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為天地立心
C市不比X市的經濟繁華與歷史悠久, 商業街都是些司空見慣的商鋪和餐廳, 夏見鯨跟着陸載在C市逛吃了三天,就開始覺得沒意思了。
第四天一大早, 夏平就打來了電話。夏見鯨的鈴聲是小黃人, 在晦暗的房間裏滋哇亂叫喚, 擾民極了。
陸載先被吵醒,他半坐起身, 也不知道夏見鯨把手機塞哪裏了, 他找了一圈都沒找到。
陸載皺着眉,推了推夏見鯨, “醒醒, 你電話。”
夏見鯨自欺欺人地裝作沒聽見, 蒙着頭往枕頭底下拱,還想眯着眼再睡一會兒。
陸載無奈,給了他一肘子,“快點, 吵死了。”
夏見鯨翻過身, 揉着眼睛跪坐起來。他在被子裏來回摸了個遍,才把響個不停的手機給拎了出來。
夏見鯨還沒徹底清醒, 他眯着眼睛看了眼屏幕,然後擡頭看着陸載, 表情有些呆, “我爸?”
“犯什麽傻,”陸載覺得他傻得可愛, 擡腿輕輕踢了他一下,笑着說:“接啊。”
夏見鯨一邊打哈欠一邊按了接聽鍵,“哈喽,老夏,早上好呀!”
夏平說:“這都幾點了,還沒起呢?”
“怎麽可能,”夏見鯨飛快地跳下床,“刺啦”一聲拉開窗簾,原地做了幾個高擡腿,“你要相信我,我每天都高度自律,早睡早起,好好學習,你聽,我剛跑完步,還沒喘過來氣呢,你可別污蔑我。”
“剛跑完步?”夏平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又說,“那你現在在家裏嗎?”
“我、我我,我沒到家呢,還在操場上呢。”夏見鯨眼睛滴溜轉,撒起謊來出口成章,“你回來了嗎?”
“還沒。”夏平說。
夏見鯨頓時松了口氣,他跑到C市來完全沒跟夏平報備,現在更不敢說了,要讓夏平知道他一聲不吭離家三四天,不把他屁股揍開花就見鬼了。所以他決定牢牢瞞下去,說什麽都不能讓夏平知曉。
夏見鯨惡人先告狀,“你又沒回來,問我在不在家幹嘛啊,是不是不相信我!”
“因為我是你爸,這個理由夠不夠。”夏平說,“對了,我跟你講正事兒,你在外面正好,去買點水果飲料,把家裏收拾一下,下午有人要去咱家。”
夏見鯨好奇極了,“誰要來呀?”
夏平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挂了。”
夏平說完就挂了電話,夏見鯨嘆了口氣,訂了張中午一點半的高鐵。
雖然C市該玩的地方都玩了,繼續待着也只能跟陸載在家裏大眼瞪小眼,但突然要走,夏見鯨還是有些失落。
夏見鯨把手機往床上一扔,走到衛生間門口,靠在牆上看陸載刷牙。
陸載從鏡子裏看見他,低頭漱了漱口,問:“怎麽了?”
夏見鯨聳聳肩,說:“同桌,我得回家了。”
陸載頓了一下,他若無其事地關掉電動牙刷,放在架子上,這才扭過來看着夏見鯨。
陸載問:“現在嗎?”
夏見鯨點點頭,說:“老夏說下午有人要來我家,我剛才在網上訂了中午一點半的票,我們一會兒去找個地方吃飯吧,吃完我就要走了。”
“好。”陸載看了眼表,才不到十點,還有将近四個小時,他側過身,“你趕緊過來洗漱。”
夏見鯨趿拉着拖鞋走過去,擠上牙膏,把牙刷捅進嘴裏,暴力地左刷刷右刷刷。
夏見鯨屁股往後一撅,怼了下陸載,“同桌,你會不會舍不得我?”
陸載拿下毛巾,面上雲淡風輕,他說:“一點點。”
“才一點點啊。”夏見鯨癟起嘴,先單手比了個圓,又雙手比了個大圓,問:“是這樣的一點點,還是這樣的一點點?”
“廢話真多,洗你的臉去,”陸載把毛巾蓋在夏見鯨的腦袋上,然後手指戳了戳夏見鯨的心口,“這樣的一點點。”
夏見鯨收拾完出來,陸載正站在露臺上,手撐着下巴,正在俯視着樓下漂亮的花園。
陸載聽見聲音,轉過頭看着夏見鯨,說:“手機給你充上電了,充滿了我們就走。”
夏見鯨剛洗了頭,他不習慣用吹風機,迎風随意甩了甩,又甩了自己一臉水。他也不在乎,伸手一抹臉,走過去站在陸載身邊。
院子裏的花開得正豔,沿着鵝卵石小路的兩側從屋前鋪到院子門口,可夏見鯨記得陸載的故事,這幅美景是小男孩的夢魇。
自從文字出現後,人們便開始用語言交流,甚至還誕生了翻譯這個職業,用于不同語種之間的溝通。于是人們越來越少地用心去體會,哪怕未曾謀面的人,都能憑借一紙簡歷來了解生平。
陸載不愛說話,這是很吃虧的,夏見鯨想,陸載那些沒說出口的妥帖溫柔,或許在旁人看來,便是不可饒恕的冷漠吧。
夏見鯨偏過頭看着陸載線條冷硬的側臉,他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地和陸載坐了同桌,他可能會和其他人的看法一樣,認為陸載既無趣又難以接觸。
夏見鯨問:“同桌,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陸載說:“問吧。”
“還記得你生日那天,你給我講了個故事嗎?”夏見鯨靠過去,和陸載并肩站着,“其實我騙了你,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得。”
陸載挑起眼尾,斜睨着夏見鯨,“所以呢?”
“你別看院子了,你看着我。”夏見鯨推了陸載一把,右跨一步,強插進陸載和欄杆之間,“所以我不明白你的痛苦點是什麽?”
陸載搖搖頭,說:“是我的問題。”
夏見鯨是憋了很久才問出口的,他擔心在陸載傷口上撒鹽,又害怕弄巧成拙變成火上澆油,可陸載表情不鹹不淡的,一點波瀾都沒有,這讓他有些錯愕。
“你快氣死我了,等會兒我走了你打算在這兒站一輩子嗎?”夏見鯨感覺跟陸載說不通,氣得捶了一下欄杆,“你從頭到尾都是被動的,就算你動手了又怎麽樣,法律上還允許正當防衛呢,這些壓根就不能怪到你頭上。”
陸載突然擡起頭,問夏見鯨,“你知道張載祠嗎?”
“喂,不要敷衍我,”夏見鯨抱着欄杆不撒手,“轉移話題沒有用的,不把你安頓好我是不會走的,我真怕我不在了你能直接從這裏跳下去。”
時間是個魔術師,就算再痛苦的記憶,經年累月地隐藏下去,都會漸漸沉入心底。陸載又不是當年那個小孩,他做不到與自我和解,但卻學會了與怪獸共處一室。他原本只是單純站在這裏發呆,完全沒想到竟然會讓夏見鯨衍生出這麽多奇怪的腦洞。
夏見鯨這話說得太直白,像是白刀子捅進來,攪弄着一池渾水,但抽出來時卻沒見血,反而翻騰起來幾條肥鯉魚,适合撒上孜然烤着吃。
陸載不覺得冒犯,他甚至有些享受夏見鯨這種魚死網破式的關切。
“沒敷衍你,我帶你去轉轉,邊轉邊給你講,滿意了嗎?”陸載笑,把自己頭上的鴨舌帽卸下來,扣在夏見鯨腦袋上,“帽子戴着,別一會兒又嬌氣得直喊曬。”
“這個梗能不能不提了!”夏見鯨翻了個白眼,又忍不住笑起來,“真的假的?”
陸載把錢包鑰匙揣進兜裏,說:“你去不去,不去算了。”
“去啊!”夏見鯨整整帽子,“天上下刀子我都去定了。”
陸載所說的張載祠就在C市附近的一個小縣城裏,距離市區不遠,他們叫了輛車,很快就到了。
祠堂不收門票,很小,站在門口就能一覽無餘。門檻上坐着個油頭肥耳的中年男人,穿着褶皺的黑色正裝,問他們需不需要講解。
陸載婉言謝絕,擡腕看了眼表,對夏見鯨說:“時間夠了。”
“沒關系,回X市的高鐵多得很,大不了改簽嘛。”夏見鯨一臉無所謂,他看着陸載眨了下眼,“你比較重要。”
陸載背過身去,穩住心神,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夏見鯨說話的風格就是這樣,撩人于無形,不止對着他,對着劉耀耀那群人也是親親熱熱的,是他自己心懷鬼胎,一不小心就容易當真。
陸載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着夏見鯨,“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嗎?”
夏見鯨說:“不知道,難道是載歌載舞?”
陸載被他逗笑,擡手指了指門匾上的字,“就是出自這裏,張‘載’的‘載’,陸遠名起的。”
夏見鯨走過去,握住陸載的手,“要開始講故事了嗎?”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陸載說,“這是他教我的,也是他沒有做到的。”
陸遠名當初也是有傲骨的人,不奉承不谄媚,腳踏實地,一步步從基層鄉鎮幹到了市委。他對陸載而言不只是父親那麽簡單,他曾是陸載最崇拜的人。
陸遠名對陸載的影響來自言傳身教,即使在政改時,一盆污水兜頭潑下,他連轉身離開都挺直了腰杆,堂堂正正,無愧于心。
但是商人重利,後來的陸遠名一身銅臭,連秦弘陽他都能深恩負盡,橫渠四句在他心裏又能占多少地位?
陸載說:“所以陸載這兩個字,本質上就是言而無信。”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喝醉了酒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是壓力太大了,我應該理解他的。”陸載說,“他那天是專門回來給我過生日的,他什麽都沒做,甚至才剛叫出我的名字,而我……”
“我應該原諒他的,可我做不到,我恨不得他去死。”陸載在祠堂前的青石板上坐下,繼續說,“我這個人得多惡心啊。”
夏見鯨沉默了片刻,低頭看着陸載,“你真是這麽想的嗎?”
陸載擡起眼,緩緩點了下頭,承認了。
“陸載,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是你說的這種人,你根本就不會這麽痛苦。”夏見鯨皺起眉,“所有人都抛棄你爸爸的時候,是你陪在他身邊,即使你是因為沒有能力離開,才不得不留下的,可事實就是這樣,只有你留下了,是你和他相依為命。”
陸載搖了搖頭,并不認同。
夏見鯨在陸載身邊坐下,“原諒這件事才不分應該不應該,你問問你的心,看清心裏所想,才能愛你所愛。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爸爸的朋友,在我這裏,你永遠排在第一位,你開心才是最最最最重要的,哪怕當個大壞蛋,我也只希望你開心。”
夏見鯨話說得颠倒,連邏輯都沒有,卻莫名撫慰了陸載。
其實也算不上莫名,陸載知道原因,因為他在乎夏見鯨,所以對方的每一份關切都如雪中送炭,嚴絲合縫地填補進他的需求中。
陸載擡起頭看着夏見鯨,問:“那你知道我為什麽想考清北嗎?”
“知道,清北還行啊,你去了也不虧。”夏見鯨說,“不過你還是适合去清華,清華的新聞系更好。”
陸載都搞不清夏見鯨到底是真機靈還是假機靈,安慰人時一套接一套,人際交往上也是八面玲珑能說會道,可有些方面卻遲鈍得很。
“你知道個屁。”陸載忍不住爆粗,“該開竅的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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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繞路來張載祠耽誤了些功夫,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吃飯了,從祠堂離開就直奔高鐵站,趕到時廣播已經在通知檢票了。
夏見鯨沒有行李,又自認幫陸載了結了一樁心事,他心滿意足,輕裝上路,沖陸載揮揮手,轉身就檢票進站了。
夏見鯨回到X市,又換乘地鐵去買了點水果,到家時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他打開手機,沒有夏平的消息,他便懷着僥幸心理上樓,看樣子那個神秘人應該還沒來,他還有時間臨陣磨槍。
夏見鯨想到這裏,心裏一喜,咚咚咚地往樓上跑。
才跑到二樓半,他就愣住了,他家門口地上扔着個迷彩背囊,上面坐着一個中年男人,正叼着雪茄在看手機。
夏見鯨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驚呼道:“堰北叔叔!”
于堰北滅了煙,笑着站起來,沖夏見鯨伸開手臂,“來,寶貝兒子。”
“老夏還跟我打啞謎呢,死活不說是誰要來,”夏見鯨沖過去,結結實實地抱住于堰北,“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啊。”
于堰北說:“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我正好休假,過來借住幾天。”
“沒問題,你随便住,”夏見鯨打開門,彎腰準備幫于堰北拎包,卻被于堰北攔住了。
“起開,”于堰北說,“你這小胳膊小腿,拎不動的。”
于堰北是作為技術幹部被聘回來的,挂着軍籍,原先的書生氣愣是被大環境磨成了如今的鐵漢風。他頭發理着板寸,更顯得眉眼深邃,一身練出來的腱子肉,看得夏見鯨十分羨慕。
于堰北未婚,又長年住在基地裏,工資雖然攢了不少,但他懶得買房,休假時候就随處走走,走哪兒住哪兒,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愁。
夏見鯨說:“堰北叔叔,你還不打算結婚嗎?”
“結什麽婚啊,麻煩,到時候跟媳婦兒打個電話都要被監聽,不快活。”于堰北癱在沙發上,坐沒坐相,方才的氣質陡然全沒了,他指揮夏見鯨去給他洗水果,“再說我還有你這個寶貝兒子養老呢,對吧。”
夏見鯨說:“你問我沒用,你得問問老夏,他才不會同意共享兒子呢。”
“你不說我都忘了,”于堰北聞言“噌”地一聲坐起來,摸出手機撥電話,“我給平子回個電話。”
夏見鯨抱着水果站在原地不動了,豎着耳朵聽于堰北跟夏平通話。
于堰北沒說什麽,就說他已經登堂入室了,讓夏平放心。
夏見鯨見于堰北挂了電話,便問:“堰北叔叔,我爸是不是出事兒了?”
于堰北挑眉,也不瞞他,“是有點事兒,挺棘手的。”
夏見鯨笑不出來了,有些着急:“那他怎麽都不跟我說啊?”
于堰北看着夏見鯨,鳳眼裏的情緒由嚴肅變成戲谑,然後他站起來,按着夏見鯨的腦袋使勁揉了揉。
“你一個小孩兒,跟你說有什麽用,你上次問我的蒸汽彈射器搞明白了沒?”于堰北說,“這才屁大點事兒,你爸自己就能搞定,他那個人你還不清楚嗎,天塌下來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誰能威脅到他?”
夏見鯨嘀咕着:“可是……”
“沒有可是,我拿我腦袋跟你保證,你爸要是掉一斤肉我賠十斤,成嗎?”于堰北擡腿照着夏見鯨的屁股踹了一腳,“別磨叽了,先洗水果,然後做飯去,餓死我了。”
夏見鯨在于堰北的壓迫下,系上圍裙,去廚房裏搗鼓去了。
于堰北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啃着蘋果晃到廚房門口,靠在門邊當監工,淨挑夏見鯨的刺兒。
于堰北說:“我以為你連水都不會燒呢,沒想到還有兩下子,不錯。”
夏見鯨翻他一個白眼,“你還是适合活在電話裏,一見面怎麽比老夏還唠叨。”
“那不是因為電話裏道不盡想念嘛,所以全留到現在了。”于堰北笑着咳了兩聲,“兒子,上學的感覺怎麽樣,交沒交到好朋友?”
“有啊,我跟你說個事兒啊,你別告訴老夏,”夏見鯨咬着嘴偷笑,跟偷腥的貓一樣,“我其實今天才回來,這幾天都在我同桌家住呢。”
“你同桌?”于堰北很感興趣,把蘋果核往垃圾桶一丢,側身擠進狹小的廚房裏,“小姑娘長得好看不?”
夏見鯨說:“我同桌是男的!”
“沒意思。”于堰北說,“那你有沒有喜歡的小姑娘,我幫你參謀參謀。”
“沒有,”夏見鯨搖頭,“沒怎麽接觸過,我又不跟女孩一起踢球,也不和女孩一起上廁所。”
于堰北大笑,又照着夏見鯨腦袋呼了一巴掌,“傻小子,不開竅。”
于堰北手勁大,雖是在開玩笑,但一巴掌上來,夏見鯨覺得頭蓋骨都快碎了。
他捂着腦袋,又想到陸載中午也說他該開竅的不開竅,便問于堰北:“要怎麽樣才算開竅啊?”
于堰北說:“等你喜歡上一個人,自然就開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