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3)
着血,小心将每一根指頭都動過,确認并沒有傷到骨頭,玥丹這才用碎布的一角擦拭。
“不疼……真的。”
玥丹的手一抖,好陌生……再不是記憶中飽滿清脆的那把聲調。
林名夏将她猶豫的手壓到傷處,雖然疼得幾近痙攣,但他的動作卻是果決的。掌心厚厚的繭子貼着嬌嫩的肌膚,玥丹能從中體會出這些年來他的不易。那一位爾雅蹁跹的讀書郎,今天卻弄得落身傷痕,這怎麽不讓人唏噓?
連擦了兩遍,又上了層鎮痛消炎的藥膏,玥丹想去卷他褲腳的動作卻被林名夏攔了,“才上過藥,還是別動了。”
玥丹本是要堅持,到底嚴重要什麽程度,光聽說怎麽能安心,還是要親自查看過,才能有數,可……那一汪盈盈波光,帶着懇切。紅唇咬在犬齒下,尖銳的刺痛感傳來,眼前的他似是與當年戰火中的自己重合到一處,也許,這就是屬于他的驕傲。
也好,慢點恢複,就可以躲過與齊王讨伐大軍的對峙。在和異族的
戰争中,國家軍隊的配置遠遠要高于敵方,所以在主帥不昏庸的情況下,戰敗的幾率不大,但齊王的囤兵就不一樣了,同一起跑線,又一同共事,對彼此的戰略戰術都應該很了解,勢均力敵下,傷亡在所難免,玥丹絕不想讓自己身邊的人去增添那個基數,這一戰……或多或少因魯域而起,他避無可避,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林名夏還是有機會不參加的。
想着,洩了的力道,替林名夏掩了掩蓋在身上的薄被,“好……那你歇着,若是不舒服打發人去叫我。”
他卻不肯放,握慣了馬上兵刃的手在虎口處都有一層硬繭,此時正像一把鈍刀劃在她的腕間,失常的脈動撞在那堅實上被反彈回來,“咚咚咚”如鼓擂在耳邊,促使心跳得愈發躁亂。
頭不知是何時低下的,待查覺到有什麽在牽動發絲,玥丹擡頭,正看到他那才上過藥的手收回,不解加狐疑,凝眸注視。
“咳咳……”這個掩飾性的裝腔一點都沒變,“拿好了!”
玥丹從發髻中抽出一支短簪捏在手中,深刻的如意雲紋已經被歲月緩和了棱角,平滑又圓潤了起來,它從她的手到他的發,又經他的手入她的鬓,還記得他那次竟是帶着些氣急敗壞,就是為了将它讨回去,一別經年,它重新落得眼前,竟有些恍然。
林名夏眼睛随着金簪轉動,死死絞住如意頭上那顆微微突起的炸珠,這有個名頭叫“祥雲吞珠”,取吉祥如意之意。戰場之上束發戴冠,這一對簪怕有遺失,他一直貼身藏着,如今又是到了冠禮之年,更用不着這短簪,可他就是萬分寶貝着,就想将其一贈予她,另支,他會好好收着。
以前還小,懵懵懂懂不知道為了什麽,現在明白了……那份心,卻是不知不覺中深入了骨血,待查覺,已經融進生命,再也割舍不去。只是,只是……這要爛在心裏,說不得,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他可以不在乎,但她不能落人口實。
秉着這份自律,他連回京述職的機會都放棄了,就怕心性不夠紮實,露出什麽破綻來,結果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招,一時大意竟中了蠻人的冷箭,只能提前回京。雖然說是怕家中長輩們挂心才會轉來她這方小院,可只有林名夏自己知道,他想念那張淡然的臉和冷言冷語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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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男兒都是以信物系情的,對于那由主母給的東西,林名夏雖不能說不屑,但也從未寄以希望,更是絕不能送她的,反而這一對簪,是陪着他成長,伴着他
沙場建功,也許并不起眼,但是蘊滿了從年少時的濃濃濡慕,所以送了,她懂不懂沒關系,只要好好收着,于他,就是欣慰。
從她素白指尖拿過這許進了心思的小簪斜插入她的鬓角,“幾次歷險都是它在身邊,你權當是份庇護留着吧。”
玥丹隐隐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可也沒多想,因為此時她還面臨着一個很難的抉擇,林元景的事要不要告訴林名夏,這一切該如何解釋,要是不說,又能瞞多久?同處一個屋檐下,縱使不輕易走動,兩個大活人,能不被穎慧的林名夏發現嗎?很難吧……
“林名夏……”
聲音很虛蕪,可名夏卻聽得渾身一僵,松散的襟口間露出一截修長的脖子,此時正起着筋線,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袍的粗布料,蒼白的唇崩成一線,就那麽乜呆地等着她往下說。
“你這樣回來見我,我很高興。”至少不是馬革裹屍,真的很好!
“真的嗎?”林名夏也很高興,不過他以為她指的是受了傷還能先到她的身邊……所以異常興奮。
一興奮就忘了我,一忘了我,就一把拉上了她的手……
☆、大戰在即
每月初五是玥丹進宮給太後請安的日子。但五月适逢端陽節,為免不必要的麻煩,玥丹提前了兩天,帶着柳二娘釀的枸杞酒就進了皇宮。
老太太的眼疾并沒有繼續惡化,但也不可能根治,這是所有太醫心知肚明的事,只有曹尚宮不肯放棄,總是有意無意地敲打玥丹拿出張家的秘方換個自由身。每每這時,玥丹只能無奈地笑應,縱使在醫學發達的現代,白內障的治療也僅僅局限在手術,藥物根本達不到确切的效果,更何況是這兒……
當事人反倒很樂觀,曹尚宮一對玥丹說起這事,老太太就先攔着,直說平時也就念經時需要用眼,那幾本梵文都翻了半輩子,早就印在腦子中了,不礙。
太後都發了話,曹尚宮也不好再怪罪什麽,只是還一味地認為玥丹有能醫治的法子,就是不肯拿出來。對于這點,玥丹也深感無可奈何。
吃茶聊天的空兒,玥丹将老太太哄得笑聲不斷,發福的身子在鳳塌上抖來抖去,一個勁地伸着指頭嗔怪:你這丫頭……
曹尚宮适時将玥丹帶來的酒與酒具呈上來,玥丹接過,為太後倒了小小一杯澄黃的酒漿,“這枸杞酒您試試,補益肝腎,對眼晴很好……”
太後淺抿小口,将薄如紙的小盅捏在指間,眯起眼睛想了會什麽,這才擺擺手讓人都下去,“聽說……皇上那又遭禍害了,你又給出了什麽主意??”
禍害天子這行大罪,若放在幾年前,玥丹非要伏地叩首以示清白,可現在……已經習慣了。每次來都會問上一回,再脆弱也給磨得刀槍不入了。
玥丹手托腮,指甲摳着八仙桌面的丹鳳朝陽圖,閑閑地問着,“怎麽了又?”
太後也很發愁,老話不是說了嘛……“眼不見為淨”,她這可是名副其實的看不到,為什麽就是靜不了呢?皇上端重有為,治國有方,不失為有道的明主,可偏偏這後宮……一提起來就讓人糟心,要說皇帝貪戀美色吧,也不是,這兩年的選秀,皇上連個貴人都沒納,若說不好這口吧……時不時的就得需要補補身子,這才不到四十的年紀哪就這容易虧了?想也知道是後宮有人饞媚聖駕,可又沒有證據抓不到人,這可是讓她郁悶不已。
前兒太醫院正來回話,說給皇上下了大補的方子,又差曹尚宮走了趟禦膳房,結果那邊正在熬牛羊骨湯,兩下一結合,就不難得出一點:皇上的身子被人耗虧了……太後一氣之下徹查侍寝記錄,還是沒找出什麽破
綻,老太太左思右想後,感覺能這般滴水不露的,除了玥丹這個丫頭外,應該不會有別人了,所以才會有此一問。
玥丹趕緊表明,“上次進宮,連瑤臺那邊只是匆匆過了下,都沒來得及與湘妃好好說上句話,這事怎麽可能跟我有關系呢。”話雖如此,只有玥丹自己明白,太後的懷疑并不是沒影的事兒。估計又是湘妃那邊的奴才被人收買了,才會又造成了大規模的爬龍床活動,最終導致了皇帝再一次被壓幹榨淨。
一想到這個玥丹就止不住牙疼,明說暗示了不知多少回,讓湘妃好生管教底下的宮娥太監,可那個女人天天不是為天子夫君牽腸挂肚,就是将所有心思都用在一雙兒女身上,對別的都不在意。這麽些年下來,都不知從瑤臺走出多少個富婆了,試想,天天大把的收銀子,深宮中又少有花銷,等到了年紀放出去,那些個宮侍們不個個富甲一方才怪。
玥丹說得委委屈屈,太後當然聽得出,曹尚宮的人都沒盯出什麽來,那就是真沒有。“唉……”老太太長長一嘆,手落到玥丹的發頂,寵愛的撫了又撫,“你這孩子看得太通透,往往一句不經心的話,就能讓人茅塞頓開,這也怪不得你……可皇上的安泰關乎着江山社稷,我近來也在想,是不是要找個着落,讓你能可着一家去禍禍……”
聞言玥丹心下一凜,擡眼就去找曹尚宮的眼神,果不其然,那廂正斂眸彎唇……
接下來的時間裏,玥丹都在思考着太後這話背後的意思,什麽叫找個着落?真的是曹尚宮所傳達的那個意思嗎?
一直到施禮告退,玥丹都有些心不在焉,結果還在冤家路窄的與來請安的肖氏碰了面。在殿門錯身而過時,肖氏頓住身影,臉上雖然挂着慈善,略略浮腫的眼皮下卻是射出寒芒,她咬着牙低喝,“他你要攥在手裏,現在連名夏都不放過了嗎?”
玥丹恭謙地深福一禮,面頰漾滿了婉柔,盈盈淺語,“夫人何出此言?”肖氏一直派人暗中監示,這玥丹都知道,沒去動那些宵小自然是有用意,能讓她知道林元景這個見不得光兒子的下落,也省于讓肖氏失去理智而錯下了判斷。再有,自己這邊安靜平和地過日子,肖氏就可以專心地與林良景過招,等那邊焦灼上了,也就再騰不出手來對付自己。
但此刻的肖氏,讓玥丹感覺到那柄懸了多年的刀,似乎是要往下落了。
沒等往瑤臺奔,玥丹就被王壽派的人領到了一處暖閣,挑簾進去,濕漉的溫潤撲
面而來,王壽坐在矮塌的一邊,小幾上置着黃銅爐,正咕嚕咕嚕散着水汽,玉壺春壺倚在邊角,随着氣浪正起起伏伏。
王壽一身紫紅蟒袍,下擺的江牙海水因他一晃一晃的二郎腿大有波濤翻滾之意。玥丹稍稍肅清了多餘的面容,穩步走去,坐到了塌的另邊。沒有見禮,不用寒暄,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雖然,已經明知真實的王壽要比他所坦露的要強大可怕,但玥丹還是選擇相信那個當初對她伸出手的男子,他即便是瞞了很多事情,可細數下來他畢竟不曾對她有過一點歹意,他為她做的,足以抵消那些芥蒂。
王壽先是遞過一張紙劄,然後取了煮着的壺,分別在注滿二人面前的小盅,玥丹将生宣掂在手裏,目光卻是随着他那白淨光潔的手緩緩移動,
“你看看……”淺酌過後,王壽略挑長眉。
慢慢展開,滿眼猩紅……玥丹一抖,若不是他手快,這紙張險些就掉入爐裏給煮了。
玥丹餘驚未定,“你又做了什麽?居然寫血書!”
王壽呆呆地盯着她,還含着的小撮酒就那麽順着嘴角流了出來,鋪得滿下颌都是……失神間,手不自覺得往下落,被爐壁燙得回了神,王壽飛快地甩着腕子,不停地倒吸氣兒,好半天才算是消停下來,圓睜着二目,瞪她,“那是皇兄的朱批。”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禦筆親批……玥丹又重新将它打量,龍飛鳳舞的字體有三列半,仔細通讀,竟是……
“今兒喊我來早朝,說是論去南邊平亂的事兒,我将這差事替魯域讨了……”
魯域雖立有戰功,但還沒過而立的年紀,擔負這平亂先鋒将軍的位置,會不會勉強了些?朝中老臣和皇上,是如何被說服的?
“這是宣他快馬回京的旨意,還沒拿去發,想給你看看。”
說意外,也不盡然。玥丹将谕旨又疊整齊交還給王壽,心裏卻是在想別的,“王壽……”
他一愣,許久都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了,竟陌生得緊。
“你,要了我行嗎?”如果太後有了讓她改嫁的想法,那王壽不失為一個好人選,他所掌控的力量雖不全然了解,但從那些彙集到王壽面前的消息不難想象其隊伍的強悍,也許,背靠着這棵大樹,就不用再擔心會不會遭了什麽算計,這似乎百利無害。
只是……王壽好像不這麽想,他怪
叫着彈起來,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你說出你哪像女人,一點就行,我拼了命也把你擡進門!!!”
玥丹想了又想,嗤鼻,“你果然知道。”以此化解了求婚被拒的尴尬。看來太後有此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這讓她多少安了些心。
王壽面露餘戚地重坐回去,“太後喜歡你,自然要為你的将來打算,再看看,如果有契機,沒準還能恩準立牌招夫。”
“誰要招夫?”伴着朗言,一身明黃身影應聲而入。
玥丹擡了擡屁股權當行禮,被天子當神仙那麽久,再慌惶的跪地磕頭,他會幻滅的。王壽壓根沒動,帝王也不惱,很自覺地坐到了對面的八仙桌邊。
眼尾掃着皇帝的動作,玥丹突然想起,這棵樹也不小……“要不,您收了我?”
“使不得!”
“不行!”
兩張有幾分像的面孔上分別布着肅然與憤怒,玥丹很不痛快,這叫什麽事兒,求個婚怎麽這麽難!還有……“你叫喚什麽?”嬌眉倒豎橫向王壽。
“你剛剛不是要嫁我嗎?”
“你不是不肯嗎?”
王壽被噎得沒了話,還是皇上解的圍,“再等等,回頭朕給你指戶好人家。”
對這位所謂的“好人家”,玥丹并不在意,這位皇帝的記錄太不良了,不是陰陽婚喪偶的,就是兩邊全死的,反正登基這二十多年間,被指婚現在雙方還好好幸福活着的,應該只有林老爺和吳氏那對了,就這,還能寄什麽希望?
不過,對他話中的那分餘地,玥丹還是比較感興趣,剛剛王壽也有些意,那……
是不是要有什麽大事發生?
☆、險象環生
六月初十,齊王誓師焚表,起兵三十萬,打着“清君側”的旗號,直攻京城。
此舉立時就将林家推上了風口浪尖,自古,對君側之說只有兩種,一指前堂,二則是後宮……朝中衆臣文忠武勇,不存在什麽奸佞,人們的視線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長寵不衰的湘妃身上。
前有外姓侯輔幼主把持朝政多年,今又有讒妃惑媚聖駕,偏宮所出公主甫一落生就皇恩加封,皇上無視太祖開國後定下“王侯就蕃”的祖訓,将林家久留在京,林貴妃愚鈍無能,縱容後宮女眷蠱惑君王,荒淫無度……
放在先前,很平常的一件事,在此時細琢磨下,都無不例外地變成了指控林家的一列大罪。
面對衆臣雪片一樣飛來的彈劾上書,皇帝難免氣急改壞,這位齊親王,他還要尊一聲七皇叔,沒想到竟為了女兒的婚事,鬧到兵戎相見的地步,不止污蔑曾經的國之肱骨,還诽謗愛妃,更是将他淪為無道昏聩,這讓自诩為賢明君主的人情何以堪!
本還是打算着能勸則不戰的想法,出了這樣的事兒,再退讓怕是天下百姓真會以為聖駕不修德政,于是皇帝搬下聖谕:著魯域為征南先鋒将軍,領三萬精騎,同秦地守軍共同平亂。
聽起來雙方在人數上過于懸殊,其則不然,齊地富饒不假,可百姓們一旦手裏有了些積蓄,誰還會樂于經歷戰亂,所以齊王所稱的三十萬人馬,能足十萬就已經不錯了,魯域所帶的這三萬人則是駐守京師的精銳軍,又已從西北調集十萬大軍做為後援,再加上秦地原有的五萬守軍,足以對付那些連鋤頭都沒拿過的所謂“精兵”了。
強硬的态度再加上皇帝親自壯行,倒也平息了朝中那些想趁機做亂的小動作。
在這麽個緊要關頭,都有人将戰場拉到自家一畝三分地上了,身為地主的人卻還在京城悠哉悠哉地吃茶納涼,這看在玥丹眼裏牙根不免有些發癢。
若不是深谙他那隐在王府腹地的書房內有乾坤,玥丹都以為眼前的才是王壽的本性,亦或,扮慣了驕奢淫靡的纨绔,就真成了他性情中的一部分了?不然,這假,也太真了些……
她在想什麽,王壽多少知道點,唇角不自覺噙出一絲笑意,百感揉雜,似嘲似曬。這樣一個女子,可以恬淡可以堅韌,不貪富貴俠肝義膽,只要對了脾氣,管你曾是市井痞賴還是化外蠻夷,都會真誠相待。這不問過往的氣節,怕是會讓天下男兒汗顏。
> 他欣賞她的豪情,嘻笑怒罵後還有着細致的心緒,這于他,不見得稱之為好,但這份真卻能換來他夜燈下的一抹柔軟……
從她第一次潛入書房王壽就知道,很奇怪,一向精警的近衛沒有覺查,他卻了然。這都源自于她身上淡淡的柚花香甜,不同于濃豔的脂粉味兒,那是沁到骨子裏的清氛,若不是長久相對,怕是都不可能會捕捉到。他并沒有聲張,反而讓人搬來了塵封多年的錾花雙耳爐,用香檀抹掉了她留下的痕跡。
本以為她會問,也做好了面對她指責的準備,不想,她如頭次相見時一樣,不但沒問他為什麽出會面在那所民宅,事後亦沒提如何得知那對男女的私會,甚至是皇上屬意的婚事怎麽就不了了之,是漠不關心麽?不……雖然她與太後走得近,當娘的難免會叨念些不成器孩兒的不是,規勸之詞從未出過她口,反而是偶爾說上兩似是而非的感悟,總能勾起他內心的點點漪淪。
慢慢的,也就明白了她這用心。誰都有難以坦誠的部分,只有慧心接受它的存在,交情才不會因為彼此的嫌隙而越來越淺薄。他也開始學會了等着被傳達,而不是一味的追尋,但,這也僅僅局限在她這個知交身上。
可此刻,王壽有些拿不準,她那隐得很好的剛烈性子會不會爆發,直至反目……
天本就潮悶,又被這人不錯眼珠地盯了半天,玥丹借着理碎發将眸底的幾絲不耐擋在了素手之下,再擡眼時,只剩下一潭清波,“在擔心戰事?”
王壽的頭點得異常緩慢,是也不是……江南地界人煙稠密,稍有不甚怕是會殃及無辜百姓,這快速制敵減少傷亡的法子他想了又想,才初具規模,只是怕……知道明說肯定會被拒絕,不說又怕将來會招來她的怨恨,這着實讓他左右為難,思量半晌,才猶猶豫豫地拭探,“他,你放心嗎?”瞧她面露淡然,什麽都看不出來,到底是真的放心,還是強做鎮定……
玥丹眸光迷離,短短的指甲在石桌繁複的花紋間滑動,怎麽能不擔心,魯域此次回來,他們只匆匆見了一面,她都來不及将他那被歲月雕琢的臉打量仔細,他就打馬奔了城外三十裏的騎兵大營,想着魯域高居駿馬之上的那個回首,自信的笑容再加上一句“我會平安回來”的承諾,将滿滿柔腸化解了不少……“我相信他!”
此時,玥丹并不知道,王壽嘴裏的他,與自己以為的,并不是同一個。
七月中,頭伏夜,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滿
滿的月盤都被煎熬得沒了氣力,蔫耷耷暈着綿綿的銀光。
沒有睡意,玥丹倚着搖椅在古槐樹下對夜空出神。南方的戰事正在焦灼,雖說探營偷襲屢屢發生,但真正的對壘還沒有上演,這種情況上玥丹有絲不安,齊王應該知道,等朝庭的援軍到了就更沒了勝算,他卻至今按兵不動……
小貴在一邊無聲地紮着馬步,布衫的半袖幾乎都被掖到了肩頭,露出流暢的上臂線條,他身上這條小衣別看灰白不清,卻是天下再無二件,這是玥丹閑時翻雜書,看到了有種草可以用來織成布,夏天穿時能吸汗還過風涼快,就找人去尋,小綠研究了一個多月,才出了這小小一塊布,小貴看着喜歡,玥丹想他極怕熱,就讓小綠縫了這件衫子給他穿。
右手邊的屋子燈還亮着,林名夏讀書的側影映在窗紙,靜靜地,幾乎凝成了一副畫。
倏地……一道寒光遠遠襲來,玥丹眼睜睜看它紮進不足一米遠的樹幹上,不等她吩囑,小貴已經掠牆追去,起身撥出,鋒刃透着咄咄森冷,沒有寄谏,目測亦沒有淬毒……肖氏的授意嗎?這是玥丹的頭一個念頭,自己身居簡出,從沒與什麽人結怨,論起淵源……怕是只有肖氏了。可,如此失了準頭,是那夜襲的人不濟,還是另有別的目的?額角在微微地跳……
“什麽人,心中可有數?”
轉臉,林名夏已經近在了身邊,他傷勢雖還未痊愈,但小心行走已經不成問題。玥丹無言地将斤镖遞過去,林名夏拿在手裏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四周一片靜寂,除了彼此的呼吸聲,再沒別的,剛剛那幕就像是幻覺一樣。玥丹又在院外轉了一圈,沒發現,只能看看小貴能帶回些什麽。多日前林名夏那個唐突的行為,讓玥丹隐隐知道了些他內心的變化,再相處心裏就生出了些別扭,于是就讓他早點歇下,自己也回了房。
沒想到,小貴這一去竟是一天一夜都不見人影,這回玥丹可是真急了,讓方泰将柳二娘那的人全叫來,在城裏城外不間斷地尋。
三天還沒消息,這天夜裏,玥丹擺弄着那只連鑄造號都沒有的镖,突然腦中有什麽一閃,騰地一下自椅子上起身,驚得坐在對面的林名夏一愣,“想到什麽了?”
玥丹也有些拿不準,也許……一開始方向就錯了!她于肖氏,就是個禍根,現在又處在這麽個關鍵時期,那邊若真有心除了她,必定是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不容有失,而那天那人,未免放棄
得過于痛快了。
林名夏擡手壓住她的蓮腕,輕柔勸慰道:“小貴那身本事少有敵手,許是貪玩……別太擔心了。”
貪玩……玥丹一凜,不可能!小貴還多少帶着些玩劣不假,但他還是能分得明輕重緩急,對有人暗算這事,必定是十分上心,不然也不可能那麽急切地追出去……仔細思量,那人與其說是要行刺,還不如說是想将人引出去更貼切!思及此,攥镖的手都有些顫抖,怕是……小貴有危險!
“你先歇着,我去出一趟,”言語間腕子一施力,想洩去他的鉗制,不料卻被他握得更緊,林名夏緊緊盯着她,“你要去哪?”
“等我回來再說!”
“一起去。”
幾番拉扯,玥丹怎麽都擺脫不了,覆上另只手,眼睛往他那條傷腿掃去,微微淺笑,放松自己更是寬籍他,“我不會有事,很快回來,你若不放心,在堂屋裏等着。”
他背着燭臺,玥丹看不到面容,只感覺他的喉結隐了幾下,然後将頭重重一點,“好……”松開的手順着她的發沿捋了碎發,直到在髻中尋到了那個小小的如意頭,才滿意的收回,寬厚的肩膀微微前傾,低低的昵喃直接從他的唇吐入了她的耳廊,“好,我等你!”
明知,明知這話不暧昧,可玥丹還是不争氣地紅了面頰,嗔怪橫他一眼,收斂好這些莫名的纏綿,利索地沒入到了夜色中……
☆、情斷情殇
秦王府探過不知多少回,又曾夜入到皇宮造辦處,通讀了秦王府址圖,玥丹對哪裏可以将人收押而不為外人所知心中有數。
在一處水榭前找到了地牢的入口,許是為遮人耳目,竟沒有人把守。摸黑順着牆壁的走向往裏走,在轉了兩個緩彎後,就有隐隐的光亮在前方,只有兩個兵丁的側影兒,玥丹略略盤算,直接将人敲暈,左右不想滅口,再費精神去偷襲就沒意義了。
都沒用去找他們身上的鑰匙,撥釵捅了兩下黃銅鎖就開了,拾階往下走,借着裏面稀拉的火把,玥丹心下松了口氣,不是水牢……
之所以沒去找王壽要人,一來拿不準他的意圖,不敢輕舉妄動,再有只憑在書房瞄到過一眼關于蒼南的消息,就去當面問責,這未免牽強了些……所以玥丹決定還是先找到小貴的下落再做打算。
短短丈餘遠的距離,在怦怦心跳中顯得格外漫長,到了盡頭,竟沒有!不死心再細細找,終發現了像火焰燃燒着的一團弱弱的藍光,這顏色似曾相識,玥丹想起來,有一回小貴去追想放火的歹人回來後就出現過,當時微弱得讓她幾乎當成了錯覺,現在的這抹幽藍卻是比上次更淺淡。
沒費什麽力就打開了牢門,慢慢湊過去,手帶着些許遲疑落到那一團上,沒有想象中火一樣的溫度,反而冰冷入骨……“小貴?”
蜷縮緩緩舒展,露出一顆頭,之後反着森光的獠牙入眼,找到了!玥丹眸中一勁泛酸,手去撫他的亂頭,讓整張臉露出來,問到底是怎麽被人暗算了,結果他也說不清。
知道這會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準備先将人帶回家再說別的,可眼尾卻掃到他的頰邊,剛剛還以為那是污漬,等适應了此間的暗色後才查覺出不是。指尖在撫過他唇角時,稍一停頓,狐疑地拿到鼻下嗅,雖然已凝結,但可以肯定這是血……玥丹大驚,忙又确認他的肋骨和內髒是否有傷,“哪裏疼?”
“娘……”小貴委屈的摟着她的肩頭嗚嗚地哭,玥丹本就心焦他的傷勢,現在又問不出來什麽,更是起急,可又不敢随便施力,只能軟言溫語,“乖,別讓我擔心,哪裏受了傷,快告訴我。”
“沒,沒傷着。”
那……
“他們逼我喝血……”
玥丹眉頭深鎖,這個王壽到底在搞什麽?愣神間,就覺得虎口被什麽刺穿,疼痛随着吮吸激靈激靈的往頭頂竄,怔了半晌,才後知後
覺地明白過來,小貴在吸自己的血……
不等開口,玥丹就驚訝地發現小貴周身的那抹藍又消失了,王壽要灌他血,現在他還自己找血喝……難不成這孩子就是傳說中的吸血鬼嗎?
“王爺?”
王霸的低語不止成功地讓王壽收回了長久的注視,就連玥丹都被引得側了頭,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要如何面對王壽,所以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靜靜地等着小貴如嬰孩貪戀乳汁般攝取。
“走吧……”王壽沒由來地漾起一抹笑意,三天時間用盡了所有方法都沒成功,現在她來了,就更不可能眼看着那個孩子再任人擺布。
“可是爺,您尋了這麽多年,現在放棄……”毫不誇張的說,路都跑了上萬裏,眼看就能成事了,卻……
“你話太多了。”冷冷一哼,轉身,離去。
王霸乖乖閉了嘴,只是那下彎的唇線中寫滿了不甘。
王壽負手走在一片漆黑中,心底的失落彌散開來,卻不是為馴服子麒麟失敗,而是他們……最終還是弄得将要對立,這千怕萬恐的場面,還是來了,她一定會問自己要個說法,而他給不了滿意的答複,以後的路怕是又要一個人走了!
呆坐書房不知多久,緊閉的門窗讓狹室像個焖壇,暑氣在不斷地加薪,汗珠順着額頭往下滑,有的墜入衣襟,有的浸到眼中,很奇怪,淚是鹹的,眼珠能接受,為什麽對汗漬這麽排斥?鹹澀刺激出了大量的水霧,視線都被模糊,這萬分狼狽的一幕,卻是落入了她的眸。
沒等她問,不再隐瞞,将知道的所有都說與她聽。
子麒麟被視為蒼南部落的守護者,他通過多年的收集才知道,馴服子麒麟是需要用到血,蒼南人放為靈魂溶在血液中,所以以血訂立的契約才會被上蒼認同。
王壽右腕纏着厚厚的繃帶,一連三天,哄騙,引誘,威逼,甚至用上了強灌,血倒是入了那孩子的嘴,可還是失敗了,其實他早該明白的,那雙烏漆的眼珠中射出的是怨恨,又怎麽可能讓被視為上古神獸的子麒麟臣服?
血……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小貴曾這麽說過,原來并非妄言……
玥丹很平靜地與王壽四目相對,她從來沒想到過他們之間會陌生得這麽客套,“我可以當成你許給我不會再為難我家人了嗎?”
王壽含笑點頭,只是那笑中被苦沾染得很沉
重。
回到自家,小貴已經在房裏睡着了,林名夏見她有些失魂,走過去,擁她坐在矮塌上,“只是些外傷,不用太挂心,我已經幫他上過藥,裏面有安神的成份,睡一覺明天就沒什麽事了。”
想回份輕松,可怎麽也笑不出,玥丹只能稍揚嘴角,權作回應。腦中很亂,用盡了心思維系,到頭來還是失去了,這感覺竟與天要塌有幾分類似。
眸光流轉,撞入到他那池憂色中,近乎恍然,強作掙紮,“晚了,回去吧。”
知道他一定不肯,玥丹實在太累,也就沒再多說什麽,而是率先起身回自己的二進院子,林名夏站在角門目送,不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