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兄長去世之後,原無鄉曾陪同沐心沅去墳前祭奠。

沐心沅自認親緣寡淡,對于那位素未謀面的兄長從來也生不出任何興趣,甚至內心隐隐有幾分厭惡。

——豈料他終究竟以自我了斷這種笨拙的方式化解血親之間的冤孽。

也因他之死,沐心沅覺得自己終于徹底釋懷,全然放下。

随後,她便與原無鄉返回道真,恢複平靜的生活。

因生母突然登門而帶來的風波,逐漸淡化為微不足道的漣漪。

道真新一任領導者葛仙川與抱樸子已完成最初的适應過程,逐漸開始樹立威望;昔日立雲坪“道真五傑”,亦在道界大放光彩。

沐心沅雖不喜俗務,因原無鄉頗受抱樸子倚重,她偶爾也協助南修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譬如給小道子們傳授醫學病理,或制作分發防毒驅疫的藥品。

煙雨斜陽素日清淨,沐心沅閑來無事便慢條斯理整理藥材,看看佛經;也只在原無鄉的同修們蹭吃蹭喝之時稍微忙碌些。

葛仙川和抱樸子教務繁忙,自是來得少了,最負英雄一向喜歡周游天下,難見人影;李公烈、刀中品等人被派往教中分壇理事,濮陽剛毅兄妹三人已進入修行關鍵期,也不便時常外出,常來煙雨斜陽的,便只剩一個倦收天。

雖是同列道真五傑,倦收天與原無鄉的交情較之其他幾位同修卻是更加深厚——巧的是他們兩人在道真的威望,皆已直逼各自的宗門執事者。

或許是女子對人情世故總比男子敏感,沐心沅漸漸察覺葛仙川與抱樸子的微妙變化。

過去她與葛仙川交情較淺,只記得此人素來威嚴;抱樸子過去卻是與刀中品同樣喜歡玩鬧,如今也變得四平八穩。

尤其在抱樸子面對原無鄉之時,沐心沅總能從他的态度中看出一種莫名的強勢。

原無鄉不好争勝,給抱樸子打下手也并不覺得有什麽委屈和不妥,但是抱樸子行事卻隐隐有些想要壓制原無鄉的意味。

果然,身份地位的變化,終究會影響人心,就連超脫紅塵的道門也難以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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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她為何會有這些感受,或者是身為醫者對于人性陰暗面的了悟,畢竟在她漫長的行醫過程中,生死之前見過太多人情冷暖。

只是這些想法,她也未曾跟原無鄉提起。

——畢竟都是原無鄉的好友、同修,又何必揭穿,徒惹不快?

左右這些人只是心态不佳,不至對原無鄉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在這樣的情形下,倦收天坦蕩的個性愈發顯得難能可貴,沐心沅對他也較其他道真門人多了幾分真意。

因此她才會和原無鄉調笑:“倦收天的性情,很容易招惹小人哦。”

“耶,目前來看他招惹桃花比較明顯。”原無鄉顯然也同意沐心沅的看法,理論上真性情的人向來是小人喜歡攻讦的對象;但從實際而言,他不得不吐槽這位同修好友旺盛的女人緣。

總覺得倦收天不擅言辭,跟他走到哪裏都會惹到桃花的運氣有關呢——多說多錯,不如少說。

沐心沅輕笑道:“嗯,有人天生是這種發光體質,羨慕不來。”

“怎樣?阿沅也被倦收天的光芒吸引了?”原無鄉也開起玩笑。

“哪裏哪裏,吾身嬌體弱受不住強光,趁別人都在關注倦收天,吾才勉強撿漏找到你原無鄉呀。”

沐心沅含着笑容伸手摸了摸原無鄉鬓角碎發,被原無鄉反手握住:“哈,原來吾是被撿的那個‘漏’啊?敢問夫人撿漏撿得可還滿意?”

沐心沅抽手不得,索性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他頰邊:“滿意,給你全優甲等。”

刀中品奉抱樸子之命來請原無鄉,他素來随意慣了,兼有要事在身,未敲門便踏入煙雨斜陽,差點被眼前這幕閃瞎狗眼,老臉一抽:“咳咳……原無鄉,打擾了。”

正在笑鬧的夫妻倆趕緊各自收手恢複儀态。

“道友,可是教中又有任務?”

“這次确實麻煩,孽龍作祟,天羌南侵,吾們将有腹背受敵的風險。北宗已經派人前來協商,原無鄉,你也趕緊與吾同往元宗六象。”

原無鄉容色一肅:“好。”

兩人匆匆離去,沐心沅留在元宗六象之內,仰首望天,只見天際隐隐攢動着不詳黑雲,想必就是近期鬧得兇悍的孽龍。

只是那天羌族,又是何來歷?

她不禁嘆了一口氣。

——但願能可妥善解決吧。

原無鄉這一去,耗時頗久。

直至犬息雞鳴之時,沐心沅躺在床上意識迷糊,半睡半醒間感覺身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朦胧睜眼,見原無鄉剛在身側睡下,正大睜雙眼盯着自己。

“嗯……?回來了?”

“沒吵到你吧?”

“無事。”

下一瞬沐心沅已經習慣性地挪到他懷中,一手搭在他腰間,一手蜷在他胸前——新婚之初,他花了幾個月時間矯正她的睡姿,如今早已形成新的習慣。

聞到熟悉的氣息,沐心沅滿足地呼了一口氣,半阖着眼随口問:“情況如何?”

原無鄉心緒略沉,不知該如何開口。

未得回應,沐心沅睡意去了一半,略仰脖子看着原無鄉:“怎樣了?”

“孽龍之事迫在眉睫,葛仙川與抱樸子欲以名劍和銀镖配合道真至高劍陣,全力阻止。”

沐心沅聽他話意,若有了悟:“那天羌族……”

原無鄉頓了頓,小心翼翼道:“根據最負英雄調查的情報,天羌族全民善戰,不容小觑。如今他們欲趁孽龍作祟之機侵略中原,道真必須派人應對。”

沐心沅再無一絲困意,倏然從床間撐起身子,認真地看着他:“是要派你去應對?如何應對?”

“非是吾一人。”原無鄉也順勢坐了起來,輕握住沐心沅雙手,娓娓道來:“葛仙川與抱樸子方面需要大量戰力接應,天羌族由吾、倦收天、最負英雄、李公烈、刀中品發動奇襲,一舉殲敵。”

沐心沅難以置信地略揚語調:“……就你們五人?”

原無鄉微微垂眸:“是。阿沅……吾……”

沐心沅默默咬了咬唇。

她不希望原無鄉去。

名為奇襲……實則冒險。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原無鄉。

宗門有難,若視而不見避而不應,便不是她所認識的原無鄉了。

一時心緒紛亂,四目相對無言。

原無鄉心中頗感歉意,此去兇險,他甚至不敢有任何承諾,但是阿沅……他答應了慕少艾與鳳谷主,定會好好照顧她,眼下……

欲言又止,糾結難解之時,沐心沅眼睫輕輕一顫,旋即擡眼,湊到原無鄉面前,在他唇上落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原無鄉,你放心去。”沐心沅強迫自己露出一個笑容:“無論什麽結果吾都接受。”

回答她的,是原無鄉緊緊的擁抱。

他能感受到她身體的僵硬,自然清楚她心中是多麽的不情願;可她縱然不情願,也選擇尊重他的決定。

——原無鄉心中,驀然騰起一絲悔意。

修道人沾染情|欲,果然誤人嗎?

哈……

天将破曉,些微晨光透過窗棂灑落卧房。

床上相擁的兩人不言不語,各懷憂思,心有默契地維持了最後的平靜。

交錯的兵器橫飛亂舞,喊殺哀嚎之聲此起彼伏。

異族戰士骁勇強悍,深入敵營的道者心中唯有一個信念:守住中原、守住中原!

“啊……!”

一聲慘嚎,嗜酒如命的刀中品被天羌戰斧自腰間削為兩截。

“……呃!”

來不及防禦,最喜八卦的李公烈人頭落地,圓睜的怒目中倒映着慘烈的戰局。

“可惡!”逸冬青環顧四周,一手高舉象征天羌族精神的長斧,喝道:“衆軍聽令!排出戰斧陣!”

亂戰中的天羌士兵得到指引,迅速身挪位移,步伐奇詭,陣勢密不透風,将僅剩的道真三人圍困其中。

倦收天正凝神應付面前的敵人,殺得天昏地暗,逸冬青見狀長斧一揮,借助陣勢之利巧妙入局,一舉襲向金色道影!

原無鄉方才清理眼前障礙,餘光瞥見逸冬青動作,來不及出聲預警,腳步一轉,轉眼間擋在了倦收天背後。

“啊——!!!”

天羌戰斧銳利的鋒芒閃過,雙手被毫不留情斬落塵土,鮮血汩汩湧出。

倦收天回首一刻,所見已是駭人一幕:“原無鄉!”

戰友慘亡,摯友傷殘,倦收天悲極怒極,催動至極之招:“八陽焚岳——!”

耀目金輝燦若驕陽,所過之處敵軍掃蕩一空!

逸冬青被光芒刺得一時失明,拼盡最後力量避過摧枯拉朽的劍風,踉跄逃離。

倦收天與最負英雄一同扶起失血過多面色慘淡的好友,心急如焚,各抑傷勢奔向歸途。

“原無鄉!你撐住,撐住啊——”

銀衫道者道袍盡染血紅,逐漸迷失的意識裏只剩一個無法放下的名字——

“阿……阿沅……”

當半身染血的原無鄉被擡回煙雨斜陽之時,沐心沅尚且能夠抑制波動的情緒,指揮衆人将人擡入房內。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用盡自己畢生所學,卻怎樣也無法接回斷掌。

——只因腕口斷面上天羌異術所造成的餘勁久久不散,待她拔除那股異能,腕部經脈已盡皆壞死。

她無力地跌坐在原無鄉身邊,顫着手指撫上那雙被倦收天一并送回的斷掌。

那雙手掌膚色白皙,指節修長好看,撫過她眉眼時極盡溫柔,持劍揮灑時飄逸靈動。

可是……接不回去了。

藥王谷弟子,毒醫沐心沅。

醫毒雙絕,救死扶傷,竟無法救治最重要的人。

胸口如遭巨石重擊,一片殷紅自口中噴湧而出。

全身力氣瞬間被抽幹,她只能用雙手死死扒住床沿才能支撐自己。

床上緊閉雙眼的人眉頭輕蹙,睡夢中仍受着斷掌之痛折磨。

數息之後,沐心沅終于緩過一口氣,深深看着昏迷不醒的原無鄉,慢慢俯身将頭靠在他懷中,眼角滑落的滾燙液體在滿是血污的道袍上暈染開。

“你回來就好。”

“今後吾來照顧你就好。”

“吾就是你的手。”

……

門外,金發道者定定站在檐下,聽到門內低語呢喃,痛苦地握緊了雙拳。

作者有話要說:

emmm……

據說天羌族和道真的恩怨是葛仙川有意誤導……總覺得小當家斷手挺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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