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自江南歸來後,原無鄉沐心沅夫妻二人回轉煙雨斜陽小住。
發現他倆竟然在家,雲弈百川帶上小妹興沖沖登門拜訪。
“師兄,真是好久不見。你終于舍得回來了呀!”
久未歸家,沐心沅正在清掃整理,聽到師弟妹們的聲音,便從卧房轉出,見他們二人正在院中扯着原無鄉問東問西,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嫂子!”
見她露面,雲弈百川揪着靈犀指瑕轉過身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
沐心沅含笑點點頭:“雲師弟,指暇,中午留下來用餐吧。吾們此行從江南帶來很多特産,過後也給你們大哥帶一些回去。”
雲弈百川立刻歡呼:“嫂子最好了!還有伴手禮,看來真是趕早不如趕巧。”
沐心沅正欲招呼師弟師妹坐下喝茶,四下環顧,見庭院中塵灰仆仆蛛網密布,便對原無鄉道:“原道長,勞你清理一下。”
原無鄉笑道:“遵命,夫人。”
雲弈百川與靈犀指瑕還沒弄明白怎樣一回事,原無鄉已身發氣勁,将院中積灰蛛網一掃而空。
兄妹倆見狀默默對視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過去原無鄉可稱得上南修真第一人,如今空有一身雄厚功體卻拿來做這些事,怎能不令人唏噓?
沐心沅端來熱茶,招呼兄妹倆一同坐下細品,順便拉拉家常。
“指暇出落得更漂亮了。”沐心沅隐約記得靈犀指瑕曾向自己透露過已有心上人之事,不禁打趣:“不知終身大事可有考量?”
“嫂子!”靈犀指瑕臉一紅,咬唇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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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及自家小妹的終身大事,雲弈百川失笑搖頭:“唉,東君慕峥嵘對小妹心儀已久,但她就是看不上人家。”
“吾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你與大哥就是喜歡插手!”靈犀指瑕不滿地嘟囔起來。
“小妹不是吾說你,東君哪裏不好?”雲弈百川一臉冤枉地向原無鄉控訴:“師兄你評評理啦,吾明明是關心,還總被嫌棄。”
“東君慕峥嵘确實是道玄一脈精英。”原無鄉回憶了一下,記起這麽一號人物,但看靈犀指瑕表情,分明已經心有所屬,也不便點破,委婉道:“只是此事要講求緣分。以師妹自身條件,不妨多等等看看,定能覓得如意郎君。”
“還是師兄善解人意,哪像你們!”靈犀指瑕十分受用,還向自家二哥重重哼了一聲。
雲弈百川一臉無奈又寵溺:“是,是,你大哥與二哥都是武老粗不會講話就是了。”
“哈,師弟言重了,吾也只是過來人之談。”
原無鄉随口謙辭,不料兄妹倆齊刷刷将目光轉了過來,難掩八卦之色:“是哦,師兄跟嫂子就很有緣分,聽說第一次見面就英雄救美?”
“咳……現在在說指暇之事,怎牽扯到吾與你們嫂子了?”
原無鄉尴尬輕咳。
“哎,嫂子,透露一下嘛,”雲弈百川好奇地伸長了脖子,腦袋幾乎要橫跨整張石桌,向沐心沅追問:“嫂子第一次見到師兄有什麽想法?”
沐心沅正給原無鄉斟茶,聞言輕笑起來:“哈……這個問題啊?吾之想法——真是一位雞婆又緣投的道長。”
“噗……哈哈哈哈!!!”
“……阿沅。” 見師弟師妹笑得前仰後合,原無鄉略窘,趕緊轉移話題:“說了這麽久,今日怎不見你們大哥?”
“被掌教召去開會了。”提起教中事,雲弈百川笑意轉淡:“聽聞是要協商與北宗兩派合一之事。”
“哦?”原無鄉聞訊先是訝異,轉而欣慰:“南北道真分立多年,如能回歸一統,也是一樁美事。抱樸子與葛仙川有心了。”
“話是這樣說不錯……”雲弈百川想起抱樸子這些年來愈發高傲又疏離的姿态,難免不忿,又不便言明,便打了個馬虎眼:“若能商定,确實是好事。”
靈犀指瑕卻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二哥你吞吞吐吐做什麽?葛仙川裝模作樣,抱樸子趾高氣昂,當年若不是倦收天與師兄無意争勝,哪裏輪得到他們兩人掌教……”
“小妹!”雲弈百川低聲喝止。
——盡管靈犀指瑕指出的是南北道真衆人心照不宣的事實,但如今原師兄已因斷手殘疾而淡出教內,舊事重提無異于揭人傷疤。
靈犀指瑕自覺失言,尴尬地看着原無鄉,不知該如何開口補救。
好在原無鄉不以為意,依然心平氣和,只善意提醒:“師妹,抛開個性不論,葛仙川與抱樸子皆一心為道真,你萬萬不可再有這些言論,以免傷人。”
靈犀指瑕臉色微紅,喏喏道:“吾……吾知道了。”
原本沐心沅打算在煙雨斜陽小住數日後便整裝出發,再度拜訪天佛原鄉;原無鄉亦欣然同意了這個方案。
為此,沐心沅已經提前分配完此回江南之行帶來的伴手禮,并打點行裝準備出發,但自打從倦收天口中得知南北二宗欲通過兩位掌教決鬥确定今後的道真共主一事之後,原無鄉開始顯得有些猶豫。
沐心沅知他仍心系宗門,二派合一也确是道真大事,便主動提出多留幾日。
“但……你與阕聲雲陀大師已約定時間,這樣是否耽誤佛鄉之行?”
心知阿沅是為他才延緩行程,原無鄉略感歉意。
“旅行的意義非是放下所有,若心懷牽挂勉強成行,就失去旅途的樂趣了。”沐心沅一邊将整理好的行禮重新拆開,一邊頭也不回地出言打消他之顧慮:“再說,吾們是第一天認識嗎?還這麽雞婆。”
原無鄉看着她将衣物一件件挂回櫥內,心裏仍有幾分感動:“阿沅,多謝你。”
沐心沅倏然轉身,作佯怒狀幾步走近前來,擡頭瞪着他,伸出雙手輕輕掐住他兩頰往兩側微扯:“既然你這般客套……要感謝吾嗎?那就拿出誠意,原道長。”
一時頑皮,卻引得原無鄉雙眼滿盈笑意,柔聲道:“好。”
下一瞬,便低頭含住她的唇瓣。
本是說笑的沐心沅羞窘地紅了臉,随即溫順地閉上眼倚在原無鄉懷中。
……
溫存過後,沐心沅懶懶地靠在原無鄉身上,伸手把玩着他鬓邊碎發,放任思緒漫無邊際随意發散。
原無鄉銀發披散,雙眼半眯,看着倒像只正在打瞌睡的白兔。
沐心沅見狀不禁噗嗤輕笑,一個念頭忽然又闖入腦海。
——有個孩子就好了。
若眉眼像他,頭發也像他,那可真是只小白兔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
下一瞬,她便輕嘆一聲。
“怎樣了?”
原無鄉睜眼詢問。
她默默搖頭,原無鄉只當她仍不耐煩理會道真教務,便低低在她耳邊道:“待此事結束,吾們便啓程。”
“……唔。”沐心沅擠到他懷中,阖眼藏住心事,一手攀住他的肩,不置可否道:“睡吧。”
抱樸子與葛仙川決鬥當日,原無鄉與沐心沅并未親自到場。
一來原無鄉已許久不曾參與教中之事,自覺有些尴尬;二來他與沐心沅皆不喜湊熱鬧,反正結果總會廣而告之于道真上下,何必去現場徒受擁擠?
況且無論抱樸子與葛仙川何者勝出,道真合一該是必然結果,原無鄉對此并無偏向,也自然不關注決鬥本身。
夫妻二人在煙雨斜陽靜待結果,喝喝茶,聊聊天,很是悠閑。
時近正午,料想決鬥應已有結果,沐心沅起身準備去廚房備餐,孰料煙雨斜陽外傳來一陣匆忙又混亂的聲響。
“快……找原夫人!”
“掌教撐住!”
——緊接着,又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原無鄉平和的神情一時凝住,沐心沅訝然回頭,前去打開大門,所見卻是驚人一幕。
濮陽剛毅兄弟與南修真雙揆等人護着一副擔架站在門外,擔架上躺着奄奄一息的抱樸子。
“原夫人,快,救人!”
人命關天,沐心沅來不及詢問,立刻指示衆人将抱樸子擡入,取來工具開始施救。
原無鄉聽濮陽剛毅與雲弈百川講述決鬥經過,愕然不已:“怎會如此?!”
葛仙川與抱樸子皆是高手,更曾在立雲坪同修,對彼此修為應十分清楚,亦在戰前明确比武要點到為止,怎會失手至此?
雙揆仍在義憤填膺:“此回決鬥,一開始便是葛仙川提出,戰鬥中抱樸子分明已處下風,他竟然步步緊逼痛下殺手,現在看來,他分明是早有預謀!”
乍聞噩耗,原無鄉雖一時愕然,但仍試圖理清來龍去脈,便勸慰衆人道:“若葛仙川真正居心叵測,怎會在衆目睽睽之下行此極端,自毀名聲?大家先保持冷靜,刀劍無眼,也許他真是不慎失手。”
“哼!以他之修為,到底是失手還是故意,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衆人息怒,眼下還是先讓阿沅救治抱樸子,再議他事吧。”原無鄉心中亦是焦急,既為同修好友的性命擔憂,更不得不思考南北道真經此變故可能會面臨的局面。
——兩派合一本是好事,怎會發展至此?
唉……
沐心沅全力施為,總算在天亮之前保住抱樸子一條命。
但抱樸子受創嚴重,武脈已廢,必須靜養方可逐漸恢複元氣。
恢複意識的抱樸子了解自身傷情之後,情緒難以平複,兩手摳着床板恨恨急喘,吩咐道:“吾……吾要見原無鄉!”
“他早已在外等候。”沐心沅容色淡淡:“但吾必須提醒你,請盡量控制情緒,你如今仍未脫險,不可躁動。”
“吾知曉……多、多謝你。”
見抱樸子仍然心緒難平,沐心沅默默嘆了一口氣,将衆人請入房內。
“好友!”原無鄉走到床邊,見抱樸子雖是虛弱但精神尚可,略松一口氣。
抱樸子抓住原無鄉手臂,一邊喘氣一邊對衆人吩咐:“吾……吾武脈已廢,但南宗不可一日無主,現在吾将銀镖玄解交予原無鄉,勢必要向葛仙川讨一個公道!”
“這……?!”
原無鄉微怔,衆人亦面面相觑,心思各異。
大家心知肚明,原無鄉只是失去了雙手,修為仍在,若真接上銀镖玄解,倒是确有統率南宗之能。
式洞機在心中盤算了一番,銀镖玄解乃鎮教雙寶之一,自己過去雖對銀镖有興趣,但礙于衆人目光不便納為己有。眼下局面,誰接受銀镖便必須面對南北道真可能出現的沖突,他更不願自惹麻煩,便輕咳一聲,以前任掌教的身份開口道:“原無鄉,抱樸子考量無錯,南宗不可群龍無首,以你修為,最适合接下銀镖。”
“吾生疏教務已久,還是請道磐帶領南宗……”
原無鄉推辭之言尚未說完,已聞抱樸子悲憤一聲:“原無鄉!你不可拒絕!”
一直旁聽的沐心沅快步上前施針為抱樸子穩住心脈,面沉如水:“吾說過,你不宜動氣。”
原無鄉幾番為難,見式洞機仍無接受之意,只好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點頭應允:“好友你別激動,吾願意接受銀镖玄解。”
他口出承諾,卻悄悄觑了觑沐心沅的神色。
沐心沅眼睫低垂,看似專注于抱樸子的傷勢,但他能感覺出她的糾結與郁悶。
哎——自己又食言了。
接合銀镖,需由創造銀镖的照世明燈進行。
原無鄉接受重任之後,便與沐心沅一同前往黑暗道。
一路上,他幾度想與沐心沅交流,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沐心沅神色黯然,強打精神,見原無鄉欲言又止,知他心中又在歉疚,也不再沉默,強顏歡笑:“接上銀镖,你便可自由行動,也是一件好事。”
“阿沅……”
“不必說什麽,”沐心沅故作輕松,甚至還扯出一抹微笑:“其實吾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厭惡俗務。江湖游醫做煩了,做一下掌教夫人也挺威風。”
“阿沅,對不住。”
原無鄉終是将愧疚宣諸于口,沐心沅眉頭一皺,忽然伸手在他身上狠狠錘了一下。
“總是‘對不住’‘抱歉’‘多謝’,你心中是對吾有多見外?反正不拿吾當自己人就是了。”
原無鄉見她似乎動了真怒,忙撫慰道:“阿沅,抱歉……呃,吾不是那個意思。”
“吾知曉你不是那個意思。”看到他手足無措的模樣,沐心沅怒氣頓消,一手抱緊了裝着銀镖玄解的寶盒,一手握住他一只斷臂:“吾只是……不希望你卷入情仇風波。你這種大包大攬責任感泛濫的個性,實在讓吾擔心。”
“吾亦不希望再讓你擔心,但這是吾必須扛起的責任啊。”
“……吾知道。吾不是要阻止你,只是擔心。”
——擔心你總是這樣獨攬重責,擔心你總是忍辱負重,擔心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将原因歸結于自己而愧疚終生。
“吾知道你擔心吾,所以吾會盡力周全。”
原無鄉給出自己能給的最低承諾,四目相對,沐心沅心知多言無益,擡眼望去,前方已是黑暗道入口,便不再與他争執。
早前收到消息的慈郎已做好一切準備,知曉抱樸子現狀也難免唏噓,感慨過後便與沐心沅合力完成了銀镖玄解的植入。
“銀镖結合三日之內不可動武,心緒亦不可波動。此外,初次接觸銀镖,需要時間熟悉特性與使用方法,不可操之過急。”
“吾知曉了。”
慈郎将注意事項交待給沐心沅後,手持明燈翩然而去。
夫妻倆回轉道真路上,原無鄉按捺不住,伸手握住沐心沅的手。
沐心沅掙了一下便不再反抗。原無鄉斷手多年,終于可以再次握她的手——可她更喜歡過去那雙溫暖的手,而不是這副冷冰冰的銀镖玄解。
銀镖玄解可以讓原無鄉做到很多事,唯獨不能給他自由。
回到煙雨斜陽,沐心沅依照慈郎交待,将原無鄉安置在密室七重燭臺之後,靜心适應銀镖玄解。
一日入夜,忽然又有淩亂敲門聲,她心一緊,打開大門卻見雲弈百川沖着自己急喊:“嫂子,葛仙川自殺,倦收天拿着名劍殺上南宗了!”
“他現在到哪裏了?”
雲弈百川急得滿臉通紅:“他在……不對,嫂子,吾是來找師兄……”
“他眼下不能動武,你先帶吾去醫治傷者。”
“……醫治?”
雲弈百川呆了呆。
“南宗無人可阻擋倦收天,但至少要減少傷亡。”沐心沅迅速取來藥箱:“快帶吾去,順便通知所有懂醫的門人分頭行動,跟在倦收天後面,救治傷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