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請你曬太陽
今天才星期三,陸載沒想到曬太陽的翻車魚會給他發消息。
翻車魚回國之後就沒再發過狀态,偶爾會在別人的評論底下冒個泡,但翻車魚每次一上線就會來戳戳陸載,不過一共也沒聊幾次,基本都是在周末。
所以陸載猜翻車魚應該也開始上學了,并且還被家裏管得挺嚴,沒有什麽上網的時間。
@曬太陽的翻車魚:鹿神,我給你講個好玩兒的事。
@迷鹿:?
@曬太陽的翻車魚:你知道我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嗎?
@迷鹿:?
@曬太陽的翻車魚:因為翻車魚特別嬌弱,一點委屈都不能受,翻車魚只要一難過一傷心,就會嗝屁。
@迷鹿:哦。要紅包嗎?
@迷鹿:【恭喜發財】
@曬太陽的翻車魚:【紅包退回】爸爸不要你了,你走.jpg
紅包原封不動退回了賬上,陸載不明白了。
他原本以為翻車魚是受委屈了,所以在這兒給他撒嬌,所以他想發個紅包安慰一下,沒想到卻被拒絕了。
陸載看着被退回來的錢,覺得翻車魚也是有反骨的。
他自己的生活過的像一潭死水,無波無瀾,但翻車魚突然鬧脾氣他也能理解,男孩子嘛,一言不合就跟個張牙舞爪的小狼崽一樣,夏見鯨不也是這樣,白天還耍橫說對他有意見。
@曬太陽的翻車魚:對我尊重點,我是光榮的科普工作者。
@曬太陽的翻車魚:你聽我一句勸,你跟翻車魚學學,沒事兒多曬曬太陽,讓心裏陽光一點。你看看你拍的照片,真是糟踐那麽好的鏡頭了。
不小心踩了翻車魚的尾巴,陸載有些抱歉,畢竟他還挺喜歡對方的。
不過陸載不會說軟話,他從沒哄過人,開不了口。他嘴巴太嚴實,當年陸遠名那一刀劃下來,他從肩膀劃到腰側都往出湧血,但也就只白了臉,哼都沒哼一聲。
這個時候陸載才真切地感受到表情包的好處,他随便翻了一個賣萌的豬,給翻車魚發了過去。
@迷鹿:你是什麽品種怎麽這麽兇?.jpg
@曬太陽的翻車魚:哈哈哈哈哈哈,鹿神你有毒吧!
@曬太陽的翻車魚:不跟你說了,我爸叫我回家吃飯。
夏見鯨捧着手機大笑,覺得迷鹿在別扭這個方面真是可以跟陸載平起平坐了,嘴上說着不要,讓他閉嘴,可最後卻無師自通地用了起來。
夏見鯨拎着飯上樓,正好碰到了攜家帶口出門遛彎的陳教授。
陳教授是個有點胖的中年男人,老家在東北牡丹江。他教大學語文的,老婆在學校後勤處工作。夫妻倆都特別熱情,經常樓上樓下給鄰居們送特産,小女兒剛牙牙學語,也很招人喜歡。
但夏見鯨見到陳教授卻笑不出來,他目前最大的痛苦都來自于陳教授送的那幾本語文書。
“叔叔好阿姨好!”夏見鯨結結實實鞠了個躬,站直後又伸手逗了逗陳教授懷裏的小姑娘,“寶貝你也好呀。”
“你怎麽還跑食堂買飯,”陳教授看見他手裏拎的東西,直搖頭,“大鍋飯油都大,你下次直接上叔叔家吃。”
“謝謝叔叔,那我先走啦。”夏見鯨又鞠了一躬,側過身蹿上了樓。
他走到二樓半,就聽到陳教授的老婆說道:“我看孩子挺機靈的,也有禮貌,這些年真是辛苦夏平了。”
“誰說不是呢,莞珍走了以後,他又當爹又當媽的,之前還讓我給他找幾本小學生的課本,說是要給兒子補補課,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陳教授說着話鋒一轉,食指隔開女兒手裏的棒棒糖,讓她看着自己,“你可不要跟剛才那個哥哥學,古詩詞要從小就開始積累,女孩子腹有詩書氣自華。”
後面又說了些什麽,夏見鯨聽不清了,他推門回家,夏平正好也收拾完了。
或許是陳教授提到了菀珍,夏見鯨吃飯時心情有些低落,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只埋頭往嘴裏塞飯。
夏平累了一天,也不想說話,吃完飯就去廚房洗碗了。
自從莞珍去世後,他和夏平就再也沒回過這個傷心地。這套房子近十年沒住過人,雖然夏平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可現下隔着莽莽紅塵回頭看,讓人唏噓不已。
夏見鯨支楞着腦袋環顧四周,牆有些泛黃還沒來得及重新粉刷,靠暖氣的天花板撅起來一層,古舊的木沙發腿上還有齧齒目動物啃過的痕跡。童年在這裏生活的那些記憶,對他來說久遠得仿佛是上輩子所經所歷一樣。
他喜歡熱鬧的環境,在野外基地的帳篷裏過了十年的大集體生活,如今突然只剩他和夏平兩個人,心底對莞珍的思念就像野火燎原一般湧了上來。
幼時的夏見鯨比現在還活泛。當時中國和美國合作關于物種與生态複原可行性的“朝陽紀計劃”,夏平是中國科研團隊的負責人之一,而夏見鯨的母親莞珍那時還只是個副教授,一家三口跟吉祥三寶似的生活在蓋倫蓋蒂大草原上。莞珍從不拘着他,除了夏平規定的學習時間外,他每天都和斑馬羚羊混在一起,四條腿爬着比兩條腿跑起來還快。
這樣的散養生活一直持續到他四歲,夏平跟莞珍所在的中國團隊率先完成A階段科研任務,載譽而歸。他們回國那天,連省裏領導都來接機,機場外拉着橫幅,閃光燈不時亮起,隊員們被記者團團圍住。
莞珍和其他隊員們拘謹地站在領導身後合照,而夏平則在被單獨采訪,他一身中山裝負手而立,即使面對記者們的長`槍短炮,他的态度依然冷硬,除了已公布的信息外,他拒絕談起在坦桑尼亞的任何細節。
後來莞珍被升為教授,學校分了這套房子給夏平。房子不大,只有兩室一廳,但他們住在這裏,從此就正式在X市落了根。
可是好景不長,年底的時候莞珍被查出淋巴癌晚期,她長期高負荷的工作掏空了年輕的身體,從确診到離世連一年都沒有撐到。
夏見鯨的視線停留在牆上那張黑白照片上,莞珍溫柔地笑着。其實夏見鯨對莞珍沒有太多的印象了,那時他太小,記憶裏只能留下一些瑣碎的片段。反而是其他感官記得更清晰,莞珍的聲音也很溫柔,站上的講臺時候肯定壓不住場子;她身上以前有淡淡的香,後來變成了藥的味道;而她的懷抱一直是溫暖的,夏見鯨喜歡窩在她懷裏,困了、累了、被夏平揍了或者感到委屈了,他都喜歡窩進去尋個庇護。
夏見鯨笑起來,他看着照片裏的莞珍,現在恐怕是抱不住他了。
屋子裏每一點細小的印記都能讓他回憶起十年前的溫暖,他走進夏平的卧室,指腹貼着牆壁摸索,在尋找一條痕跡。
他慢慢蹲下,臉貼着牆面,那裏刻有一行稚嫩的字:媽媽你一定yao快點好!
莞珍最後的時光幾乎全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夏見鯨那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屁孩,連複雜一點的字都要用到拼音,完全不能體會莞珍的心情,天天就知道吵着要去逛年會看舞獅。
将近一年的時間,莞珍每天就對着這面牆,看着這行字,然後日複一日地騙夏見鯨說:“媽媽會的,小鯨魚不要擔心。等媽媽病好了,就陪小鯨魚去。”
後來她化為太平洋底的一捧塵土,夏見鯨也不再提年會舞獅,就連過年他都不喜歡了。
莞珍走後,夏平向教研組提出申請,接手了莞珍未完成的工作,跟她的恩師理查德教授一起致力于亞南極D型虎鯨的保護與研究,這一行又是十年。
莞珍的離世讓夏見鯨在一夕之間長大,懂得自己的處境也心疼父親的滄桑,從此莞珍成了父子倆之間很少提及的話題。
時隔十年,夏見鯨才又回到他們的小家,他皮實地長成半大小夥,性格讨喜,機靈可愛,胸膛一拍就讓人倍感信賴。
可是小帥哥也不過十五六歲,他靠着牆,一臉落寞,心裏很想念他的媽媽。
夏平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他擡手按亮了卧室的床頭燈,屋子裏瞬間被暖黃色的光芒包裹住。
“兒子,”夏平擡手覆上夏見鯨的後腦勺,手掌粗糙力度卻輕柔,“你奶奶去世時我正在麻省讀博,她一個人拉扯我長大特別不容易,我也争氣得很,文.革之後恢複高考,我是村裏第一批考上學的,十裏八鄉就出過我這一個博士生,”夏平笑得爽朗,老一輩讀書人的傲氣一下子就端了起來,“而且還是個洋博士。”
夏平盤腿坐在兒子身邊,夏見鯨偏頭看他,眼睛裏總算恢複了些神采,“你當時還好嗎?”
“當然不好啊,”夏平嘆氣,頭後仰靠在床沿上,半阖着雙眼,“那時我連死的心都有了,我覺得從此以後我在這天地間就是孤身一人了,不管走到哪裏都是風口。一瞬間突然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不知道該為誰去奮鬥。”
夏平像陷入某段回憶,越說聲音越低,夏見鯨搖晃着他,催促道:“然後呢?”
“然後我就遇到了你媽媽,她還在讀本科,是來旁邊學校進行暑期交流的,”夏平笑了,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舊事,語氣寵溺極了,“你媽媽那個理科腦,不知道從哪裏給我抄了一段話。”
莞珍初來乍到,在波士頓舉目無親,夏平受本科院長之托,給她當了一段時間地陪。母親去世以後,他一下子失去主心骨,課也不上了,實驗也擱置了,每天就躺在床上,如同一具行屍走肉。莞珍四方打聽,終于找到他的住處,塞給他一張紙,低着頭跑了。
那上面寫的內容,夏平到現在都還記得。
莞珍寫道:一個女人自打當了母親就得了靈感,她不是雕塑家,卻撐起你最初的思想骨架,她給你的愛不會因為她的離去而有絲毫減少。盼你堅強,做她永世流傳的大衛。
夏見鯨還是垂着腦袋,少年的脊背難過地彎成了一道弧,于是夏平拉着夏見鯨站起來,“來兒子,爸爸給你上節課。”
夏平在牆上虛無地點了一點,畫了一個小圓,“離別是人生道路上的一門必修課,比如在這裏我不得不和你奶奶告別,然後一個人獨自走下去,可在這裏,”他手指往前延伸,又落下一點,經過不斷描摹,畫出一個比之前更大更滿的圓,“我遇到了你母親,我們有了一個新家庭,有了你。”
“那我還可以想她嗎?”夏見鯨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我特別想她。”
“當然可以,”夏平語氣篤定,“現在就可以。”
夏平拍拍兒子的肩膀,給他留出空間,然後帶上了門。
待房門剛一關上,夏見鯨就爬過去按滅了屋子裏唯一的光源,然後抱着腿靠牆坐在地上。
窗外是一盞接一盞亮起的萬家燈火,可周身的黑暗卻給了他和大自然一樣的安全感。
是不是将來的某一天他也會告別現有的生活,告別老夏告別曾經,遇到新的人,開始新的未知旅程呢?
他煩躁地抓亂頭發,又負氣地嘟嘴去吹那绺耷拉在額頭上的劉海。他摸出手機,打開閃光燈,對着那堵牆拍了張照片。
這張照片取景不合格,曝光也有點過度,勉勉強強才能看清那一行字。他貼着屏幕印了個吻,然後上傳到了大地廣角,配文寫着“我的悲傷牆”,分類為僅好友可見。
很快迷鹿就在底下留了評論,這還是夏見鯨第一次見迷鹿留評。迷鹿先是給他發了個太陽的emoji,接着又發了一條。
@迷鹿:過來,曬曬太陽。
作者有話要說:
“jokiol!”
貓崽子拿爪子打的,我猜估計是——“快誇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