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都是局中人

陸載一時沒反應過來, 顯得有些呆, 他被夏見鯨捏着鼻子,呼吸不暢, 聲音悶悶的。

陸載問:“你……說什麽?”

“我說, ”夏見鯨笑起來, 松開陸載的鼻子,擡手按上陸載的心口, “你這裏的才不是什麽怪獸, 不過是一只聰明過頭了的小傻象而已。”

作為交換,夏見鯨跟陸載講了他在蓋倫蓋蒂的一些趣事, 最後特意提到了那頭小象。

在夏見鯨前言不搭後語的故事裏, 陸載的情緒竟然慢慢平複下來, 他靠在椅背上,長舒一口氣,放松了身體。

夏見鯨是詞彙量不夠,就拿肢體動作來湊, 直接把另一只手從陸載手心裏抽出來, 一邊講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着。

陸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心,空蕩蕩的, 在夏見鯨的故事告一段落時,他抿着嘴, 又攥住了夏見鯨的手。

夏見鯨偏過頭看他, “幹嘛?”

陸載說:“你剛才說的,講故事要牽着手。”

夏見鯨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 任由陸載牽着自己。

“對了同桌,”夏見鯨猛地一咋呼,“我昨天就想問你來着,你為什麽喜歡攝影啊?”

陸載目光望着窗外,想了一陣,然後說:“你知道羅伯特卡帕嗎?”

“那個戰地攝影記者?”夏見鯨說,“知道一點,但我不是很喜歡他的攝影風格。”

羅伯特卡帕,二十世紀著名的戰地攝影記者,和他的萊卡相機一同穿梭在二戰的槍林彈雨中。其實夏見鯨很不喜歡卡帕的風格,他能記得這些完全是因為迷鹿,迷鹿的作品很有卡帕的感覺,真實得有些絕望。

陸載繼續說:“卡帕認為攝影的本質就是揭露,在鏡頭面前所有的醜惡都無所遁形,只有真實。”

“就這樣嗎?”夏見鯨聞言不認同地搖了搖頭,他雖然沒有見過陸載拍的照片,但他想,應該也和迷鹿的如出一轍,光是看着就令人難過。

夏見鯨又問:“那你将來打算幹什麽,追尋卡帕的腳步,當個戰地攝影記者嗎?”

陸載垂下目光,輕聲說:“我沒想好。”

對于未來陸載沒有規劃,未來太虛無缥缈了,光是照料眼下的生活和失控的情緒,他都覺得精疲力盡。

他總是得過且過,老師同學都覺得他是勤奮努力的學霸,事實上他每天大半時間都在發呆,看着窗外,無所事事。

他這個年紀能做的事情其實有很多,和同學在走廊追逐打鬧,把小紙條貼在別人後背上,去操場上暢快淋漓地踢一場球,就像夏見鯨一樣,做個普通的高中男生,天不怕地不怕,把青春期所有的壞事、荒唐事都幹一遍,反正有的是時間讓他知錯就改,讓他慢慢成長。

然而他還是一個人坐着,陽光照不到他,他像一潭死水,沒有生氣,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夏見鯨有些發愁,眉間聚起一座小山,陸載總給他一種穩當的感覺,就是那種很自制,對人生每一步都有明确要求的人,又怎麽能允許自己稀裏糊塗地過?

可是陸載的表情十分坦然,顯然沒有騙他,想象和現實之間的落差讓他無所适從。

夏見鯨問:“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學什麽啊,馬上就要文理分科了。”

這學期眼看着就要到頭,分科志願表昨天也已經發到每位同學手中,夏見鯨有些替陸載憂心,甚至都忘了他才是那個該頭疼的人。

陸載沒有回答,反而問夏見鯨,“那你呢?”

“我啊,我還能報什麽,肯定去物理實驗班啊,”夏見鯨腦袋往後一仰,癱在椅背上,“如果不走競賽這條路,別說上清北浙複中科大了,能不能考上學都是個問題。”

陸載說:“我都可以。”

“不,你可報不了物理,”夏見鯨得意地揚起眉毛,“畢竟你只是應試水平,離我們這種競賽類天才還是有些差距的,你說對不對?”

陸載勾了下嘴角,說:“對。”

夏見鯨突然表情一垮,有些失落,“可是照這麽說,我們就沒法繼續坐同桌了。”

陸載聞言背脊一僵,他不自在地站起來,“你還吃嗎?”

夏見鯨還在唉聲嘆氣,搖了搖頭,“不吃了。”

陸載看了眼手表,說:“我先去結賬,我們準備走吧。”

夏見鯨覺得氣氛變得詭異起來,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說,并沒別的想法。這學期他和陸載相處得很開心,雖然也鬧過別扭,但感情卻越來越親密。

可陸載生硬地轉開話題,到底還是有點傷人,于是夏見鯨一癟嘴,把後面那句“你會不會舍不得我啊”給咽了下去。

夏見鯨獨自坐在椅子上,抱着相機看照片。今天拍了不少,他挑挑揀揀,準備選一些滿意的出來,讓陸載回去後發給他,他也好往大地廣角上傳。

夏見鯨手指一滑,不小心按了播放小三角,屏幕一黑,然後又亮起來,像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樣,照片縮略圖從上到下排滿了整屏。

最前面一行明顯不是出自一個人之手,色調陰沉,取景方式也和夏見鯨截然不同,和後面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應該是陸載以前拍的,夏見鯨也沒多想,直接點開了其中一張。

這張照片的主體是一只流浪貓,瑟縮地躲在公園的躺椅旁邊,貓咪瞎了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睛裏卻充滿了恐懼。

夏見鯨又往前倒了一張,風格與之前那張如出一轍,只是這次的主角變成了悲慘的流浪狗。

夏見鯨不自覺蹙起眉,瞎了一只眼睛的貓咪,瘸了一條腿的小狗,都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定在哪裏見過。

他抓着頭發思索一番,明明感覺熟悉極了,卻怎麽都想不起來。

恰好這時陸載也結完賬,正朝他招手,夏見鯨索性不想了,一甩腦袋,把照片的事抛到腦後,接着跟了上去。

一頓飯的功夫,被噴泉淋濕的衣服已經幹得差不多了,他們并肩走在微涼的夜風中,夏見鯨百無聊賴地踢着路上的小碎石,有種別樣的惬意。

陸載看着腳下的路磚,一小塊一小塊疊在一起,綿延着鋪向遠方。

今早他出門前,秦弘陽面色不愉地問他:“你跟誰出去,出哪裏?”

看來秦弘陽應該是記得他的生日,可能還做了些準備,但是被拂了面子,便有些惱了。

他背着相機,站在門邊,不進不退,也不說話。

芮素看出了祖孫倆的僵持,便出來打圓場,說:“小貓小狗也有三朋四友的,你管那麽多幹嘛,陸載晚上記得早點回來。”

他朝芮素略一颔首,轉身走了。

他沒有三朋四友,他只有一個好朋友,他只有夏見鯨,但是足夠了。

陸載偏過頭去看夏見鯨,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像是童話裏那個國王,終于摘下來頭上的帽子,他可以毫不在意地面對那些好奇的目光,來啊,來看啊,我就是長了對兔耳朵。

他和夏見鯨同行在幽暗的林蔭路上,頭頂有不算明亮的路燈,兩人周身都暈着不真切的光。

陸載突然覺得好像生活也變得沒那麽難過了,或許他也可以對未來有所期待的。

陸載停下來,拉住夏見鯨的手臂。

他目光堅定地看着夏見鯨,說:“我打算學文科。”

“文科?”夏見鯨驚訝極了,一方面是陸載這話沒頭沒尾的,另一方面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願意學文科,光是想想就難得想哭。

再加上他們附中雖說是省重點,鼓勵學生綜合性發展,但最強的還是理科,甚至還開設了奧賽實驗班,更大限度地增加保送名額,所以老師們建議還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選擇理科。

而陸載的成績基本沒有短板,每一門都能拿得出手,這種情況下當然報理科是最好的選擇。如果陸載真一意孤行去學文,他都可以想象班主任收到志願單時候跳腳的樣子。

夏見鯨看着陸載,他的影子斜又長,和陸載的交疊在了一起,肩碰着肩,頭挨着頭。

夏見鯨說:“你想好了嗎?”

“我想考新聞,”陸載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成為像卡帕一樣的人。”

夏見鯨才不管陸載是要當卡帕還是要當喀秋莎,他盯着陸載,又問了一遍,“你想好了嗎?”

陸載看着夏見鯨,低聲說:“想好了。”

夏見鯨嘆了口氣,拉着他的手,沿着寂靜的林蔭小道往前跑。

“你想好個屁啊。”夏見鯨邊跑邊扭過頭朝陸載喊,“我都聽不清你說的什麽,陸載,你真的想好了嗎?”

陸載心下一動,夜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他看着夏見鯨飄揚的頭發,鬼使神差一般對着前方無盡的幽暗喊了出來,“我想好了!”

夏見鯨扭過來看着他大笑,又往前沖了一段才停下來。

夏見鯨扶着膝蓋喘氣,然後仰起臉望着陸載。

“這就對了嘛,想做什麽就去做,”夏見鯨說,“只要你想好了,我就支持你,永遠支持你!”

夏見鯨跟陸載道別,坐上背向而行的地鐵,到家時發現夏平還沒有回來。

夏見鯨打開手機看了看,也沒有夏平的電話和短信,于是他更納悶了,不知道這兩個老同學在敘哪門子的舊,敘到深夜還結束不了。

夏見鯨不管了,他玩了一天,從換上拖鞋那一刻就開始哈欠連天,他此刻只想趕緊癱倒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下。

夏見鯨趿拉着拖鞋進浴室,強撐着困意沖了個澡。夏平不在家裏監督他,他連身上都懶得仔細擦幹,半幹不濕地套了條小內褲,一溜小跑就撲到床上去了。

夏見鯨爽快地長舒一口氣,扯過空調被蓋住肚子,四仰八叉地躺平,然後玩起了手機。

他先去騷擾陸載,讓陸載千萬別忘了給他發照片。

他舉着手機,等了一會兒,陸載還沒有回複,應該是沒有看到呢。

夏見鯨仰着頭打了個哈欠,眼皮子越來越沉,他不打算繼續等了,翻了個身,登上大地廣角,打算随便刷會兒論壇就直接睡了。

系統提示“叮”了一聲,夏見鯨點開消息。

——“今天是您特別關注的‘迷鹿’的生日,快為他送出一份生日禮物吧!”

迷鹿的生日?

迷鹿?

夏見鯨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睛猛地睜大,困意徹底散了個幹淨。

他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心跳在一瞬間飙升到了極點。他一骨碌爬起來,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他屏住呼吸,點開了迷鹿的主頁。

夏見鯨手指像是上了發條一樣,不停地往下滑着,然後他頓住,又一點點到了回去,難以置信地反複看着其中兩張照片。

瞎眼的貓咪,瘸腿的小狗,和他在陸載相機裏見到的一模一樣。

“啊!”夏見鯨把頭埋進枕頭裏,覺得這也太魔幻了吧,迷鹿竟然就是陸載?

論壇上那個天天給他砸紅包的土豪竟然是他同桌?!這是什麽見鬼的網絡情緣一線牽啊!

夏見鯨想到他還傻啦吧唧地給陸載賣安利,想讓對方也來注冊個論壇賬號,殊不知人家就是論壇上出了名有錢的鹿神。

夏見鯨面紅耳赤,抱着枕頭在床上翻滾,覺得真是沒臉見人了。

然而他剛滾兩圈,轉念一想,又發現不對!

那……陸載豈不是早就知道他就是曬太陽的翻車魚了?

夏見鯨坐起來,理了理頭發,認真回憶了一下他最早掉馬時候的場景。

如果他沒猜錯,應該就是他們逃課去書店的那一天,陸載拿着“鏡·遇”的獲獎名單給他看,他登上論壇,給陸載看自己的作品。

啊!這也太丢人了吧,臭不要臉地把人家設成特別關注,而且還被正主給撞見了。夏見鯨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叫你臭顯擺,叫你嘴賤,!

陸載當時肯定在心裏快笑噴了吧,夏見鯨噘起嘴很不樂意,可是陸載為什麽不告訴他呢?

夏見鯨翻着他和迷鹿的聊天記錄,臉上更熱了,他不僅對着迷鹿吐槽過陸載,而且最後言而無信,還學了小狗汪汪叫。

憑什麽光他自己丢人啊,這不公平。

夏見鯨決定将計就計,既然陸載瞞了他這麽久,他不能吃虧,他也要以牙還牙逗一逗陸載,

夏見鯨點開和迷鹿的對話框,打算先編輯一條生日快樂,然後由淺入深,慢慢誘敵深入。

他剛編輯完,還沒來得及點發送,對方先他一步,發了條信息過來。

迷鹿:我看到你昨晚的動态了。

迷鹿:今天玩得怎麽樣?和你一起的……是你那位朋友嗎?

夏見鯨握着手機,冷哼一聲,陸載不是第一次套他話了,經常旁敲側擊問他對“那位朋友”的看法。要不是他陰差陽錯發現了這個秘密,真不知道還會被陸載诓多久。

曬太陽的翻車魚:你說的是哪個啊?我朋友多了去了。

迷鹿:你之前跟我提過的那位。

曬太陽的翻車魚:你說他呀,你表述不清,他才不是我朋友。

曬太陽的翻車魚:他是我的好朋友。

曬太陽的翻車魚:我們今天去了大雁塔,特沒意思,不過晚上的噴泉倒很好玩,超級刺激。

曬太陽的翻車魚:旁邊有一個傣家樓,除了有點貴沒別的毛病了,你如果來X市,我推薦你去吃。

迷鹿:還有別的嗎?

曬太陽的翻車魚:別的?

曬太陽的翻車魚:哦對了,我們晚上還去了一家餐廳,只是我沒記住名字。

曬太陽的翻車魚:剩下就沒了。

迷鹿:我是說你們之間有發生什麽嗎?

曬太陽的翻車魚:我們之間?你指哪方面?

迷鹿:你有變得讨厭他嗎?

夏見鯨托着下巴,心情沉了下來,他一開始存心要耍陸載,可他看着陸載的回複,就仿佛是看到一種小心翼翼的期待。

陸載這麽沒有安全感嗎?

為什麽?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心軟了,他對陸載的态度一直在兇巴巴和軟趴趴之間來回切換,都快變成精神分裂了。

夏見鯨嘆了口氣,側躺下去,把床頭燈調暗了一度。

曬太陽的翻車魚:沒有。

曬太陽的翻車魚:一點都沒有。

曬太陽的翻車魚:我好像忘記跟你講,他真的超級棒,我超喜歡他的!

迷鹿:沒有就好。

迷鹿:早點休息。

曬太陽的翻車魚: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

迷鹿:你說。

曬太陽的翻車魚:我們下學期就要重新分班了,我一想到我們不能繼續坐同桌,就很難過。

迷鹿:別擔心,你會很快适應的。

曬太陽的翻車魚: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曬太陽的翻車魚:可是提到這件事,他挺無所謂的,一點舍不得的樣子都沒有。到時候肯定只給新同桌抄作業,不見舊同桌苦澀澀。

迷鹿:不會的。

迷鹿:你很重要。

夏見鯨心裏那點意不平徹底被熨展了,他滿意極了,抱着手機笑彎了眼。

曬太陽的翻車魚:你又知道了?

迷鹿:嗯。

曬太陽的翻車魚:那就行,我睡覺去了,晚安。

迷鹿:晚安。

夏見鯨把手機扔床頭櫃上,又熄了燈,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在半睡半醒間聽到門口有動靜,心想這都幾點了夏平才回來,他咂咂嘴,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他意識不清,迷迷糊糊地聽到夏平的腳步聲走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夏平并沒有回卧室,而是靜靜站在客廳裏。

過了好一陣子他都沒有聽到夏平回房的聲音,他覺得不對勁兒,皺着眉從床上爬起來。

他連眼睛都不想睜開,坐在床邊往地上探腳,完全憑感覺在找拖鞋。他折騰了半天,穿好鞋,這才站起來往出走。

他握住門把手,輕輕把門開了一條縫,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夏平背對着他站在菀珍的遺像前。

夏見鯨想,夏平可能是喝了點酒,又和老友聊到往昔,所以自然而然又陷入了對菀珍的思念中。

夏見鯨走過去,搭着夏平的肩膀,“老夏,別難過了。”

“爸爸沒事兒,”夏平拍拍夏見鯨的手,“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夏見鯨半眯着眼,靠着夏平就又快睡着了,卻還在嘴硬,“我一點都不困。”

夏平推着夏見鯨回房間,“不是說要長個子嘛,趕緊睡覺去。”

夏見鯨躺上床,仰頭看着夏平,“老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嫌棄你睡相不好,”夏平微微笑着,俯下身子蹭了蹭夏見鯨的額頭,像是還把他當做十年前那個小孩子,“快睡吧。”

夏見鯨點點頭,“那你也早點睡。”

“好。”夏平站在門口,回頭深深看了夏見鯨一眼。

夏平關上門,卻沒回去睡覺。他站在夏見鯨卧室門口,直到确認夏見鯨睡熟了,他才重新走到菀珍的遺像前。

夏平抿着唇,表情嚴肅,從口袋裏取出一張新刻錄的光盤。他嘆了口氣,把光盤藏在了遺像背後。

然後他頭抵着牆,疲憊地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想說,夏見鯨小朋友,你真的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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