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來才有往
夏平父子倆走後,秦弘陽和芮素還在客廳拌嘴,看樣子短時間內是停不下來。
陸載躺在床上,突然覺得屋子空蕩蕩的。他把手墊在腦後,盯着吸頂燈暈開的光,目光漸漸渙散。
他又回到了夢魇開始的地方。
他剛念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陸遠名和秦可就離婚了。
他們斷斷續續吵了一整年,三天一鬧,五天一吵,芮素經常要從X市跑來勸架。
後來秦可直接鬧到了陸遠名單位,頓時就有傳言說陸遠名是倒插門的公鳳凰,是窮小子攀了高枝,是靠着老婆家裏才能平步青雲的,陸遠名那時工作正在上升期,人又年輕氣盛容易剛愎自用,一氣之下就提出了離婚。
兩人鬧到分崩離析,連秦弘陽都出面來勸陸遠名,可陸遠名根本聽不進去,只當秦弘陽在挾恩圖報。他不僅要離婚,還要斷絕師生情誼,哪怕“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他也決不和秦家扯上半毛錢聯系。
芮素是和秦弘陽一道來的,她進卧室裏去陪陸載。陸載小時候很粘她,一看她來,就委屈地讓外婆抱抱,他那段時間是真的被陸遠名夫妻倆給吓到了。
陸載問芮素:“外婆,如果爸爸媽媽離婚,我是不是就變成沒人要的小孩了?”
芮素說:“不會的,不管發生什麽,他們永遠愛你,外公外婆也一樣。”
可沒過幾分鐘,秦弘陽就被氣倒了,連帶着茶杯也摔在地上,滾了一地的碎瓷渣。
在破碎聲、争吵聲和救護車的鳴笛聲中,秦可拉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離開,而陸載的童年也兵荒馬亂地畫上了句號。
剛離婚後,秦可還經常來看陸載,他依然抱着秦可和陸遠名能夠重修于好的希望。他們坐在麥當勞靠窗的位置,金燦燦的M被陽光投映在桌子上,陸載一邊啃漢堡一邊跟秦可透露有關陸遠名的小道消息,他甚至還會謊報軍情,造謠陸遠名和某位秘書阿姨私交過密,試圖以此引起秦可的危機感。但秦可從不回應,只是揉揉他的腦袋,說他還太小,不懂大人之間的事。
秦可來看他的間隔逐漸從一個月變成三個月最後成了半年。每次見面她都是美豔動人的,好像歲月特別厚待她一般,四十歲的人卻有着小女孩的性子。
後來她又突發奇想要去斯裏蘭卡支教,臨走前最後一次來看陸載,那時陸載已經念五年級。或許是陸載大了,也或許是她沒以前那麽要強了,她竟然給陸載講了一些過往,關于她和陸遠名的曾經。她說陸遠名變了,變得俗不可耐,完全沒有了讀書時候的浪漫感。
陸載漸漸明白什麽叫做覆水難收。秦可是鐵了心要走,她一輩子都活在少女夢裏,她哪怕死都必須要死在鋪滿了玫瑰花的柔軟睡床上,為了這些她可以和前半生一刀兩斷,一百匹馬都拉不回頭,其中也包括陸載。
陸遠名卻沒秦可那麽幸運,他是孤兒,從小寄人籬下,沒權沒勢,窮小子一個,秦弘陽第一次見他時,就誇他有韌勁,從骨子裏就不服輸。他憑着這股子韌勁愣是爬了上去。C市是地級市,陸遠名三十多歲就坐上了副廳級的位置,讓人眼紅,恨他的要比欣賞他的翻了幾倍。
陸遠名工作忙,有時出差巡視,十天半個月不着家,但心裏記挂着陸載,抽空就要打電話回來噓寒問暖,雖然生活沒秦可在時精細,但爺倆相依為命,陸載又聽話懂事,倒也将就着過了下去。
秦可去斯裏蘭卡沒多久,C市上層權力圈開始大變革。普通家庭或許體會不到這種動蕩,可他們家因為陸遠名的原因,就處在漩渦中心,朝不保夕,動蕩不安。
當時市委裏紛紛開始站隊,陸遠名不肯動,自然被權力的浪潮拍上了岸。
陸遠名看不上這群宵小,自動請辭,憑着原來的關系網,很快就在浮沉商海裏撈了第一桶金。接着他就帶着陸載搬了家,他在C市寸土寸金的“華晖苑”小區買了獨門獨棟帶小院子的房子,算是擠進了達官顯貴們的大本營。
從那之後,陸遠名徹底變了,他開始不停地應酬、剪彩、出席活動,忙成了一個人型陀螺。陸載寧願他永遠不要回家,每次只要他回家,絕對就是令人作嘔的酒氣和師出無名的咒罵。
陸遠名不罵陸載,他罵上面有眼無珠,他罵群衆不知好歹,他罵企業操蛋無良,他罵自己懷才不遇,罵到最後他沒了意識,全憑着酒勁把這一腔憤懑都發洩在了陸載身上。
陸載傷得最嚴重的一次,傷口從肩胛貫穿到腰椎,送醫的路上血浸透了他的條紋睡衣,可他一聲不吭。
陸遠名也清醒了,手一松,刀子“咣當”一聲落地。他目眦欲裂,後悔不已。
在醫院填單子時候兩個人都對真相閉口不言,面對醫生的質問,陸遠名含糊地說孩子叛逆,打架鬥毆。
陸載對陸遠名說的話不予置評,他不可能去辯解說自己是個好孩子,是赫赫有名的陸總精神躁虐家庭暴力。他無法坦白,于是他選擇閉嘴不談。臨出院那天他試過向秦可求救,說不定秦可願意帶他走。秦可在視頻那頭笑意盈盈,小孩子們圍着她唱歌,還把剛編的花環戴在她美麗的卷發上。
秦可低頭一邊親吻孩子們的臉頰,一邊說着謝謝,與此同時,陸載挂掉了電話。
陸載想,他沒救了。
根本沒人會來救他。
他身上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傷痕,既然陸遠名已經替他找好了借口,他便順了對方的意願,開始學着打架鬥毆。打架是會上瘾的,開了頭嘗了腥就停不下來。
他和康祁也算不打不相識,不僅同班,還住同一個小區,康祁家就在他家隔壁棟。隔得近,彼此家裏那些破事都心知肚明。不過康祁要幸運一些,雖然爹是個沒文化的暴發戶,愛打老婆孩子,可起碼他娘還在,能給他洗衣做飯,還能在他爹動手時候護一護他。
住高檔小區,上重點學校,孩子卻不學無術,是個小混混,康祁覺得倆人同病相憐,他拿陸載當難兄難弟,有群毆就叫上陸載一起爽,下地獄也能拉個墊背的。
陸載從不站隊,他沒什麽結怨的,純粹手癢,有架就打,也不管敵方我方,拳頭揮出去了他心裏就能快活一些。打完把血跡一抹,照常回班當他的好學生去。
後來陸載申請了住校,再加上合理利用陸遠名的日程表,周末回家時和陸遠名岔開時間,他可以除了寒暑假外一整個學期都不用見到對方。他打算就這樣混到畢業,然後考到省重點,就可以一步步離開這裏,離開陸遠名。
原本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朝理想化的進程發展,直到初二那個晚上,他沒能掐好時間,迎面撞上了爛醉如泥的陸遠名。
陸載猛的從夢裏驚醒,他思維還有些恍惚,握在手裏的手機竟被虛化成了半截磚頭,他像握了燙手山芋一般,立馬甩了出去。
手機“啪”地一聲砸在牆上,又“咚”地一聲掉在地上,陸載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心,才反應過來剛才那些都只不過是夢境,陸遠名沒有回來給他過生日,他也沒有差一點殺了陸遠名。
陸載松了一口氣,他光着腳踩在地上,去把手機撿了回來。
他開屏看了眼時間,才剛九點,他不過睡了二十分鐘,就冒了一身冷汗。
襯衣黏糊糊地貼在他背上,不舒服,他脫下來塞進髒衣桶裏,又翻出新睡衣換上,這才重新躺回床上。
困意已經散去,他嘆了口氣,打開了“大地廣角”論壇。
自從星期三翻車魚跟他聊了兩句,倆人還因為紅包的事情磕絆了一下,直到今天他都沒再見過翻車魚。
以往翻車魚每周末都會來找他唠幾塊錢嗑,他隔三差五回一句話。可翻車魚昨天沒出現,今天也沒出現,而再過幾小時這個周末就要過完了,網瘾少年卻還沒有上線,這有些奇怪。
他們聊天時一直是翻車魚主動開口,陸載也不知道第一句話該怎麽說。他點進私信框,又退出來,反反複複,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放棄了。
夏見鯨一走,噪音也沒了,他第一次覺得這個房間□□靜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驀地有些寂寞。
他想,他生而為人或許真該說聲對不起。他各類感情都經營失敗,親情上爹不疼娘不愛,親人是枷鎖,他在夾縫中求生存;愛情上還沒來得及情窦初開,暫且按下不表;友情上倒還勉強長出些枝丫,比如夏見鯨,他覺得可以處着試試,能處就多個朋友,處不下去他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翻身下床,從書桌下拉出一個黑色的收納箱。裏面滿滿當當塞着同一個牌子的牛奶,他喝習慣了,每天都會帶一瓶去學校。
夏見鯨曾經拿着他的牛奶晃了晃,嘴裏嘀咕,“同桌,這個好貴的呀,喝了真的會長高嗎?”
夏見鯨個子不算矮,但比他還是差了點。他沒搭話,看着對方沒見識的傻樣,有些不屑,又有些想笑。
而他現在是真的有了笑意,他彎下腰,從收納箱裏又取了一瓶牛奶放進書包。
交朋友麽,他想,總要有來有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