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雙魔禍亂,在整個道真一盤散沙的狀況下,倦收天挺身而出,帶領北宗部分精銳相抗。
——但仍是力有不逮。
且無人知曉,自南北大戰之後,北芳秀其實已經陷入五感紊亂、目不能視的境地,僅可依賴名劍之上的北鬥指引來感應一切。
他立于永旭之巅最高處,沐浴在晨曦之中,感受着初陽的淡淡暖意,默默回憶與雙魔幾度交手的情景,并在腦海中模拟戰法。
倏然,熟悉詩號伴随着久違身影,降臨永旭之巅。
“嘯傲八表域中,獨騁威雄,慣玄影無蹤,任太虛,蕭瑟鳴風。”
沉浸在拟戰思緒中的人聞聲回神,先是微感錯愕,随後了然于心。
“你——來了。”
“若以一人之力強開巧奪無極變,恐怕難競全功。”原無鄉語調輕快,就事論事,仿佛這些年什麽也未曾發生:“你北大芳秀愛逞強,吾卻不喜弄險啊。”
倦收天一時無言。
諸般情緒,諸多心事,在自封于永旭之巅多年後,似乎更加無法宣諸于口。
對于原無鄉在南宗的處境,他并非毫不知情,“銀骠當家”空具其名,南宗門人對其多有不忿,而這一切的起因,他亦清楚不過。
只是當此重逢之刻,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提起。
原無鄉知他個性,自是繼續做主動的一方,道:“對于雙魔,你怎樣看?”
話題轉回正事,僵局打破,倦收天不自覺松了一口氣:“來歷不明,修為不容小觑。”
“吾亦同感。”原無鄉微微一笑:“吾們尚未配合使用劍陣,不若先行演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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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收天沉默片刻,道:“南宗……”
“這你不用擔心,吾已向道磐報備。”
“全無條件嗎?”
“哈……大戰将起,你就別操心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了。”
他說得輕松,倦收天卻心知未必如此簡單,但料想自己也問不出什麽丁卯——原無鄉慣會隐忍,他又不擅扯弄他人善意的僞裝。
于是又是一陣沉默。
原無鄉細細觀察他的神态,漸漸看出端倪,眉宇之間略見擔憂。
“你的雙目?”
“不會影響發揮。”
倦收天避重就輕,原無鄉卻有了猜想:“是當年那一戰的後遺症?”
“……無妨。”
“哈,北大芳秀呀……”原無鄉無奈,搖頭笑道:“此戰終了,不妨讓阿沅替你診斷一二。名劍雖為神物,到底是自己的雙眼好用。”
“再說吧。”
金芒閃過,倦收天名劍在握。
原無鄉見狀,掌運元力,玄解化形,現出劍态。
金銀之芒、剛柔之勁,再演道真至高武學。
“師母,你一定要回娘家嗎?”
莫尋蹤将沐心沅扶上馬車,不無擔憂地問。
“吾……”
沐心沅欲言又止,身旁藥王谷主已冷然一哼:“不回去,留在這兒等死?!”
“師尊!”
沐心沅趕緊拉住自家師尊的袖擺,臉上既有擔心真相暴露的焦急,亦有讓他協助隐瞞的懇求。
鳳谷主惱火地抽出衣袖,沉着臉對車夫道:“出發。”
“師母!”
馬車駛出煙雨斜陽,莫尋蹤抓抓腦袋,總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但如今師尊未歸,師母的娘家人非要将她帶走,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沐心沅悄悄撩起車上簾幕,看着身後漸行漸遠的山山水水,不知為何眼眶發熱。
她……很想念原無鄉。
雖是她自己選擇離開,但她總難免想着,如果原無鄉在就好了,如果他陪着她面對就好了……那她便不會這般惶恐害怕。
因體質難以有孕,她從未想過自己腹中會出現一個生命。
師尊先前替她觀視,這個胎兒竟然已有四月——竟然在她這副破爛的身體裏,安安穩穩呆足了四個月。
這教她如何舍得?
她知道自己這般抉擇,對原無鄉而言過于殘忍,或許要生生讓他背負愧恨一世,可她沒有辦法……
“你若難受,便讓他回來。”鳳谷主遞來一方絹巾,眉頭緊蹙,很是不快。
沐心沅捏着絹巾,并未拭淚,只是輕輕搖頭:“不急,不能是現在。”
“但你現在便需要他。”鳳谷主胸中憋着一股惡氣:“身為吾之弟子,無需過得如此委曲求全。”
沐心沅吸了吸鼻子,強笑道:“師尊,請你多擔待吧。”
“……哼。”鳳谷主轉頭平視前方,冷聲道:“若你有恙,吾未必能擔待。”
“師尊……”對于眼下唯一能依靠的親人,沐心沅只能哀求,好歹讓他不要在此時發作。
“閑話休提,先待你過了鬼門關再說。”
鳳谷主冷硬地結束了交談。
一路再無他話。
回到久別的藥王谷,沐心沅忐忑地踏入自己幼年居住的房間。
屋內擺設皆已精心布置過,看得出師尊早有準備。
她站在窗邊看着谷中綠意,深吸一口氣。
她等不到十月。
或許再有兩三月,便要面臨生死考驗。
在那之前,也許該做些什麽,未雨綢缪,讓原無鄉不要再背上太過沉重的包袱。
師尊疼惜她,但他大概無法理解,所謂委曲求全,其實只是心甘情願——若原無鄉與她易地而處,也該是同樣選擇。
她與他,其實一樣啊——同一類人,同一種想法,故而那麽性靈契合。
與雙魔大戰告捷,雖未順利擒捉,卻也讓魔物遁逃無蹤,短期內無法再造禍患。
原無鄉回返南宗,本欲歸家,卻有人傳達道磐召喚。
他清楚這是要詢問他與倦收天聯手之事,只得強抑心底莫名煩躁,趕往元宗六象。
進入元宗六象,難免受到雙揆一番盤問。
本寄望此番雙魔禍事成為南北二宗裂痕修補契機,但事實證明他仍低估了南宗對倦收天的怨恨。
雙揆态度不善,反複逼問他為何又與倦收天合流,并要求他歸還銀镖玄解。
他無心霸占鎮教之寶,可他料想自己若歸還銀镖,南宗針對倦收天之心必要死灰複燃,屆時沖突再起,于道真毫無益處。
“抱歉,銀镖乃抱樸子托付,恕吾不能交出。”
雙方争執不下,式洞機适時現身,開口提出約法三章。
“原無鄉,南北矛盾已非你與倦收天兩人交情便可輕言既往不咎,念你是為彌平魔禍方與他聯手,此事南宗不再追究。但你要切記,從今以後,你與北芳秀只能為蒼生聚首,不可過度私交。”
原無鄉稍怔,随即俯首稱是。
“道磐訓示,吾會遵守。”
“望你真能遵守。請。”
“告辭。”
離開元宗六象,豁達如他,也難免有些煩悶,一心只想回去見阿沅。
如今,唯有阿沅留守的煙雨斜陽,是他能可徹底安心之地。
但匆匆歸來,卻并未見到想見的人。
莫尋蹤滿心疑窦,欲言又止,将沐心沅臨走前留下的信遞給師尊,明顯看出師尊臉色有些不對。
事實上,看見阿沅留信,原無鄉已經開始暗惱。
出征之前,阿沅身體似乎已經出現問題,如今雙魔逃逸,危機暫解,他才有時間與精力回想她當時的言行。
自己的枕邊人,自己如何不知?
阿沅自己便是修為高深的醫者,素有保養之法,若已開口向藥王谷主求助,只怕問題不小。雖她在信中交代無恙,他又如何能夠相信。
心中不安持續擴大,原無鄉當即出發,前往藥王谷。
藥王谷外有機關陣法護持,他心內焦急,一路闖關破陣,不時開口懇求:“谷主,原無鄉來尋阿沅,請讓吾入谷!”
——卻是無人回應。
原無鄉悚然心驚。
藥廬之內,藥王谷主、慕少艾、獨孤毒、歐陽瑾,當世醫毒魁首齊聚一堂,正在凝心靜氣一同會診。
沐心沅早已聽到原無鄉的聲音,呼吸稍亂,無助地看向師兄慕少艾。
“師兄……”
“靜心!”
鳳谷主與孤獨毒同時厲聲呵斥。
五髒俱損的病軀,身懷萬毒元,胎兒不足七月,眼下不容絲毫差錯!
鳳靜夜冷冷朝着門外吩咐道:“劍之初,攔住他。”
“父親……”
劍之初有些猶豫。
“攔住他!”
不容質疑,藥王谷主眼神與其他三人交彙,立展奇能,精準下刀;獨孤毒小心釋放毒功,随時防備沐心沅體內萬毒元失控;慕少艾與歐陽瑾則相互配合,一者穩住沐心沅心脈,一者幫她緩解疼痛。
為避免自己突發意外,沐心沅連麻沸散也不曾服下,硬生生承受剖腹取子之痛。
疼痛與憂懼交織,已遠遠超出過去發病時的痛苦。
脈象開始紊亂,意識漸漸模糊,她神志不清,唯能死死抓住離她最近的慕少艾,反複呢喃:“別讓他看到……別讓他……看到……”
當劍之初出面阻攔之時,原無鄉的心頓時沉到谷底。
“阿沅究竟怎樣了?!”
受父親指示,加之沐心沅懇求,劍之初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得道一句:“得罪了。”
随即施展兵甲武經生之卷武學,一阻已經開始有些急怒攻心的銀衫道者。
原無鄉招亂心更亂,他已經預感到阿沅必是出事,可自己卻一時無法突破劍之初滴水不漏的防守。
越戰越急,越戰越怒,心性淡泊的道者失去分寸,步步緊逼,咬牙切齒道:“劍之初,吾要見到阿沅!”
“哎……!”
尚未得信,劍之初雖是無奈,卻也不敢輕放,兩人在藥王谷外大打出手,風沙走石,震天裂地。
戰局逐漸失控,各自負傷,時間不斷流逝,日薄西山,天際昏黃,谷內仍是鴉雀無聲,原無鄉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懼惶惑。
就在他欲運使極招之時,谷內忽來強悍掌力,将他逼退數步,氣血翻湧,當即嘔紅。
“……谷主。”原無鄉已絲毫不見平日的冷靜自持:“阿沅呢?!”
藥王谷主面沉如水,冷厲的視線如同霜刀風劍,逼視而來;半晌,他才緩緩開口:“原無鄉,娶到阿沅,是你的幸運,如今,你之幸運——到頭了。”
随即,他手一揚,扔出一物。
原無鄉接過一看,竟是當初道真送至江南鳳府的婚書。
藥王谷主臉色冰冷,活像話本裏拆散恩愛夫妻的惡婆婆:“這樁婚事,并未經吾同意,故而……到此為止!”
“谷主!”
原無鄉急喊出聲:“阿沅呢?請讓吾見她!”
轉身欲離的鳳谷主側過臉給他一記冷瞥:“她方才流産了。現在——她不想見你。”
原無鄉呼吸驟然一停,身體如墜冰窟,從頭冷到腳底。
“怎……怎會?!”
“送客!”鳳谷主丢下一句絕情的拒客之語,徑直返回谷中。
充斥着血腥味的産房已被清理幹淨,沐心沅靜靜躺在一具暗紫石棺之內,身側灌注特制藥汁的水箱中,一個幼弱的男嬰浮浮沉沉。
孤獨毒一手摳住棺沿,難掩痛恨惋惜之色:“天下女子,總是這般可憐可恨,你這樣做……值得嗎?!”
歐陽瑾容色黯淡,輕輕嘆息。
藥王谷主氣勁勃|發,阖上石棺:“太陰玄棺可保你元神不散,吾會等待契機。至于你交托之事,吾亦應下……如你所願,為師來做這個惡人。”
莫尋蹤蹲在煙雨斜陽之外,百無聊賴看螞蟻搬家。
劍法心法練習了無數遍,仍不見師尊歸來,他都快忍不住想跑出去浪跡江湖了。
眼看天邊黑雲滾滾,暴雨将至,他突然想起師母離開前整理的藥還曬着,趕緊回到院中收拾。
待他收撿完畢,已有雨滴逐漸落下。
煙雨斜陽之外,熟悉的人影終于回轉,卻帶着無限失意。
“師尊?”莫尋蹤邁步迎了上去:“師母呢?”
原無鄉形容憔悴,疲憊地搖搖頭,直接回到卧房,甩上房門,将自己隔絕。
他在藥王谷外等了數日,阿沅仍不願見他。
……許是怨吧。
他的阿沅一向善解人意,但他看得出她其實很渴望有一個孩子,然而……
為何在那個時候,他偏偏離開了?
在自己最難捱的時刻,阿沅總是在他身邊——反觀他自己呢?
為蒼生苦戰,為摯友奔波,終究卻傷了最不該傷的人。
“阿沅……”
他伸手拿起梳妝臺上的阿沅慣用的木梳,胸口窒礙得難以呼吸。
四下環顧,失去那道熟悉的倩影,連空氣都變得冰冷。
失去女主人的煙雨斜陽,竟然是這般的冷啊……
原無鄉痛苦地阖上雙眼。
“阿沅……吾等着,等你消氣,等你原諒。無論多久……吾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