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剛來就要請休”

都護府書房,魯涵放下寫滿記號的疆南地圖。

“是,是……”唐管家站在紫檀木書桌外,點頭哈腰道,“原本這事就不符規矩,不應拿來叨擾老爺,但她是皇孫殿下引薦來都護府的,所以小的想了又想,決定還是請老爺來拿個主意……”

“她請休去做什麽”

“她的姨娘今兒一早投河自盡了,兩個孩子還小,她不放心讓他們獨自收殓,遂來向小的請休一日……”

“投河自盡”魯涵眉頭一皺,“莫非是受不了鳴月塔的苦寒”

“那倒不是,這也是個苦命人。”唐管家嘆了口氣。

朱氏的事兒在鳴月塔不是什麽秘密,地痞流氓都知道新來一個姿色上佳的肉包子,誰都可以啃兩口。

“荔知的姨娘姓朱,原是荔喬年擡進門的小妾。朱氏在流放路上,為了養活一雙兒女,委身給那些差人和流人。這名聲壞了,到了鳴月塔還有人用舊事要挾,糟蹋她……”唐管家搖了搖頭,“朱氏不堪其辱,便在托孤後跳河自盡了。”

魯涵聽罷沉默許久,感慨道:

“這女子倒是個貞勇的。”

“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出賣自己的尊嚴和身體,又因為自己的孩子,可以決絕赴死。”魯涵嘆息道,“她的兩個孩子多大了”

“一個十二,一個十一……”唐管家面露恻憫,“朱氏死了,她的兩個孩子在鳴月塔未必活得下去。”

“接進府吧。”魯涵道,“你找個差事給他們做。”

唐管家知道自家老爺是個軟心的人,并無意外,拱手道:

“老爺仁慈,小的這就去辦……那荔知的請休”

魯涵說:“讓她去罷。”

唐管家得令退去。

為了傳達魯涵的命令,唐管家來到荔知所在的偏院。

少女正借着室外的光線端詳手中一塊牙牌,見他邁進院門,收起牙牌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一禮。

瑰麗的朝霞在東邊升起,豔光卻落在西邊的院落裏。

唐管家的腳步不禁一停。

有一事他沒跟老爺說實話,一個新來的小小流人,他冒着被責備的風險将她的奢求禀告老爺,除開她是皇孫引薦的原因外,還有她自身的原因。

唐管家能從一個家生子做到府中衆奴巴結的大管家,又不是子承的父業,當然不是傻子。

荔知有意的吹捧他不是看不出來,但就是令他如沐春風十分受用,聽說剛來不久,她就已經和院中的女奴打成了一片。一個曾經的名門貴女能夠放下身段做到這樣,可見心性之柔韌。

他相信以她的聰明才智和美貌,不會長期困于小小的鳴月塔。

結個善緣……或許呢

唐管家和顏悅色地對荔知轉達了請示的結果。

“……老爺同意了你的請休。我向老爺禀明朱氏的情況,老爺也同意将朱氏的一雙兒女接進都護府做工了。”

“多謝唐管家!”荔知不由大喜,真心實意地向唐管家行了一禮。

唐管家擺了擺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

送走唐管家後,荔知連忙收拾了一點吃的,急匆匆趕往河邊。

河邊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朱氏的屍身撈起後就一直放在河岸上,覆着一張兩兄妹不知哪裏撿來的破竹席。圍觀的人群對着正在窩棚旁就地挖坑的荔象升和荔慈恩指指點點。

荔知走進人群中心,轉身面對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面孔,沉聲道:

“都護大人仁慈,體恤我兩弟妹失怙失恃,特許他們入府當差。望諸位鄉親行個方便,給逝者一個清淨。我們姐弟三人絕不相忘。”

荔知低頭行了一禮。

片刻後,圍觀的人盡數散去,河堤上只剩下埋頭拼命挖坑的荔象升和眼眶紅腫,一臉無助望着她的荔慈恩。

荔知走到荔慈恩面前,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從背囊裏拿出兩個潔白的大饅頭給她。

“把饅頭吃了,等有力氣了我們一起讓姨娘入土為安,好嗎”

荔知柔聲詢問,荔慈恩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握着饅頭重重點了點頭。

安撫了兄妹之中的妹妹,荔知走到哥哥面前。

“象升。”荔知從背囊中逃出饅頭,“先吃點東西。”

荔象升頭也不擡,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每一個字都是硬邦邦地從牙縫裏跳出。

“姨娘還未入土,我吃不下。”

聽見這話,原本已經啃起饅頭的荔慈恩停了下來。

荔知不急不惱,問:

“你想将姨娘帶回京都嗎”

“當然想。”荔象升擡起頭,一雙烏黑的眸子緊緊盯着荔知。

荔知說:“前路多難,你應該知道。那不是靠一時意氣能夠做成的事。”

“……”

“一步一步來,別着急。”荔知将饅頭遞到他面前,“我答應你,我會帶你們一起回京都。吃下它,這就是第一步。”

荔象升沉默半晌,終于接過荔知的饅頭。

荔知鼓勵地看着少年。

他的眼神漸漸變化,發狂似地往嘴裏塞着饅頭。

妹妹荔慈恩受到感染,也努力吃着饅頭。

荔知一邊拍着兩個小家夥,一邊送上幹淨的清水。

荔象升和荔慈恩兩兄妹也不知道多久沒吃過飽飯了,荔知從廚房裏要的六個大饅頭都給吃得幹幹淨淨。

吃完東西後,荔知拿出挖掘的工具,陪着兩兄妹挖坑埋葬朱氏。

他們沒有錢去買棺椁,只能用那張破爛的竹席包裹屍身下葬。埋好朱氏後,太陽已經下山,河面上閃着金色的鱗光。荔象升和荔慈恩望着簡陋的墓地沉默不語,荔慈恩一直偷偷抹着眼淚。

荔知知道兩個孩子難受,提議一起去河邊撿漂亮的石頭,用來裝飾朱氏光禿禿的墓前。

三個人撿了許多花紋各異的石頭,有大有小。為了防止被人撿走,他們将石頭圍着土坑埋了一圈,又找了一塊尖銳的大石頭,在上面用另一塊石頭刻上“朱氏之墓”。

刻字的重擔被交給荔知,她反複刻畫,寫好名字後,正想發動荔象升荔慈恩兩人來幫她一起擡石頭,荔象升一聲不吭地走上來。

少年精瘦的雙臂抱住兩尺高,三尺寬的石頭,一沉氣一用力,大石頭就離了地。

荔象升邁着沉穩的步子走到朱氏的墓前,将石頭穩穩當當放了下來。

荔知面上不顯,心中卻驚訝不已。

那塊大石頭怎麽也有四五十斤,便是成年男子也要卵足了勁才可嘗試搬動,十二歲的荔象升卻像抱西瓜那樣輕輕松松地抱了起來。

荔知覺得他有學武的天賦,不過武人比起文人總要受些輕視,有一個做過中書令的父親,荔象升不一定願意走習武之路。

不過,那也是遠得不必想的事了。

荔知帶着兩兄妹回到都護府,守門的小厮得到消息,看了荔知一眼便通行了。

唐管家将荔慈恩安排在一個院子裏,荔象升則去了另一個全是男奴的偏僻院子。荔慈恩擔心哥哥受欺負,荔知笑着安慰道:

“象升一拳抵十拳,誰敢欺負他”

見過荔象升輕松抱石這一幕的荔知,并不擔心他會被群起而攻。一個剛剛入府又只有十二歲的打雜少年,應該也不會成為誰的眼中刺被針對。

在荔知的請求下,荔慈恩也被分配去了萱芷院做粗使丫鬟。

府中小姐魯萱聽聞短短兩日又來一個新的丫鬟,召兩人進了內院。

這也是荔知來了萱芷院以後,第一次踏入不屬于粗使丫鬟工作範圍內的內院。

比起京都荔府的小姐閨房,魯萱所住的房間可以稱得上樸素。

除了案上一囊梅花,牆上兩幅名家作的花鳥畫以外,房中并無鮮豔活潑的顏色。應該擺滿妝匣和玩物的八寶架上,滿滿當當地放着各種詩書。

都護府唯一的小姐就坐在榻上,手裏捧着湯婆子,幾上放着一本攤開的書,正好奇地看着下邊的兩人。

“你們就是荔家的小姐”魯萱問。

少女的聲音圓潤柔軟,像曬幹的蓬松棉花。

“回禀小姐,”荔知行了一禮,謹慎道:“父親獲罪後,奴婢已擔不上小姐二字了。全因都護大人善心,奴婢和妹妹才有一個容身之地。”

“同為官宦之女,我能夠想象你現在的心情。”魯萱嘆了口氣,說:“你們三姐弟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放心吧,在都護府,至少吃飽喝足,安全無憂。”

“奴婢一定為小姐盡心盡力。”荔知說。

不消荔知提醒,機敏的荔慈恩已經跟着她一起向魯萱行了一禮。

“你在家中,都讀些什麽書”魯萱問。

荔知避重就輕道:“讀得多,但都不精。”

“那你讀過《赤松語潭》嗎”

荔知沒在記憶裏搜尋到這本書的存在。

“讀過。”荔知說,“一本讓人讀後難忘的書。作者大才。”

“正是!”魯萱揚起了聲音,興奮道,“若非文曲星下凡,真不知凡人如何能寫出這樣的作品!我讀完《赤松語潭》的當日,連飯都險些忘了吃,直到夜裏躺在床上,閉上眼也總是書裏的一句一字——”

“此書确實振聾發聩,當時奴婢機緣巧合中借到此書,一開卷便忍不住通宵将其讀完。”荔知感嘆道,“可惜現在除了胸中激蕩,書的內容大多都給忘了……”

“這沒關系!”魯萱馬上說,“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借你。”

荔知從善如流:“小姐願意割愛借出,奴婢當然求之不得。”

“不過你看完之後,得和我說說你的想法。”魯萱說。

“那是當然。”

一來二去,荔知就在其他丫鬟瞠目結舌的目光中拿到了小姐最愛的《赤松語潭》。

通過《赤松語潭》,荔知和魯萱迅速建立了友情。

要拿下這樣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對荔知來說簡直輕而易舉。要是謝蘭胥有她十分之一單純,荔知都不會至今在他身上毫無建樹。

荔知以令人驚異的速度,從一個粗使丫鬟晉升為小姐院中的三等丫鬟。

雖然還要做粗活,但做的是房內擦擦洗洗的粗活,不必再去河邊浣洗衣物了。在滴水成冰的冬季,有着火盆的主子內院無異是所有下人的夢中之地。

她借着工作走動的時候,摸清都護府的構造,已經知道謝蘭胥所住的東邊客院在哪兒了。

謝蘭胥打着腿腳不便的幌子,住進都護府後就一直沒有露面。

謝蘭胥葫蘆裏賣的藥,她費盡心思也猜不到。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謝蘭胥絕不會就這麽在都護府隐居一生。

或許,她需要做的和謝蘭胥一樣,安靜蟄伏。

然而荔知沒想到,世事總是不如所料。

入府沒兩日,荔象升便得了一種流人間常見的怪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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