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莫尋蹤正在煙雨斜陽內澆花。

已近中秋,師娘還是沒有回來。

師娘離開有十數年了,他不太清楚師尊和師娘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竟會走到今日這般地步……但他也不敢開口問師尊。

因他看得出師尊對此頗為傷神,也知曉這些年師尊時時牽挂着師娘。

師娘的藥圃,師尊一直細心打理;師娘留在煙雨斜陽的舊物,師尊也會定時拿出來清洗晾曬;有時月上中天,師尊會一個人坐在庭院中,盯着院牆發呆,直到很晚才睡下。

“唉。”

如今的煙雨斜陽真是安靜得可怕。

他正感慨着,耳邊忽然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擡眼望去,院牆上竟搭上了一條腿,随後又冒出一顆腦袋瓜。

四目相對,無人出聲。

莫尋蹤正暗忖着現在的毛賊也未免太大膽,院牆外的小少年已經舉起一只手,大大方方地招呼道:“唷,道長,早啊。”

“……你打算在上面呆多久?”

莫尋蹤眯了眯眼,看清對方不過是個小毛孩,頓時有種想要教訓熊孩子的沖動。

“啧,沒有翻過牆打過鳥摸過魚的童年不是真正的童年,今天我一定要翻過這堵牆。”小少年一邊說,一邊将半個身子挂在牆頭上,眼看即将翻牆成功。

“只怕這不是你該翻的牆!”

莫尋蹤不動聲色拿過一條掃帚。

“真會說笑,我家的牆我不能翻?!”小少年咧嘴一笑,沖他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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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尋蹤怔了怔,斥道:“胡說八道什麽?你可知這是何地?”

“煙雨斜陽嘛。”小少年兩條腿皆已越過外牆,整個人穩坐牆頭,理直氣壯地說:“麻煩道長通報銀镖當家,就說他的便宜兒子回來報到了。”

“嗳?!”莫尋蹤懵逼一瞬,仔仔細細打量了那小少年,這才驚覺他那副眉眼與臉部輪廓竟與自家師尊幾乎一模一樣,訝得張大了嘴。

“你、你、你……”

“莫尋蹤,何人來訪煙雨斜陽?”

銀衫道者自藥圃轉出,順着自家徒弟瞠目結舌食指所指方向望去,微微一怔。

“你……”

疑問未及宣諸于口,少年已輕巧地躍下院牆,雙手環胸,露出一個毫無誠意的笑容:“你好啊,爹親。”

“你……叫什麽名字?”

“小名如意,大名原玉澂。”

“你娘……”

“走了很多年了。”

……

原無鄉回想着那少年背着雙手兩眼望天強抑不耐回答問題的樣子。

他大概也是怨他的。

身為父親卻在兒子的生命裏缺席了那麽久,身為丈夫卻連妻子何時去了也不知情。

他的阿沅把他瞞得那麽緊,偏要等到塵埃落定、無可挽回了,才讓他知悉真相。

每每想到她當年是怎樣獨自挨過擔驚受怕的孕期,挨過生産之時的艱辛,最後亡于難産血崩,他便覺得痛徹心扉。

他早該想到啊。

阿沅怎會因他在外奔波而埋怨記恨;縱要與他合離,又怎會吝于與他見一面。

她不是不想見他,而是……再也無法見他。

得知真相,他不言不語地回到卧房,一直呆到無法呆下去。

梳妝臺、衣櫥、花架、卧榻……整個房間裏,到處是阿沅的影子。

銀镖當首無所依,白首漂泊何為家。

阿沅不在,家便是沒了。

難受地推門而出,他的兒子倚在門邊,神色冷漠,閑閑涼涼地說:“節哀順變。”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似乎還沒等他組織語言,那少年便甩了甩手,背着包袱徑直離開,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反正已經見過面了,我要去西疆找我幹娘,就此別過吧。”

——竟是完全無意留下。

原無鄉放下手中信箋,無聲苦笑。

信上唯有一句潦草的“尚在人世,安好勿念”。

如意啊……除了報平安,連與他多說一句也不願意;除了年關,其餘時間一概不着家,總是來去匆匆。

轉眼已是數年,小小少年已長大成人,父子關系卻淡漠得可怕。

“……目前武林傳說‘塵世闇夜一百年’,師尊,聽聞鷇音子已經找上北宗倦收天了,師尊你……師尊?”

莫尋蹤興致高昂地談論着近期武林動向,見自家師尊似乎有些走神的樣子,便停下來觀察,這才發現師尊手中拿着的……似乎是師弟寄來的家信。

——當即噤聲。

師母和師弟之事,是師尊多年心病。

自己在這個時候說起武林事,也太聒噪了。

原無鄉回過神,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道:“不接着講嗎?”

“呃……講完了。”

“尋蹤,吾知曉你有意入世,但江湖險惡,我不希望你也目睹師友至交喋血黃沙,欲複仇,卻唯十年面壁,方知何謂江湖。”

莫尋蹤未涉世事,仍是一腔熱血天真,笑道:“哈,江湖萬狀豈只一端,吾亦可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原無鄉見狀無聲嘆息:“無蹤,你想得淺了。”

随即,他擡頭望向漆黑的天空。

北芳秀已再入塵世,或許不久後,南修真也将渡紅塵。

“如意。”藥王谷中,蹑手蹑腳準備離開的青年被冷冷一聲呼喚定住腳步。

“……娘。”

不情不願地轉身,青年迎向那道低矮的人影。

“明知你爹麻煩纏身急需奧援,你又打算躲去哪裏?”

稚嫩的嗓音,卻帶着不容質疑的老氣橫秋。

“啧,名劍收天、銀镖當家,都是武林大人物呢,我能幫什麽忙?”

青年吊兒郎當地伸手撓頭。

來人靜靜注視他半晌,嘆道:“罷了,随便你吧。”

青年這才露出笑容,湊上前去:“娘啊,你就別操這些閑心了。其實我這次出谷,也是想去探望一下月妹與葬雲霄。”

“你還有臉提月兒?若不是你,她怎會變成那般模樣。”

“娘,這不怪我哦。她自己跟魔佛同流合污,我若不出手,放任她繼續作死,以後可是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幹娘。”

已是女童身型的沐心沅倏然轉身,深深凝視他一眼:“半斤八兩,都不是省心的孩子。”

“喂!娘啊,你這是什麽嫌棄的眼神?就因為我不跟爹親近?”青年頓時有些煩躁起來:“我跟他本來就不熟,為啥要親近啦?”

“你以為吾不知曉你跟你爹說了什麽?”沐心沅眸光冷然:“好膽在你爹面前咒吾死,沒膽承認自己不省心。”

“呃……”青年的氣勢立刻矮到了塵埃裏,嗫嚅道:“你、你都知道了啊……”

“若你爹知曉吾還活着,絕不可能不到谷中尋吾。思來想去,也只有你在背後搞鬼。”沐心沅伸手在熊孩子臉皮上使勁擰了一把:“一點也不像你爹,不貼心。”

“啧……貼誰也不去貼他啦。”

“是嗎?那再加一條,不可愛。”沐心沅丢下這麽一句,徑直往谷內回轉,吩咐道:“時局混亂,出去自己小心。”

青年捂着被擰得發紅的臉,暗自惱火。

老子兒子是天敵,他就是不喜歡原無鄉啊。

反倒是娘,只顧老公不顧兒子,偏心眼!

原玉澂鼓了鼓腮幫子,卷起包袱皮果斷蹿出藥王谷,往妖界而去。

——卻不知在他離開後,自家親娘也卷着包袱皮來到谷口。

“此去兇險,你考慮清楚了?”

藥王谷主站旁邊,面色不虞。

“這具病軀已撐不了多久,就當廢物利用吧。”沐心沅擡頭沖着自家師尊笑笑:“反正師尊已為吾備好新的軀體,魂魄回歸,便得新生。”

谷主眸光黯了黯,冷聲道:“你要去可以,若有變故,別将人帶來藥王谷。吾怕自己忍不住會對他動手。”

“師尊……”

眼看自家師尊經過多年仍然不肯諒解原無鄉,沐心沅只得無奈苦笑,随後俯首一禮:“弟子拜別。”

“且慢。”

“師尊有何吩咐?”

“讓破夢與驺山棋一随你一道前往。”

“這……好吧。”

倦收天外出找尋醫治原無鄉之人,多日未歸。

靈犀指瑕與醫天子等人在孤舟一字橫焦急等待。

倏然間,一道嬌小身影化光進入房內。

“誰?!”

靈犀指瑕一驚,定睛一看,卻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

“吾乃藥王谷弟子,奉命一觀銀镖當家之傷。”

“藥王谷……啊!是嫂子的宗門。”

沐心沅瞥了她一眼,徑直來到原無鄉面前,施展醫術,探查傷情,随後祭出三十六玄針,導氣引流。雖無法完全解除刑煞之氣,卻極大緩解了原無鄉體內火焚之苦。

醫天子在旁側感慨:“不愧是藥王谷門人,果然神乎其技。”

“謬贊。”沐心沅收針,不欲耽擱,當即辭別。

“姑娘,請留下名姓,銀镖當家醒後,吾們也好告知情況。”

沐心沅腳步稍頓了頓:“不必。”

目送她匆匆離開,衆人雖感訝然,倒也沒有過多關注,唯獨靈犀指瑕黯然垂眸。

之前她從原無鄉口中得知,嫂子已經走了,且亡于道真雙秀聯手對抗雙魔期間。想來藥王谷上下皆對師兄有所記恨,也難怪表現得如此冷淡。

原無鄉意識朦胧,只覺得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幫助自己撫平體內疼痛,竟讓他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巧笑倩兮的臉。

這麽多年了,阿沅從未入過他的夢。

他不知是因自己對她的思念不夠強烈,又或是她不願入夢來擾他,歲月流逝,這是他第一次夢見阿沅。

那含笑的眉眼,略帶病态的面容,瘦削的身型,如此清晰地在腦海中徘徊往複,他竟生出一種寧願就此不複醒的想法。

疼痛減緩,又來一道清聖之氣驅散刑煞罡勁,腦海中的倩影忽然淡去,原無鄉急迫地伸出手想要挽留,失态喊出——

“阿沅!!!”

喊聲過後,室內一片靜寂。

原無鄉意識驟然清明,面對着衆人詫異的目光,略顯尴尬地松開了魄如霜的手:“咳……抱歉,失禮了。”

魄如霜不以為意,笑道:“病患已解,走吧。”

不待倦收天反駁,一道華光順勢卷走了北大芳秀,靈犀指瑕喃喃道:“還有這一招?”

山龍隐秀忙道:“別想太多。”

醫天子和澎獅獅揶揄一笑,唯獨原無鄉眸光微黯。

他的阿沅已經不在……那果然是個夢吧。

隐蔽的山洞中,沐心沅冷冷注視着眼前空棺,語調殊無起伏。

“驺山棋一,你怎樣看?”

“若以吾召陰之能亦找不出,那便只剩一種可能性。”驺山棋一面上滿是盤算之色:“……人還活着,自然無法招魂。”

“果然嗎……”沐心沅無意識嘆了一口氣。

“呃……師母,到底是怎樣一回事?”自逆海崇帆之亂後失蹤已久的莫尋蹤站在旁邊一頭霧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為什麽讓我去挖墳?誰還活着?”

沐心沅不言,手書一封信箋,遞給莫尋蹤:“你前往北宗,将此信交予道魁央千澈,記住不可聲張。”

“找北宗?師母,為什麽不去找師尊……”

“別多問,照做就是。”

“……哦。”

莫尋蹤帶着滿腔疑惑離開了,洞中只剩沐心沅與驺山棋一面面相觑。

驺山棋一開口打破了沉默:“你懷疑此人有問題?”

“不只是他,當年所有人都需要排查。只不過,目前看來,他的嫌疑最大。”沐心沅踱到棺木之側:“吾苦思多年,始終感覺南北之争起得太過突兀,倦收天個性孤傲,卻絕非恃強淩弱之人,當年他的反應與作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驺山棋一,你曾為苦境陰智之首,以你觀來,一個修為高深、心性單純、重情重義之人,如何?”

驺山棋一略一思忖,果斷回答:“他将是一把最好用的刀。借刀殺人,兵不血刃。”

“你會如何使用這把刀?”

“以情義要挾,略作矯飾,使其照吾之計劃行動。若情分足夠,吾有充分把握讓他依吾心意,摧毀吾之打擊目标。”

沐心沅眉目不動,卻不由冷噤:“……真可怕。”

“這是禦人之道,亦是攻心之計。”驺山棋一并非第一次被人指為可怕,聞言毫無所謂:“接下來你打算如何行動?”

沐心沅自認不擅心計,虛心求教道:“不如你站在旁觀者角度,思考一下陰謀者将會如何行動?”

驺山棋一沉吟片刻,抽絲剝繭:“嗯……目前道真面臨的問題,黑海森獄首當其沖,南北紛争緊随其後。黑海乃外憂,暫且不論,道真內部,南北分|裂,北宗形同散沙,南宗更是分化出拳域等支脈。這樣的局面,若适當加以撩撥,必會使這盤散沙更加分散。”

“怎樣撩撥?”

“北宗內部矛盾不及南宗,若要下手,南宗是最好的目标。”

“你的意思是?”

“若銀镖當家與南宗握手言和,必不是幕後之人喜聞樂見的局面。所以……加深銀镖當家與南宗的沖突,事半功倍。”

“吾從你口氣中似乎聽出,你已猜到對方下一個目标?”

“聽聞拳域與銀镖當家劍拔弩張的局勢已經開始緩解,若此時再對拳域下手呢?”

“嗯……”沐心沅倏然一驚:“不妙!”

“不必慌張,吾已讓破夢前往拳域。”失去昔日争勝之心,驺山棋一面色平和:“說不定此行還能釣出更多的魚啊。”

作者有話要說:

溫馨提示:

槐破夢和驺山棋一為什麽還活着,請務必看看我專欄裏的《單身狗不完全記錄》!否則會懵逼233333

簡單來說,藥王谷主→劍之初的養父→救了碎島一家→把熊孩子槐破夢揪回藥王谷念書→驺山棋一加入藥王谷戰隊。

道真智商太感人,葛仙川太惡心,就讓棋一女士來開個挂吧,雖然她這個陰智首也不咋樣,好歹比道真那幫人管用→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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