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漫長青春期

夏見鯨家所在的那棟樓,是學校最早的一批家屬樓,有些破舊,哪怕光是從外面打眼一看,就能看出年代感。

樓道也窄小,都沒法容納兩個大男生并排走,夏見鯨和陸載一前一後,錯開上樓。

夏見鯨住慣了,金窩銀窩也比不上自己家的狗窩,他絲毫不尴尬,更不可能有自卑,他反而跟陸載臭顯擺,“同桌,你看,我能連着跳五個臺階。”

夏見鯨站在二樓半,屈膝降低身體重心,往上甩手的同時兩腳一蹬,直接蹿上六階,比他想象的還要厲害。

夏見鯨驚呼一聲,扭回頭比了個六,“哇塞,我也太牛了吧。”

陸載腿比他長,随便一跨就是四階,“不,是你家臺階比較矮。”

“好吧,被你發現了。”夏見鯨攤手,發現騙不了陸載,便乖乖拿出鑰匙開門。

屋子雖小,但卻收拾得相當幹淨,陽臺朝南,樓前又沒有別的建築物遮擋,客廳的采光很好,又溫馨又亮堂。

夏見鯨打開鞋櫃給陸載拿拖鞋,鞋櫃裏也整整齊齊的,只是顏色基本都是黑白灰,沒有女性化的配色。陸載還沒見過夏見鯨的媽媽,但他想,對方一定是個既理性又溫柔的人。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他猜錯了。

客廳和餐廳相連的拐角處挂着一張照片,黑白打底,照片裏的女人如陸載所想,既理性又溫柔,那雙眼睛盛滿了笑意,和夏見鯨不招人煩的時候很像。

陸載一直覺得夏見鯨是個特別幸運的人,家庭和睦,父母恩愛,朋友成群,有足夠的資本去調皮搗蛋,不必在乎人間疾苦。可今天他才發現好像不是這樣的,夏見鯨也有難過。

夏見鯨注意到陸載的目光,反倒驕傲地一揚下巴,說:“這是我媽媽,漂亮吧?”

陸載點頭,很認真地說:“漂亮。”

“過來,同桌,”夏見鯨笑,拉着陸載走進夏平的卧室,“我給你看個東西。”

陸載挺好奇,跟着他過去。

夏平的房間就一床一桌一櫃,床頭和桌上堆滿了書,煙灰缸裏的煙頭都摞成了小山。夏平不允許夏見鯨亂動自己的東西,夏見鯨也不敢亂翻,他緩緩打開櫃子,踩着凳子從最頂端取下一個盒子,裏面規整地碼着一摞光盤。他取出其中一張,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其他東西物歸原位。

陸載立在一旁,安靜地打量整間屋子,他的目光突然被床頭櫃後的牆壁吸引住了,他往前走了兩步,發現那裏刻着一行字——

“媽媽你一定yao快點好。”

陸載皺眉想,這幅畫面似曾相識,他一定在哪裏見到過!

是在哪裏呢?他之前并沒有來過夏見鯨家啊。

難道是在照片裏?

陸載擡眼,盯着那行字。他的瞳孔倏地放大,有些不可置信,這不就是翻車魚所謂的“悲傷牆”!

陸載腦子裏走馬燈一般回憶着翻車魚的種種,對方從小生活在國外,與荒野戈壁飛魚走獸為伴,今年年初回國,性子跳脫又話唠,開玩笑時常把不住度,但道歉時又十分真誠。

而翻車魚唯一沒有上線的那個周末,周六他們在月考,周天夏見鯨在他家做客。

所以的一切都嚴絲合縫地對上了,統一指向一個事實……

夏見鯨站在凳子上轉過身,半彎着腰,拿着光盤在陸載眼前晃了晃,笑着問:“哈喽,你發什麽呆呢?”

陸載根本聽不見,他心裏只剩下一個想法,原來翻車魚就是夏見鯨,夏見鯨就是翻車魚。

他看着夏見鯨,眼神晦暗不明,眼前這張明媚的笑臉和論壇上的翻車魚重合在一起,荒誕至極卻又理所當然。

夏見鯨見陸載沒反應,擡手搭在陸載肩膀上,以此為支撐點,從凳子上跳了下來。陸載條件反射一般伸手扶了下夏見鯨的側腰。

夏見鯨覺得陸載忽然之間變得很奇怪,有種說不上來的柔和,就好像一朵顫顫巍巍綻放的花。

夏見鯨問陸載:“你喜歡攝影嗎?”

陸載心裏波濤洶湧,卻不知如何開口,他注視着夏見鯨,點了點頭。

“我也喜歡,”夏見鯨說着指指手裏的光盤,“這可是我人生第一段影片,特別珍貴,想看嗎?”

陸載當然想看。如果讓他給周圍的人打分,大部分人都只有三四十,夏見鯨和翻車魚稍微強一點,差不多能得五十,但也及不了格。可現在兩者合一,分數乘以二,離滿分都不遠了,他完全無法拒絕。

夏見鯨帶着陸載回自己卧室,被子往起一卷,抱着筆記本電腦就上了床。

他拍拍身旁空出來的位置,喊陸載:“上來呗,咱們躺着看。”

陸載猶豫了一下,也脫了鞋爬上去,和夏見鯨肩膀挨着肩膀,半靠在床頭。

夏見鯨最開始迷上攝影還是因為紅外攝像機,本身是莞珍他們用來記錄野生動物活動軌跡的,但按點布設完後還餘了幾臺,于是莞珍便在帳篷裏外各裝了一個,看看兒子平時一個人的時候都在幹什麽。

有次夏見鯨半夜被尿憋醒,卻因為不忍吵醒菀珍,蹑手蹑腳翻下床,自己到帳篷外噓噓去了。他那會兒才兩三歲,比床沿不過高了小半個腦袋,他扒在床邊上又蹦又跳,兩條小蘿蔔腿費勁蹬了半天才爬上床,菀珍恰好翻了個身,他立馬不敢動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确定菀珍完全睡熟,才又鑽進菀珍的懷裏。他左右扭了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眼前還不忘噘着嘴親了親莞珍的臉。

第二天菀珍整素材,看到這一段的時候心裏又酸又軟,隊裏其他的女性也很感動,沒想到夏見鯨那個皮猴子還有這麽貼心的一面。因為這件事好多阿姨對他平時的惡作劇既往不咎,連連誇他懂事可愛。

夏見鯨得知前因後果後強烈要求要一睹自己的風采,紅外成像的質量不太好,他在裏面整個人發灰,像是雪花點拼成的一團影,而且眼睛綠瑩瑩的,跟貓科動物似的。可他依然覺得神奇,同時也漸漸迷上了攝影。

夏見鯨只記得視頻裏自己的正面形象,完全忘了他當時還穿着開裆褲,他就這麽沒遮沒掩直接放給陸載看,簡直蠢得沒救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點叉,只能強裝淡定,硬着頭皮放完了。

夏見鯨故作坦然,跟陸載解釋,“這是我媽媽給我錄的。”

陸載勾唇一笑,幽幽地評價了一句,“挺可愛的。”

被人看到十幾年前的光屁股樣子,還誇了句可愛,夏見鯨頓時裝不下去了。他有些害臊,合上電腦,“刺溜”一下鑽進被窩,只留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甕聲說道:“睡一會兒吧,下午還得上課呢。”

“嗯,好。”陸載說。

陸載躺下,夏見鯨順勢分他一半被子,轉過來臉對着陸載,小聲說:“同桌,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攝影嗎?”

夏見鯨說完後就嘆了口氣,他突然有些傷感。他身邊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都對他很好,心疼他沒有媽媽,對他無限包容,大地廣角上愛他的人成群結隊,但他不可能去向這些人展示他的軟弱,說他很想他的媽媽。夏平原本該是最合适的人選,而且夏平也安慰他,說想念是一種很正常的情緒。可難道夏平就不難過嗎,他說出來無非是雪上加霜,把本該自己去承受的痛苦轉移給了夏平。

現在陸載躺在他身邊,真實又溫暖,他無法抑制地覺得有些累了,好想找一個人傾訴。

陸載也喜歡攝影,鏡頭能夠記錄絕對的真實,醜便是醜,惡便是惡,虛情假意無法僞裝成愛,謊言也不會讓人誤以為真,但他直覺夏見鯨一定不是這樣冰冷的原因,畢竟翻車魚發的照片可愛又溫暖,冰冷的鏡頭是拍不出來的。

陸載難得耐心,問道:“為什麽?”

夏見鯨探過手,抱住陸載,然後腦袋也靠過去,整張臉埋在陸載肩頭,“同桌……”

夏見鯨的發質和他本人一點都不像,有些發硬,刺在陸載的側頸,又疼又癢。陸載不舒服,剛想掙開,夏見鯨就跟耍賴一樣,手臂抱得更緊。

陸載推了他一下,夏見鯨還是不動,聲音發悶,有點不講理,又有些撒嬌,“你還沒聽我的原因呢。”

陸載感覺脖頸上有一絲溫熱的潮意,他心想,夏見鯨不會是哭了吧。

陸載松了勁,手由推拒變成半摟,貼在夏見鯨的後背上,“嗯……你說。”

“這段視頻是我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夏見鯨吸吸鼻子,說,“我經常想,如果我能早點學會攝影,那我就可以留下很多的她。”

很多的她,這個句子錯得離譜,就像是“我的爸爸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一樣,可陸載卻沒有糾正。

夏見鯨說的這些,陸載也曾感同身受。在家庭關系裏,孩子總是處于被動承受的狀态,無論是吵架、離異、再婚或者喪偶,孩子作為附屬品,能做的只有接受。有些孩子天生樂觀,可有些孩子卻畫地為牢,把大人的枷鎖背在了自己肩上。或許所有的孩子将來都能釋然,學會理解父母的不易,但誰都無法否認,在那些沒能釋懷的漫長的青春期裏,他們千瘡百孔,踽踽獨行。

翻車魚在大地廣角發的照片,不止吸引了陸載,也吸引了很多和陸載一樣心有囹圄的人,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從其中得到一些救贖。

而陸載現在才了解,無論翻車魚拍出多少驚豔迷人的照片,其中都不會有他最想拍的那個人。

夏見鯨吸吸鼻子,整個人都捂出了一層薄汗。他依然不願意松手,抱着陸載蹭了蹭,這次是真的在撒嬌了,“這是我的小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

“好。”陸載說。

又多了一個秘密牽絆在他們之間,陸載心裏莫名一軟,他想,他是不是該把這條翻車魚拉出去曬曬太陽。但他目前還不打算告訴夏見鯨自己就是迷鹿,他任由夏見鯨抱着自己,然後拍了拍夏見鯨的後背。

陸載低聲說:“夏見鯨,你可真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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