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要不……般般先避一避, 我在這裏替你守着”

這肯定行不通,嘉穗還有自己的活兒要做。

“沒關系的,我就在馬廄裏不出去。”荔知安慰道。

她話音剛落,烏壓壓的一行身影就湧進狹窄的馬廄。

“好臭!”一名身穿火紅騎裝的年輕姑娘嫌棄地捂着了自己的鼻子。

“這就是他們說的怪奴”萬俟蠡上下打量着站在馬廄最裏面一個隔間裏清掃衛生的黑火, 九尺高的個子讓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無所遁形。

就連萬俟奢都被黑火奇異的模樣吸引了目光, 只有人群最前方的魯從阮,目光始終直勾勾地釘在荔知身上。

荔知輕輕推了嘉穗一把:“你先回去吧。”

“小姐……”

“回去!”荔知低聲說。

嘉穗看了看她, 又看了眼陰沉不語的魯從阮, 不得不向衆人行了一禮, 低頭離開馬廄。

今日不該荔慈恩當班,馬廄裏只有荔知和黑火, 還有就是目的不明的一群貴族男女。

“這是打掃馬廄的丫頭你們可真是暴殄天物!”一個眼尖的貴族子弟發現低頭不語裝作認真打掃的荔知,驚呼一聲, 将其餘人的目光也聚攏在荔知身上。

萬俟奢一把推開貴族子弟, 走到荔知跟前, 一臉為她鳴不平的表情:“怎麽就你一人那謝蘭胥呢”

“你可不能直呼皇孫殿下的名字。”萬俟奢身後的貴族男女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

“我真怕他治我大不敬之罪!”萬俟奢沒好氣地回頭說完,又對荔知繼續說, “你別在這兒吃苦了,我跟衙內說一聲,你跟我回萬俟家吧!”

馬廄裏響起一陣哄笑,荔知低頭不去看魯從阮的表情。

“三弟, 你回來——別讓她為難。”萬俟績說。

“大哥, 我怎麽讓她為難了我只是……”

“行了,你們不是來看怪奴的嗎怎麽都盯着一個喂馬的女奴說個不停。”魯從阮開口, 聲音冷漠。

諸人都不是什麽傻子, 各從各處捕捉到魯從阮微妙的态度, 停下了對荔知的議論, 唯有萬俟奢還有些不服氣。

“你們都站在門口幹什麽”一個火鳳凰般明亮的身影閃進馬廄。

萬俟丹蓼手中拿着金絲纏繞的馬鞭,環視了馬廄一圈,最後将目光落在角落的黑火身上。

“你——就是你,出來讓我們看看你究竟是什麽怪物。”

黑火沉默片刻,邁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來。

“這怪奴長得真怪!那嘴唇就像萬俟奢去年被蜂子咬了之後的嘴巴!”

萬俟奢紅着臉,踢了一腳哈哈大笑的貴族少年。

“我們不是要選馬試獵嗎不如就拿這怪奴來試獵吧!”有人大聲提議,很快獲得許多附和。

無人再來關注荔知,因為出現了新的犧牲者。

眼前的貴族男女們找到了新的取樂方式,李管事當然不會為黑火出頭,他大聲呵斥着黑火,将他逼出狹窄的馬廄,讓他進入訓馬的跑場。

由于跑場受到征用,一切訓馬都暫時停止。荔象生走到荔知身邊,皺眉看着跑場裏即将開始的一場殘酷狩獵。

嘉穗也來到荔知身邊,一臉擔憂地看着她,悄悄耳語道:“般般,你臉色很差。”

“我沒事。”荔知說,目不轉睛地盯着跑場裏左右環顧,一臉警惕的黑火。

以她現今的地位,和黑火并沒有什麽本質區別。

今日供人狩獵的是黑火,明日也可能是她。

可馬下的黑火,和馬上滿臉興奮的貴族子弟又有什麽本質區別嗎

是什麽決定了他們一個在馬下随時喪命,一個在馬上肆意射出利箭

是地位。

可就在兩年前,荔知還是二品中書令的庶女,眼下這些人,每一個都應該向她行禮問安。

她曾以為,像父親那樣權傾朝野之人便是所謂強大,但秦氏告訴她:

“至強之至,通乎善良。”

于是她明白,父親并不強大。

即使他官至二品,他依然弱小,他有無數恐懼,他不僅恐懼在他之上的皇權,也恐懼在他之下的百姓。他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根本沒有餘力去憐憫他人。

太陽從東邊出來,西邊落下,人人皆知。

倒推可得,會無序變化的東西,絕不是至理。

這是荔知在無數個無眠的夜晚沉思得出的結論。

高位者對低位者生殺予奪,即便是現今廣為認同的規則,荔知也絕不認同這就是天道。

“駕!”

魯從阮和十幾名貴族子弟騎馬進入跑場,每個人都穿着繡樣精致的行獵服,或拿矛或握弓,胯/下駿馬高大威猛,油光水滑。

黑火看着進入馬場的衆人,雙手作格擋姿勢,慢慢往身後退去。他只有破破爛爛的布衣,連一雙好鞋都沒有,赤着一雙蒲扇般的黝黑大腳。

跑場內的貴族子弟交換了一個眼神,魯從阮擡起長弓,瞄準黑火,将弓緩緩拉至最大。

黑火目不轉睛地盯着魯從阮手中的箭頭,在他的額頭,有汗水緩緩滴下。

“嗖!”

拉至最大的弓弦彈回,箭矢擦着奔跑的黑火肩膀飛過,一眨眼,深深釘入地面。

狩獵正式開幕。

十幾個騎着駿馬的人,在廣闊的跑場裏追逐赤手空拳的黑火。

一支支亂箭向着四處躲閃的黑火飛去。

萬俟丹蓼騎在馬上,瞄準黑火奔跑的方向,朝預判的位置射出一箭。

這一箭遠遠落在黑火身後。

“這家夥跑得真快!”萬俟丹蓼驚嘆道。

萬俟奢拍馬從妹妹身邊經過,大笑道:“是你箭術太差了!”

“射靶從沒進過十環的人沒有資格說我!”萬俟丹蓼柳眉一豎,毫不客氣地還擊道。

她再拉弓搭箭,瞄準黑火後射出強力一箭。

這一箭準确預判了黑火的動向。

箭矢正好落在黑火腳趾前一寸的位置,逼得他不得不一個趔趄停了下來。

看得出來,萬俟丹蓼在射箭時還有些克制,沒有想着要射中黑火。否則剛剛那一箭就能射穿黑火的右腳。

但其他人就沒有那麽理智了。

有的人從一開始就瞄準黑火的胸口和頭部,有的則是屢射不中後漸漸暴躁,開始不管不顧。

在這種局勢下,黑火的處境越發危險。

盡管他的身手靈活得不可思議,好幾次荔知都看着箭矢和他擦身而過,但寡不敵衆——更何況是兩條腿和四條腿的賽跑,黑火明顯露出疲勢,動作慢慢遲緩下來。

魯從阮在這時射出至關重要的一箭,那箭矢直沖黑火的面部,若是躲閃不及,一條鮮活的性命恐怕就要戛然而止。

而在不同方向,也有數支箭矢向黑火而去。

避無可避。

在那極為短暫的轉瞬之間,黑火停下腳步,向着迎面射來的箭矢伸出了手,似乎想要伸手抓箭。

荔知不由自主地抓住跑場木欄。

黑火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身體一偏,一閃。躲開了迎面而來的箭矢,被另一個方向射來的箭射穿了肩膀。

“是我射中的!我贏了!”一名貴族子弟舉起長弓興奮叫道。

黑火單膝跪地,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膀,難忍痛苦神色。

還有一名沒過瘾的貴族子弟舉起長弓想要瞄準受傷的黑火,萬俟丹蓼率先拍馬往跑場外走去。萬俟兄弟跟在妹妹身後,也轉身走向出口。

不一會,衆人就都調轉了馬頭。

那名本想繼續瞄準黑火的貴族子弟,見狀只好放下弓箭,跟着衆人一同離開跑場。

黑火從地上起身,一手按住自己的傷口,踉跄着離去。

沒有人在乎他的離開。

萬俟奢跳下馬,想要來找荔知說話,被萬俟績拉住。

後者朝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去看已經走向荔知的魯從阮。

荔知正要往馬廄裏走的時候,一片陰影落在她身上。她擡起頭,看着擋住前路的魯從阮。

“少爺。”她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那樣,溫順地向他行禮問安。

魯從阮不說話,也不走開,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荔知,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我說過的話,還算數。”

終于,他開口。

一個綢布封口的瓷瓶,通過他的手,轉交到荔知手中。

“此藥可以止血去疤。”

他移開視線,沒有等荔知的回話,擡腳往同伴身邊走去。

荔知打開綢布聞了聞,瓶中傳來藥膏的芳香。

魯從阮一行騎着各自選中的駿馬走了,李管事點頭哈腰一直送到馬場之外。

荔知觀察周圍人的神态表情,他們的反應并不激烈,仿佛拿奴隸試獵,和拿兔子試獵沒有本質區別。

“般般,你的決定是對的。魯少爺那種人,還是離遠些的好!”嘉穗說。

荔知卻在想另一件事。

“你有沒有發現,黑火敏捷得不像一般人”她若有所思道。

“我只發覺他跑得很快,要是我,早就被射成篩子了!”嘉穗說。

“換成別人也是篩子。”

荔象升走了過來,加入兩人的談話。他神色嚴肅地看着黑火消失的馬廄入口,說:

“他一定有秘密。”

“我去看看。”荔知說着,向馬廄走去。

荔象升和嘉穗為了她的安全,主動跟了過來。

馬廄裏,氣味刺鼻。

馬料和馬糞以及鮮血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讓馬廄比平時還要刺鼻數倍。

荔象升緊緊皺着眉頭,平日洗馬都在室外進行的嘉穗一進馬廄就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黑火龐大的身軀讓他一目了然。

他蜷縮在馬廄角落,破爛的上衣脫在一旁,箭矢已經撥出扔在地上,肩上的傷口鮮血淋漓。

見到荔知和嘉穗進來,黑火下意識撿起地上的上衣,想要遮擋赤/裸的上身。

“你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嘉穗忍不住說道。

黑火依然警惕地望着他們。

“他這樣傷口會發膿的,我去給他打一盆水來!”嘉穗說着,轉身跑出了馬廄。

荔象升想了想,說:“我還有一塊幹淨的布,可以給他包紮。”

草甸之上,最不缺馬料和水源。

嘉穗很快去而複返,帶着一盆清澈見底的溪水。

大約是黑火明白現在的自己反抗也是徒勞。在嘉穗将清水從他的肩上傾倒下來的時候,他忍着痛一動不動,任由水流沖刷傷口上的砂礫和塵土。

嘩啦啦的一桶水沖幹淨後,黑火肩膀上的傷口更加可怖起來。

荔知将剛剛魯從阮給的藥粉給了荔象升,讓他均勻灑在黑火深可見骨的傷口上。

在此之前,黑火總是低着頭,荔知從未近距離地觀察過他。

現在黑火的一切都變清晰了。

他應當在三十歲上下,額頭有深深的三道溝壑。又高又寬闊的鷹鈎鼻占據了臉上的大部分空間,在算得上是兇狠的面孔上,卻有一雙像是小鹿般的淺褐色瞳孔。

荔知還注意到,黑火的雙耳像女子那樣打着耳洞。

左邊三個,右邊三個,不多不少。

他因為疼痛而緊握在膝蓋上的雙拳,像兩只鬥大的鐵錘,可以想象在這對拳頭面前,任何血肉之軀都會像蟬翼那樣綻裂。

荔象升灑上藥粉後,接過嘉穗遞來的布條,将黑火的傷口緊緊纏繞起來。

黑火汗如雨下,但他始終一聲不吭。

荔知已經習慣黑火的沉默,本也沒想過要得到他的感謝。嘉穗和荔象升二人更是如此,他們只是幫助了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并沒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就在他們三人相繼往外走的時候,背後傳來黑火低沉奇特的嗓音。

他在說: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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