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隐形的耳朵

夏見鯨擡頭看着陸載, 那一瞬間噴泉的雨幕拔地而起, 漫天水霧四濺,像一堵牆, 把他們密實地圍繞起來。

“當然, ”夏見鯨笑起來, 他鄭重其事地點頭,“我們是好朋友!”

夏見鯨睫毛上有水, 他眨了眨, 水滴聚在一起,順着他的睫毛滑下來。

迷蒙之中, 他看不清陸載的表情, 只能感覺到陸載的手又用了些力。

他們之間距離變得更小了一些, 近得仿佛是在擁抱。

陸載突然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喜歡極限運動和一些瘋狂的行徑,水霧從頭頂澆下時他的腦子完全放空,在那一刻,他得到一種難言的解脫, 他甚至感覺到背後的包袱都被沖散了。

仿佛他只需要攬住夏見鯨, 就可以輕易擁有被人安慰和珍惜的可能。

陸載說:“……夏見鯨。”

噴泉的聲音太大,他們站水流中央, 仿佛震耳欲聾一般,陸載聲音還沒傳到夏見鯨的耳朵, 就被水霧消解掉了。

夏見鯨索性把手往前一探, 直接抱住了陸載,“你說什麽?”

隔着冰冷的濕衣服, 陸載感受到了夏見鯨的心跳,以及在潮濕之中傳過來的微弱的體溫。他頓時沒了力氣,松開了手。

夏見鯨感覺到陸載突然放松下來,有一種往下滑的趨勢,他趕忙托住陸載的身體。

陸載比他要高半頭,他伸手一扒拉,讓陸載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然後環住陸載的腰身,把陸載抱得更緊。

夏見鯨問:“同桌,你還好吧?”

陸載嘆了口氣,額頭貼着夏見鯨的側頸,在夏見鯨肩上蹭了蹭。

陸載聲音很輕,他說:“你還記得陸遠名這個名字嗎?”

夏見鯨怎麽可能不記得,包括當時秦弘陽說的那些難聽的話,他都沒有忘記。也是從那天起,他和陸載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簽訂了“好朋友試行協議”。

夏見鯨看不到陸載的臉,但他能聞得出來,陸載難過得快要發黴了。

夏見鯨笑了一下,腦袋一偏,和陸載臉貼着臉。

夏見鯨說:“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好朋友怎麽會記得這三個字呢?”

陸載很輕地笑了一下,他擡起手臂,回抱住了夏見鯨。

陸載說:“現在規則變了,好朋友需要記得。”

“啊?是嗎?”夏見鯨沒有猶豫,立馬就跟着改了說辭,“不就是陸遠名嘛,好朋友記性特別好,好朋友當然記得!”

陸載深深吸了一口氣,逼着自己站直了身體。可夏見鯨還沒松手,于是兩個人面對着面,呼吸都快交纏在一起。

陸載低下頭,望進夏見鯨的眼睛裏。

“陸遠名……”陸載說,“他是我爸。”

夏見鯨看着陸載的表情,莫名有些惶恐。

他眨了眨眼,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繼續對着陸載笑,甚至笑彎了眼睛,“知道啦!陸遠名是你爸爸!”

“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陸載直直盯着夏見鯨的臉,不放過夏見鯨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變化,接着他仰起頭看了看天空,暗沉沉的,完全看不到星星,“那天的夜空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

氣氛太凝重了,夏見鯨越來越慌,他摟着陸載左右晃了晃,像在哄小孩子一樣。

“我先問一下啊,”夏見鯨趁機插嘴,“你要說的這件事好朋友用不用記得?”

陸載抿着嘴沒接話,目光涼薄下來,像是濟河焚舟一般慘烈。

“兩年前的今天,”陸載說,“我差一點殺了他,陸遠名,我爸爸。”

夏見鯨心跳漏了一拍,連他的呼吸也一同亂了起來。

陸載表情淡漠,像是下肢癱瘓的病人被敲了下膝蓋,明明是該喊疼的時候,他已經感受不到了。

夏見鯨看着陸載,心裏酸澀極了。他緊緊咬住了口腔內側的肉,死命維持臉上的笑容,眼睛裏愣是沒露出一絲的膽怯與好奇。

夏見鯨搖了搖頭,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努力揚起一抹笑,然後又搖了搖頭。

“你剛才說了什麽?”夏見鯨說,“我不記得了。”

夏見鯨說完往前一撲,把腦袋抵在陸載的肩頭,吸了吸鼻子,再也維持不住笑容。

陸載原本滿懷希望,但在開口的那一刻,他變得萬念俱灰,他把希望全都丢棄了。因為希望是留給那些能看到光的人的,而對他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好東西。

他就像是走在遮天迷霧中,周圍的人逐漸棄他而去,他慢慢不再強求,學會自己一個人摸黑前行。

可夏見鯨的反應和他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他想過千種萬種,但夏見鯨給他的比他的千種萬種加起來還要溫暖。

陸載形容不出來這種感受,就像是夏見鯨已經跑出了迷霧,可又義無反顧地拐了回來,然後拉着他的手,對他說:“前面有光,快跟我來!”

陸載的眼底像春水初融,緩緩恢複了一些生機。他感受到肩上有蔓延開來的潮意,不是冰冷的水霧,是有溫度的,帶着夏見鯨的體溫。

陸載心裏一軟,他輕輕捏住夏見鯨脖子後面的一層肉,把夏見鯨拎了起來。

“你是不是傻?”陸載問,“你哭什麽?”

夏見鯨也覺得害臊,他一癟嘴,胡亂抹了把臉,“生理反應而已,都怪你肩膀太硬,撞着我鼻子了。”

陸載忽然之間覺得如釋重負,他能感受到他體內那頭怪獸的喘息聲,但他似乎沒有那麽害怕了。

陸載攥住夏見鯨的手,問他:“那你想聽故事嗎?關于我的。”

夏見鯨卻說:“當聽衆可以,但我餓了,而且還冷,如果你請我去吃東西,我就乖乖聽故事,你覺得怎麽樣?”

陸載說:“好。”

“走吧。”夏見鯨打了個哆嗦,拽着陸載迎着風往前走,“我肚子都餓扁了。”

陸載點了滿桌的菜,卻沒有動筷子。他托着腮,安靜地看着夏見鯨進食,手指時不時地叩一下桌面,像是在打腹稿一樣。

情緒是可以傳染的,尤其負面情緒,如同流感一般,一旦爆發就能感染一片。夏見鯨本能地不喜歡接受負能量的東西,哪怕是聽別人傾訴,也是很影響心情的。

可人又是最容易感情用事的動物,不可避免地會有所偏愛,如果對方換成陸載,夏見鯨不僅不讨厭,甚至巴不得變成一塊海綿,把陸載身上的壞情緒全都吸收走,畢竟他的消解能力比陸載好多了,壞情緒都交給他吧。

夏見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他覺得不能再讓陸載憋下去了,只好認命地放下筷子,拍了拍身旁的座椅,“同桌,你要坐到我旁邊來嗎?”

陸載挑眉,點了點頭,起身挪了個位置。

陸載問:“吃好了嗎?”

“還沒,”夏見鯨說,“不過我想聽你的故事了。”

陸載深吸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不自覺地扣着指甲。

夏見鯨見狀,伸出一只手,“牽着手講吧,我怕你又用鬼故事吓我。”

陸載頓了一下,卻沒動作。

“你懂不懂啊,這是聽故事必備的,”夏見鯨五指并攏,往下一戳,徑直插在陸載兩手之間,“握住。”

陸載說:“你可真難伺候。”

夏見鯨朝他吐吐舌頭,趾高氣揚地擡起下巴,“你不握住我就不聽了。”

陸載眉頭蹙起,指尖緩緩彎曲,反手握住了夏見鯨的手。

陸載的故事漸漸拉開了序幕,夏見鯨的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他又一次感到慶幸,還好他握住了陸載的手。

陸載的故事很簡單,小男孩原本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爸爸媽媽都愛他,他們雖然住在一棟很小很小的房子裏,但那裏總亮着暖黃色的燈,溫馨極了。

但是就像許多中年夫妻一樣,可以共苦,卻無法同甘,他們生活越來越好,可就如同吹劣質氣球一樣,在膨脹起來的那一瞬間,這個家爆炸了。

小男孩很懂事,即使他的爸爸媽媽分開了,他依然愛着他們,尤其是他的爸爸。他搬去跟爸爸睡在一個屋,成為彼此的依靠。

幾年後小男孩的爸爸換了工作,小男孩因此有了獨立的書房和游戲室,他們住進了漂亮的大房子裏,原本是該開心的事情,可爸爸卻越來越忙,甚至經常喝得爛醉如泥。

爸爸喝醉後就變了一個人,他發瘋一般毆打小男孩,手邊所有能碰到的東西都變成了他的兇器,但他酒醒後又開始忏悔,祈求小男孩的原諒。

“之前你問我認不認識康祁時,我騙了你,”陸載說,“其實我認識他,他住在我家隔壁。”

夏見鯨點點頭,另一只手也伸過去,握住了陸載的手。

“那天陸遠名又喝醉了,我離大門口只有幾步路,可是他回來了。”陸載垂下眼睛,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我什麽都不記得,等康祁沖進來奪下我手裏的磚頭時,陸遠名已經倒在了地上。”

陸遠名倒在血泊中,腳旁滾落了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這一幕成為了陸載的夢魇。

陸載內心最大的痛苦,源自他的矛盾,他一方面知道,他和陸遠名相依為命,他心疼他的父親,并且理解對方的不容易,但在另一方面,他無法原諒陸遠名,甚至是恨到希望對方去死的地步。

他的理智和他的感情不在同一條戰線上,這成為了折磨他的根源。

“我就像一個怪物一樣。”陸載指指自己的胸口,“那個怪物,在我心裏。”

夏見鯨聽完後吐了一口氣,垂着頭思考了很久。

然後他擡起頭,認真地看着陸載,說:“不是怪物,只是一個動物而已。”

陸載聞言眼神閃了一下,好像求救一般地看着夏見鯨。

“是真的,你相信我,”夏見鯨笑起來,用力點了一下頭,“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動物。”

夏見鯨小時候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蓋倫蓋蒂草原上度過,那裏是野生動物的王國,基地旁邊經常有象群徘徊。菀珍跟他講,美國佬們愛說一句話,叫做“大象不會忘記”。

大象的大腦是陸生哺乳動物中最重的,而大象分布在海馬體內的神經元是人類的1.4倍,海馬體與記憶力息息相關,這也就說明了為什麽大象不會忘記。

它們能夠記得生命中遇到過的每一頭象和發生過的事情,甚至能夠記起四五十年前,它們還是一頭懵懂小象時,跟随母象走過的逃生路線。

但也因為超群的記憶力,經歷過偷獵者殺戮或馬戲表演迫害的大象們,普遍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它們永遠忘不掉那些傷害。

當時科考隊救下來一頭小象,它的母親被偷獵者殺害,它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失去了一只耳朵。他開始害怕周圍所有的聲響,連食物倒進桶裏的聲音都會讓它顫栗,它經常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充滿了攻擊性。

在夏見鯨看來,陸載就像是那頭小象,因為心裏的傷經年不愈,所以才會顯得不合群。

但是也別忘了它們天才的記憶力,小象不僅記得經歷過傷痛,同樣也記住了那些幫助它的人類,以及和他們相處過程中的快樂。後來小象被放歸自然,它的傷痛讓他學會趨利避害,而那些快樂卻會成為他隐形的耳朵。

“你知道嗎,你的心裏藏着的不過是一頭非洲象罷了,”夏見鯨捏住陸載的鼻尖,用力扯了一下,然後笑着問,“你的長鼻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

靈感來源于雷米的《殉罪者》

原句“每個人心裏都有一頭怪獸,壞人有,好人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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