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對流放故土千裏之外的人來說,抵達目的地并非就是磨難的終點。

有一種古怪的病症肆虐在初來乍到的流人之中,患上此病的流人疲憊無力,惡心想吐,頭痛不止,病症發展到後期,還會咳白色、粉色泡沫狀痰,甚至意識昏迷。

有的十天半個月熬過去就恢複如常了,有的沒熬過去就只能一命嗚呼。

流人間稱此病為煙瘴,緣由吸入鳴月塔有毒的霧氣。

這種病一般發生在本身就體質虛弱的人身上,荔知沒想到,從小到大壯得像頭牛,連噴嚏都不打一個的荔象升竟會是荔家唯一一個染上煙瘴的人。

魯萱可憐荔象升兩兄妹接連遭遇的不幸,特許荔慈恩告假去照顧哥哥。

荔知白日留在萱芷院繼續當差,傍晚下值後,馬不停蹄趕往男奴所住的偏院。

好在此病并不傳染,和荔象升同房的少年小厮并不嫌棄,荔知進門的時候,同房的少年小厮剛幫荔慈恩端來一盆清水。

“謝謝你……”荔慈恩紅着眼睛道謝,曬得黝黑的少年小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荔象升躺在狹窄破舊的木床上,意識已經模糊,額頭上放着一塊濕布。

荔知摸了摸荔象升的額頭,又試了試他身上的溫度,說:“他沒有發熱,不用退熱。”

荔慈恩無措地點了點頭。

荔知看着蒙在荔象升口鼻處的一塊蒸籠布,說:“這是什麽”

“我想既然是煙瘴……那麽蒙住口鼻,會不會好上一點……”荔慈恩自己也說得很沒底氣。

荔知嘆了口氣,揭下蒸籠布道:

“如果真是空氣的問題,那這塊布也派不上用場。”

沒了蒸籠布的遮擋,荔知注意到荔象升蒼白幹裂的嘴唇正在喃喃着什麽。

她湊近了聽,發覺他是在叫“姨娘”。

荔知想說些什麽來安慰他,但是張了張嘴,卻發現言語在事實面前如此弱小。無論她說什麽,都不能抵消掉荔象升喪母的千分之一悲痛。

她幫不了他,就像當初也沒人能幫得了自己。

這天晚上,荔知說服荔慈恩先睡,明日才好和自己換班照顧荔象升。荔慈恩回去自己的耳房後,荔知坐在荔象升的床邊,坐着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帶着朝食來找她。荔知吃下饅頭和鹹菜,匆匆趕往萱芷院繼續當差。

對于失眠已成常态的荔知來說,連軸轉并非最大的難題。

荔象升病情嚴重,需要請大夫醫治,可她身無分文,只是都護府的一名奴婢。

作為流放至此的罪人,她連都護府中的家生子奴婢都比不上,他們尚有月銀可說,荔知等流人卻是來服刑的罪人,有命便是大幸,月銀根本不可想象。

以荔象升現在的病情,如果自己熬過來了當然最好,但如果不能呢

荔知難道能夠眼睜睜看着無辜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死去

荔香那時是無法可想,可現在,鎮上最大的醫館就在都護府數裏外的地方!

或許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魯萱特許她提前下值。

“小姐……”荔知說完就猶豫了。

魯萱和她非親非故,為她已經開了許多特例,若再開口借錢,恐怕也會令魯萱為難。

“還有什麽事嗎”魯萱側頭看來。

同樣投來視線的還有萱芷院的大丫鬟和奶娘,她們的眼神讓荔知覺得自己是個貪得無厭、得寸進尺的小人。

“……沒什麽,奴婢告退。”

荔知俯身退出。

她還能從什麽地方弄到錢

荔知一邊冥思苦想,一邊趕往荔象升住的耳房。

剛一進門,荔知就呼吸一窒。

荔慈恩拿着一包淺灰色的粉末,正要往荔象升口中灌去。

“等等!”

荔慈恩被喝止,捏着紙包的手停住了動作。荔知疾步走了過去,從荔慈恩手裏拿過紙包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這是香灰!”

荔知震驚了。

“哥哥病得要不行了——”荔慈恩哽咽了,“我聽他們說這裏女娲廟的香灰很管用,所以才求人給了一點……”

“那都是以謠傳謠,你是讀過書的,怎麽能信這種話”

“可是我……我沒有其他辦法……”

看着眼前哭泣不止的妹妹,荔知心如刀絞。

“你看着象升,不要喂他香灰。我去請大夫來看。”

“可是……”

荔知知道荔慈恩在擔心什麽,她打斷她的話,說:

“我會想辦法的。”

因為她是姊姊,是這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的天。

她必須想出辦法。

荔知走出耳房,略一躊躇,便往東邊的客院走去。

穿過一片翠影幽幽的竹林後,荔知第一次邁入東邊的客院。兩個粗使丫鬟正在默默地打水掃地,見了荔知,疑惑地站直身體。

荔知主動禀明來意:“勞煩哪位姐姐,幫我向殿下通報一聲。就說,故人荔知求見。”

兩名粗使丫鬟猶豫了一會,其中一個走到正屋門口,往裏小聲說了句什麽,不一會,一位清麗脫俗的丫鬟走了出來。

“是你求見殿下”她問。

“是,勞煩姐姐行個方便,通便一聲。”荔知看出她是客院的大丫鬟,行了一禮。

大丫鬟倒是客氣,問了荔知的名字和所屬院落便進屋禀報主子了。

又過了一會,大丫鬟重新走出,對荔知說道:

“殿下答應見你,進來吧。”

荔知低頭進入正門。

大丫鬟将荔知帶進一間朝陽的屋子,自己向着窗口的位置行了一禮便默默退去了。

屋裏靜悄悄的。

荔知吸了口氣,上前兩步,向長榻上躺着的人影跪而叩首。

“……殿下,荔知冒昧打擾,自知有罪,然情況緊急,不得不如此,還請殿下開恩,救救我的弟弟。”

荔知的額頭抵在雙手上,她看不見謝蘭胥的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意。

過度的緊張,讓風的流動都像貼着她的背游過的毒蛇。

漫長的沉默之中,荔知的鼻尖滲出汗珠。

“……上次是妹妹,這次是弟弟。”謝蘭胥終于開口,是荔知所熟悉的暗河般冰冷而又沉寂的聲音,“下一次,你又要找我救誰”

謝蘭胥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荔知壯着膽子擡起頭。

“除了殿下……沒有其他人可以幫我了。”

她用水潤的眼眸看着長榻上的人,好像他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水中稻草。

少年半躺在紅木榻上,漫不經心地看着她。

在他身後,一扇步步錦木窗裏竹影搖曳,破碎的晚霞片片飛散。

“既然如此,為何現在才來找我”

荔知愣了愣,小心翼翼道:“我以為殿下不想見我。”

“罷了……何時見,怎麽見,都無所謂。反正我是個廢人,也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謝蘭胥望着她笑了。

真是好一根堅韌不拔的綠文竹。

荔知一時無語。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當時挂在懸崖下邊,看着謝蘭胥靈活多變地翻上歪脖子樹的震撼。

謝蘭胥睜眼說瞎話的實力之高,令她自愧不如。

荔知膝行至榻前,一邊觀察着謝蘭胥的臉色,一邊抓住了他垂落在榻下的月白色衣擺。

“殿下……”她央求道。

以謝蘭胥的角度,在榻下小小一團的荔知讓他想起流放路上見到的一閃而過的兔狲。

那毛茸茸的皮毛讓他手癢。

兔狲沒摸到,但他鬼使神差地在荔知的頭上摸了一把。

頭發和皮毛的觸感自然不同,雖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但也不壞。

荔知莫名其妙被摸了頭,正在發懵,謝蘭胥說:

“你不在,我很無聊……這是實話。”

他收回手,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平靜道:

“你要我怎麽幫”

“求殿下借三四兩銀子,我想去鎮上請大夫。”荔知說。

謝蘭胥問:“你沒有月例,如何還我”

荔知沉默了。

謝蘭胥所住的客院雖然外表看着低調,但內裏裝飾處處都透露着身價不菲,他想要的,都護府都有,都護府沒有的,她也給不起。

更何況,他這麽問,一定不是想聽她賺錢慢慢還他。

“殿下想要我怎麽還”

“你看看這裏,覺得我還差什麽”謝蘭胥反問。

“荔知愚鈍……請殿下明言。”

“差點樂子。”謝蘭胥說。

“……”

“我說笑的,”謝蘭胥露出一如初見的微笑,“……般般。”

荔知配合地露出笑容。

謝蘭胥這些天安安分分呆在客院裏,既沒有機會弄死人,也沒有機會被人弄死——可不是差點樂子嗎

“既然如此,你就在每日下值後來這裏,給我當個磨墨的婢女吧。”謝蘭胥說。

這要求并不過分,荔知如釋重負。

她剛要叩首謝恩,一只冰涼的手扶住她的額頭。

“不必了。”謝蘭胥說,“桃子——”

謝蘭胥話音剛落,剛剛那名大丫鬟就走了進來。

“給她十兩銀子。”謝蘭胥說。

得到吩咐,叫桃子的大丫鬟立即拿來碎步包裹的十兩銀錠。

救人要緊,荔知向謝蘭胥告退,後者讓桃子送她至門口。

到了門口,荔知忍不住道:

“姐姐名叫桃子”

“……有什麽問題嗎”桃子看着荔知。

荔知不好追問這名字是不是謝蘭胥賜的,搖了搖頭,匆匆離開了客院。

看着荔知離開後,桃子轉身返回了謝蘭胥房中。

“殿下,荔姑娘已經走了。”

謝蘭胥頭也不擡,玩弄着一片飄到榻上的竹葉。

狹長的竹葉在他手中卷來折去,很快就遍布折痕。

“殿下……”桃子頓了頓,遲疑着開口,“殿下為奴婢賜名桃子,是因為荔姑娘嗎”

謝蘭胥的手指停下了。

當初謝蘭胥給專門為服侍他新買的這一批奴婢命名時,魯涵在旁也目瞪口呆。

客院裏不僅有桃子,還有西瓜、蘋果、雪梨……

“當然不是。”謝蘭胥望向門前的桃子,溫和道,“你是我父親的學生,又因你現在要避人耳目,所以我在取名的時候才會想到桃子。”

這個解釋并沒有說服桃子,但謝蘭胥肯給出解釋,已經是對她的極大尊重。

桃子知趣地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轉而道:

“都護為殿下所請名醫已于晚間抵達鳴月塔,殿下打算何時見他”

“……你覺得,魯涵是真心助我嗎”謝蘭胥答非所問。

“魯都護在鳴月塔執政多年,砥節奉公,守正不阿,從未搜刮民脂民膏。奴婢覺得,魯涵可信。”

謝蘭胥又開始玩那片葉子,對桃子的話不置可否。

桃子的父親乃廢太子的親兵,在一次刺殺中為保護太子而亡。桃子繼承了父親的遺願,對太子忠心耿耿,這種忠心,延續到謝蘭胥的身上。

但這些,對謝蘭胥來說,沒有什麽意義。

只要不相信,他就不必去分辨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只要讓他們相信,他相信了就好。

“既然如此,”他說,“明日你便幫我安排了吧。”

作者有話說:

随榜單控制字數,明天停更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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