南道真原無鄉。慕兄,幸會。”
“哈,幸會幸會。”
沐心沅站在兩個男人之間,被二人眉來眼去似乎正在無聲尋求什麽默契的詭異氣氛弄得委實難受。
“慕、少、艾,既然來了,過來讓吾觀脈。”
“耶……小師妹,弄反了弄反了,明明就是師兄吾來關愛你呢。”
“裝啊,繼續裝。”沐心沅展示出不饒人的一面:“吾是修為不足,不是瞎。你若要當吾瞎……”
沐心沅面前突然出現暖黃色衣袖。
慕少艾一手撥開衣袖,還不忘對原無鄉擠眉弄眼:“好了好了,給你看,哎呀呀,小師妹你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不過師兄吾是很珍惜這種機會的,來看個清楚徹底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當家:大舅子get。
慕少艾:妹婿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