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黑火的傷不像荔知背上的那三鞭子, 短短數日就可愈合。李管事好算良心沒有完全泯滅,考慮到黑火的受傷是為了“服侍”主子們,李管事特許黑火休息五日。

少了黑火,荔知所在的馬廄就少了最大的一個勞動力。

原本應該下值的時間, 荔知和荔慈恩還在馬廄裏努力工作, 而馬廄外的天色,已經透着濃濃的夜色。

荔知有意想讓荔慈恩先回去睡覺, 但考慮到她一人穿行幽暗的草甸不太安全, 最終還是作罷。

“我們休息一會吧, 荔知姊姊。”荔慈恩放下掃帚,擡起手臂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馬廄已經打掃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再把外邊的草料搬進來就好了。”

荔知看出她累得實在動不了了, 兩人就在馬廄角落一處還算幹淨的幹草上坐了下來。

荔慈恩把小小的頭倚靠在荔知肩上, 瘦弱的身軀随着呼吸而淺淺起伏着。

“荔知姊姊……”她忽然開口。

荔知溫柔應了一聲。

“荔夏姊姊……到底是怎麽死的”

荔慈恩望着馬廄外平靜的夜色, 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

“伴駕南巡的時候, 荔知姊姊身上又發生了什麽呢”

“……為什麽這樣問”荔知撫摸着妹妹柔順的頭發。

“南巡之後,荔知姊姊再也沒有快樂過了。”荔慈恩擡起頭,在絲絲縷縷飄蕩的夜色中直視荔知的雙眼,“即使她在笑, 也好像是在哭。”

“……就好像現在的荔知姊姊一樣。”她說。

荔慈恩長久注視着沉默不語的荔知, 好像一定要問個清楚。

恰好此時,馬廄外嘶嘶兩聲, 一串零碎的腳步聲打斷了姐妹二人的交談。

披月而來的謝蘭胥出現在馬廄門口。

“殿下!”荔慈恩叫了起來, 她連忙拉着荔知從地上站起。

荔知不慌不忙向謝蘭胥行了一禮:“殿下。”

“我剛從礦場回來, 見馬場還有燈火, 便猜你們還未走。”謝蘭胥神色溫和,同只有荔知在場時截然不同。

透過馬廄的門,荔知看到桃子坐在一輛牛車上候命。

“殿下真是神通廣大,我和荔知姊姊正是那兩個人幹好幾個人的活的倒黴蛋!”

荔慈恩笑容滿面,神采飛揚,渾然沒了先前的低沉模樣。

“我留下來幫忙,小荔姑娘随牛車先回去休息吧。”謝蘭胥微笑道。

荔知還未說話,荔慈恩已經像只歡快的小麻雀,雀躍地沖向馬廄外的牛車。

桃子看了一眼馬廄門口的謝蘭胥,駕車帶着荔慈恩離開了馬場。

當馬廄裏只剩下荔知和謝蘭胥後,謝蘭胥環視四周,問:“還要做什麽”

“把外邊的馬料搬進來,今天的差事就做完了。”荔知說。

謝蘭胥轉身向門外走去。

“殿下,還是我來吧……”

快步追上謝蘭胥的荔知遭睨了一眼,謝蘭胥說:“你當然也要來。”

謝蘭胥抱起堆積在門外的一捆馬料轉身往裏走去,荔知只好也抱起一捆馬料追了進去。男女在力氣上的懸殊果然無法輕易彌補,盡管她和荔慈恩從未偷奸耍滑,但當荔慈恩換成謝蘭胥後,馬料以之前的兩倍速添加至空蕩蕩的馬槽裏。

大約半個時辰,所有馬槽裏都鋪滿了馬料。

桃子送回荔慈恩後,去而複返,駕着牛車等在外邊。

“走罷。”謝蘭胥朝外走去。

荔知鎖上馬廄大門,在他之後爬上牛車坐定,牛車在一高一低的抖動中緩緩向前走去。

“殿下是專程來幫我的”荔知問。

“順路。”謝蘭胥似乎是累了,半靠在牛車圍欄上,倦怠冷淡的目光仰望着頭頂夜空。

荔知學着他的模樣躺了下來,在他身邊。

滿天夜色鑲嵌着大大小小閃動的星鬥,它們明滅不定的光輝在變化之□□同構成一幅氣勢恢宏的畫卷。畫的是廣闊,是自由。在靛藍的蒼穹之下,籠罩着薄霧的仙乃月神山仿佛要刺穿天幕。山頂百年不化的積雪像一朵剛剛盛開的昙花,在夜色中獨自綻放美麗。

相較之下,牛車之上的他們何其渺小,何其庸俗。

人死之後,會去哪裏呢

就連最知識淵博的夫子都說,人死後會入輪回,會受閻王審判生前罪行。秦氏卻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什麽都不剩,什麽都沒有。

她盼望着死後還有一個世界能讓她和雙生姊妹相見,但她同時又用秦氏的話時時警醒自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只是弱者對自己的安慰,她想要獲得公道,就必須自己去争。

“我的手串還好嗎”荔知望着天上的蒼穹,問。

“吃得好睡得好,昨日我稱量之後還長胖了。”謝蘭胥說。

荔知轉頭看着他,後者朝她挑了挑眉:

“不是你問手串好不好的麽”

荔知沒有糾結這個問題,她的目光聚焦在謝蘭胥左邊下颌的一片淤青上。

由于角度問題,此前她一直沒有看到這片淤青。

很顯然,這是今天新增的。

“殿下,失禮了。”

荔知坐了起來,擡起謝蘭胥的下巴,仔細觀察這片之前沒看到的傷勢。

謝蘭胥一動不動,任她打理。放松的表情仿佛很享受她的關心。

以荔知的認知,這片一直向下延伸的淤青應當是某種挫傷。

她無意揭開衣領察看更下方的傷勢,但當她的手指無意中碰觸到謝蘭胥的領口時,謝蘭胥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周身氣息驟變,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荔知吃驚地看着他。

他用力之大,讓荔知感到一絲疼痛。但真正讓她感到吃驚的是謝蘭胥少見的強烈反應。

一種如臨大敵的冰冷和戒備出現在他臉上。

似乎是她驚詫的目光提醒了他,謝蘭胥松開了手,那種從未見過的表情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沒有琢磨出那表情的意味,只覺得好像看見了一只驚弓之鳥。

“我說過,只學過幾年的六藝。”

謝蘭胥恢複了一貫的冷靜表情,似乎剛剛什麽都沒發生。

他漫不經心道:“有人願意重新教我。”

“誰”荔知問。

“一個好心人。”

謝蘭胥的回答讓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下去了。

她對謝蘭胥來說,也不過是稍微特別一些的好心人。

德才兼備,深得人心的太子為他留下太多隐形的財富,那些聚攏在謝蘭胥身邊的人無論是為了報恩還是投機,不可否認,他們都為他提供了許多幫助。

而她,走在一條比他更孤獨,更艱難的路上。

“你想好了麽,三日之內成為大丫鬟的獎勵。”謝蘭胥說。

明顯的轉移話題,但荔知沒有拆穿。

“我以為我沒有做到。”

“雖說上任不到一天,但你還是做到了。”謝蘭胥說,“說罷——我會履行約定。”

關于這個要求,荔知早已想清楚。

“殿下身份貴重,往後必然會去往更高的地方。人們常說,伴君如伴虎,荔知也不禁想,若是以後殿下身邊有了更懂殿下心意的人,我又該如何自處。所以荔知想請殿下答應,若我有朝一日惹惱了殿下,讓殿下起了殺心,還請殿下饒我一次。”

惹惱的定義模糊,原諒的範疇也很模糊。

謝蘭胥眯着眼想了一會,似乎是覺得眼下看不出這條約定的害處,終于點頭答應。

“可以。”

荔知笑道:“這樣,我就可以放心留在殿下身邊了。”

在斷斷續續的交談中,牛車不知不覺到了兩人住的院子。

桃子始終像尊雕像,盡忠盡責地駕駛着牛車,沒有發出一個多餘的聲音。直到牽着缰繩去歸還牛車,才讓人想起還有她的存在。

荔知将眼神從她身上收了回來,看向正在撣着衣裳上幹草的謝蘭胥。

“明日夕食的時候,殿下閑暇嗎”

謝蘭胥擡起沉靜的眼,用眼神示意她接着說下去。

“明天不該我當值,我想請殿下一起吃個飯——如果可以的話,殿下還可以帶上桃子和西瓜兩位姑娘。”

謝蘭胥轉身向着他的房間走去,留下一聲淡淡的“可以”。

荔知返回房間不久,荔慈恩探頭探腦地來了。

“殿下在麽”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屋裏,好像生怕破壞了什麽。

“他早走了。”荔知哭笑不得,“你還不睡在做什麽”

“我在等荔知姊姊回來呀!”荔慈恩理直氣壯地說。聽見謝蘭胥不在,她卡在門檻外的下半身立即邁了進來。

“你來得也正好,我有事請你轉達你哥哥。”荔知說,“明晚我要宴請殿下,若是他白天得空,請他幫我打一些野味回來。”

“簡單!”荔慈恩一口答應,“不過,明日是什麽日子嗎”

荔知低聲說了,對她眨了眨眼:“要保密哦。”

“姊姊放心,我一定保密!”荔慈恩興奮道。

第二日清晨,荔知在其他人都去馬場工作的時候,和兩個因為時常一起打掃馬廄而熟悉起來的嬸子相約,挎着竹籃一同走入草甸。

草甸豐茂,溪水潺潺。大自然在草甸中藏着許多禮物。

有了兩位嬸子的幫忙,荔知采摘到半籃新鮮的紅色漿果,還摘了許多野菜和菌菇。

兩位嬸子都是已婚的婦人,她們的籃子裏同樣裝有一路上采摘下來的漿果和野菜蘑菇。沿路,她們還向荔知傾囊相授這些野菜蘑菇的烹饪技巧。

日上三竿時,荔知滿載而歸。

她決定在今晚的夕食上小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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