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二個願望

餘葵背後的汗唰一下就滲出來了,臉上的微笑擴大成僵硬的紋路,她無措在校服衣角蹭掉,大腦飛速運轉,幹澀的喉嚨發聲:“我……她……”

“叮——”

電梯到了。

四餅反應過來,搶答:“是柿子的柿子,餅子的餅。就是超市賣的那種柿餅,因為我家院子裏有棵柿子樹,大人就給我取了這名字。小葵上小學有段時間,天天蹲我家樹底下,等着天上掉柿子哈哈哈哈。”

柿子樹的事她倒沒撒謊,就是名字來源有點偏差。

時景眉頭微蹙起來。

餘葵腳步倉促淩亂不堪,心慌到差點當場暈厥,有那麽一瞬間,幾乎要懷疑他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身份。

幸而十幾秒鐘後,清冷少年的聲音如天籁般傳來。

他認真糾正:“是shì子,不是sì子。”

四餅努力捋平舌頭跟讀:“…sì子。”

餘葵松了一口氣。

她是知道時景完美強迫症有多嚴重的,偷瞥見少年的眉心不着痕跡跳動兩下,他再次出口糾正:“是柿子。這兩個音聲母不同,一個平舌,一個翹舌音,一個往前抵,一個往後收。”

“哦!是這樣啊,我們那邊普通話都不太标準,講慣了哈,我重來!”

四餅活動了一下口腔,張大嘴巴擺出正确的口型,然後吐音——

“四子!”

這次連成叔叔腳下都一個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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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有的朽木實在難雕,時景終于放棄了和自己過不去,默默收聲。

而餘葵這邊,好姐妹為她如此犧牲,內心只剩感激涕零,都恨不得趴在她膝蓋上喊親姐了。

幾人在公交車站揮別。

車影遠去,餘葵的背脊立刻垮塌下來,擦掉手心的涼汗,捂着半晌沒恢複的心跳,怔怔道,“就差一點兒,今天多虧你了,餅。”

“別這麽說,我今天才是多虧你了呢。”

四餅松開行李,摟她肩膀:“你不知道我剛剛躲衛生間裏有多絕望,要不是你帶人及時趕來,我是真的什麽辦法都沒有了。”

公交車擠得像插筷子,兩人一路颠簸到家,餘葵卻忘了帶家門鑰匙。

于是程建國下班時,就只見兩個小蘿蔔頭蹲坐在家門口的地墊上,一個念中文,一個聽寫單詞。

孩子太乖了,做老父親的心裏柔成一灘水,飯沒做好,他便給兩人點了肯德基宅急送,又買了大瓶的橘子汽水,讓孩子們自己聊天。

跟餘葵一起更換床單被褥時候,四餅突然伸手比劃一下,“小葵,你好像長高了一點。”

餘葵:“有嗎?我晚上睡覺倒确實經常抽筋,體重沒變,我就以為沒長。”

四餅:“你從前高度到我眼睛,現在都和我眉峰齊平了,三厘米應該有了吧。”

餘葵眼睛瞬間亮起小星星。

“應該不會長那麽快吧…不過你一說,我的校褲最近确實短了一截,看來喝牛奶磕鈣片真的有用。”

夏秋一直穿短褲還沒發覺,她一連換幾條長褲,比了比褲腳,果然是短了。美滋滋翻箱倒櫃找來皮尺,讓四餅給她量一下,果然已經長到165.3cm,再努努力,說不定以後能長得跟譚雅勻一樣高。

餘葵樂得嘴角都按不下去了,在床上蹦跶兩下才坐下道:“真是甜蜜的負擔啊,又要花我爸爸的錢買新褲子。”

房間的日光燈很亮,照得餘葵皮膚都在發光,她眉眼精致,黑發靜垂,歪頭修理牛仔褲上的紐扣,樣子可愛極了。

四餅忍不住伸手摸摸她優越的鼻梁。

“小葵,你是怎麽長得呀,咱們一起玩到大的,怎麽不知不覺你就變好看那麽多呢。”

餘葵也伸手摸摸臉,奇怪道:“我從前不就長這樣嗎?”

“比在鎮上時候皮膚白了,眉眼有種少女的感覺了,不過你幹嘛老用劉海擋着眼睛,就像現在這樣,用發卡別起來多好看,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裏,最好看的人了。”

餘葵:“最好看的不是時景?”

四餅不假思索道:“他不算,他屬于另一個世界,跟我在電視裏看那些大明星的感覺差不多,因為你的關系才見過兩次,哪能算認識。我指的認識……就比方小時候,大家為了接近你,給我送辣條、卡牌…初中時候,為了看你,一夥一夥兒來我家早點攤吃早點。這種待遇是漂亮女孩獨有的,小葵,跟你做朋友,我享了不少福呀。”

“有嗎?”

餘葵被她逗笑了,雙手枕在腦後,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陷入回憶。

四餅提起的這些事,許多在她腦海中已搜尋不到了,事實上,餘葵上初中後,還曾經還在日記本上許過願望,希望自己長相和其他所有條件都配套。

假如長相、性格、成績和家庭都一樣平凡,上課大抵就不會在被老師盯着提問,成績差也只會批評她“不夠努力”,而不是“你是來談戀愛的還是來學習的”,“別以為漂亮能當飯吃”……也不會有人在背後學她走路說話的姿勢,連穿件顏色亮眼的衣服都罪大惡極。

四餅吃完炸雞,擦擦手,也挨着她躺下來,“小葵,你家附近有理發店吧?”

“有啊,就在小區門口,等會兒讓大爺給你修修發尾。”餘葵想起來又憤憤罵道,“這兩人心太壞了,怎麽能剪女生的頭發呢。”

四餅:“咱們一起去剪。”

意識到四餅的目的,餘葵捂着劉海不幹了,“我陪你下去,但我不剪。”

“我不理解,你不是喜歡大帥哥嗎?”

四餅作為世上最了解她的朋友,說話一針見血:“因為成績,你不敢跟他做朋友,因為你媽,路上遇到人還得離他遠遠的,現在連個保護頭簾都沒勇氣剪掉……你拿什麽吸引人家,這輩子還有希望跟他在一起嗎?”

“可是……”

餘葵還想說什麽,被四餅打斷。“小葵,你知道嗎?老師說你看起來好像對什麽都不在乎,但事實上,我覺得你對什麽都很緊張。”

“你一直在改變自己融入環境,融入群體,想找到安全感和歸依感,但群體沒有你想得那麽好,大多數人都很笨。就像從前在鎮上排擠你的人,他們無非是羨慕你、妒忌你,不合群不是你做錯了什麽,而是他們想讓你被同化,成為像他們一樣平庸的家夥。”

“幸好你來了城裏上學,看到你在附中重新開始,認真學習,也不再封閉自己了,我真的很替你開心,這才是屬于你的人生。既然一切都改變了,為什麽不能打破你的固有心态,把恐懼和自卑也消滅掉呢?你學一下人家時景,在乎自己就好了,管別人說什麽,如果把自己藏得太深,會錯過很多美好的東西。”

餘葵陷入沉默。

晚飯後,她中途打開Q.Q列表,看着返景入深林晦暗的星空頭像,翻了一會兒聊天記錄,又重新熄屏,埋頭寫生物作業。

她考慮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四餅都快以為自己白費口舌時,完成所有周末作業的餘葵終于從卧室出來,她坐在玄關換拖鞋,随口叫上四餅,“咱們去理發店吧。”

又一次洗完頭,坐在升降椅上。

大爺替四餅剪完,過來給她罩上圍布,神情有點恨鐵不成鋼的麻木,“怎麽剪?還是劉海不動,長短修一下?”

餘葵搖頭,“像您上次說的,把劉海往上修半寸。”

大爺眼睛一亮。

“這回舍得了?”

餘葵點頭,“嗯。”

與其說舍得,不如說釋懷。

在過去許多日子,劉海是餘葵的安全感來源,是她隔絕外界傷害的屏障,是她與世界之間的一扇門、一堵牆。她害怕在人群中成為焦點,因為那些指指點點,總會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臉上有髒東西,抑或穿錯了襪子、衣服的色彩是不是過于鮮豔……

碎發一點點落在臉頰、鼻翼。

微癢、刺刺的,就像她的繭一點點被剪刀剖開。

剪發的過程實在漫長了一點,大爺修得很仔細,餘葵中途睡着了,醒來後只感覺腦門涼涼地,擡手想摸一摸,被大爺一掌拍掉。

老頭退後兩步,滿意地端詳自己的作品。

“這就對了嘛,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歡。”

老人身形退到一邊,餘葵大驚失色,“不是半寸嗎?短了那麽多,都到眉上了。”

“好的理發師哪能剪千篇一律的頭型,這是根據你長相剪的,你的眉眼最精致,得露出來啊,不好看嗎?”大爺皺眉,滿臉寫着看來你的審美水平不行。

餘葵小聲:“好看是好看,就是有點兒……太個性了。”

就像賽博朋克電影裏的女主那樣,充滿了簡潔前衛的科幻感,精致又紮眼,加上她纖瘦的身材,和仿生人的感覺更接近了,是人群中能一眼發現的那種程度。

四餅趕緊掏錢買單,順口安撫大爺。

“您別理她,這麽好看一顆頭,簡直是藝術品,才收八塊錢,您簡直是藝術大師!以後我坐公交都得來您這剪。”

走出理發店,路上人來人往。

有認識的街坊還遠遠招呼一聲:“喲,小葵,新發型真好看。”

她挽着四餅邁出步子,越走越快,身上的視線也漸漸失去重量。

勇敢也許是一yihua瞬間的事兒,擊潰過去的自己,世界沒有在一瞬間變得明亮,但…也遠沒有想象中可怕。

不論未來還會有多少個姜萊,既然她第一次沒有畏懼,以後也不應該再畏懼,如果長相和其他條件有差距,那麽,就讓她的成績、性格配得上長相好了。

就如同時景曾隔着網線,對她說過的那樣:強者永遠都是踩着非議艱難成長的。

她想離他更近一點。

四餅在餘葵家只借住了兩天,周日下午就再次張羅着搬去新店的員工宿舍。

她的新工作是在一家美容美甲店做學徒,工資比之前低一些,但老板娘肯手把手教她學東西。

餘葵想讓四餅在家裏多住幾天,勸不住,只能悶悶不樂跟在屁股後頭幫她搬行李。

新宿舍跟之前的宿舍環境也差不多,區別只在于住的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稍微幹淨一些。

瞧餘葵穿着附中的校服,美甲店裏的新同事都忍不住站邊上問東問西,好奇兩人怎麽認識的。雖然位置沒隔幾條街,但純附那些優等生的生活,離她們實在太遠了。

進門不到十分鐘,四餅開口趕人。

“你快去補習班吧,別等會兒遲到了。”

離上課還有三個多小時,餘葵終于沒忍住,“餅,你是不是在我家住得不自在?”

四餅看着好友眉眼間的委屈,從盆裏挑了個蘋果遞給她,攬着肩把人送下樓。

“我跟你講個好消息。”

餘葵:“什麽?”

四餅:“昨早上我去店裏領工資,店長把我罵了一通,說我離職不打招呼,扣二十天的工資,只發了四百……”

餘葵大驚:“這麽大的事,你昨天怎麽沒跟我說?”

四餅道:“你聽我說完轉折嘛,今天中午老板忽然給我打電話,态度客氣極了,說要把那二十天工資給我結雙倍,讓我大人有大量,他們小本經營,別和他們一般見識。就一天時間,态度全變了。剛剛我去店裏拿剩下的工資,打聽了一下,好像是市裏工商部門整頓勞務市場,把我們這片劃成了示範區,還開通了勞動仲裁熱線,我入職的時候沒跟店裏簽勞動合同,可能他們怕我舉報吧,是不是超級幸運!”

餘葵也很替她開心。

就是腦子裏隐約有根弦,不知怎地跟另一件事搭到了一塊兒,那天晚上搭時景家的車路遇飙車黨,電視上好像也很快就出了嚴打整治的新聞。

是巧合嗎?

餘葵背着書包走出兩步,才意識話題被轉移了,猛地折身跑回樓梯口。

“餅!”

女孩站在樓梯上回頭。

餘葵揪着衣角,神色不是很開心,“是我的錯覺嗎……我感覺你在疏遠我。”

四餅的笑容變凝重了一些,思索了幾秒,她放緩聲。

“小葵,不是我不願意住你家,你家很好,你爸爸也很和善。只是這兩天晚上咱們擠一張床,我知道你沒睡好,晚上睡不好覺,白天怎麽學習呢?我願意當你一輩子的好朋友,但咱們的征程已經不一樣了,你有你為之努力的人和事情,既然開始了,就一定要心無旁骛地努力,加油啊。”

當晚,補習班放學,餘葵收拾東西,張老師叫住她排課表。

她趴在桌沿,看張老師往筆記本表格裏打字:“老師,這周還是十二個課時嗎?”

老師想了想,開口道:“餘葵,你現在的數學已經穩固在125分以上了,如果想再往上沖一沖的話,我給你推薦一位新老師,從前在你們純附任教,過去這幾年來,她手底下每年都有高考滿分學生,課時費是比我貴了一些,但我覺得你是個有天賦也肯努力的學生,這錢花得有價值。”

這一天,像是每個人都在跟她告別。

餘葵走出補習班大門,還來不及惆悵,感覺兜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時隔近兩周,返景入深林竟然上線了,還給她發來消息!

幽暗的車棚裏,針落可聞,熒熒的手機桌面照亮她的臉。

餘葵口焦舌燥,心跳如擂鼓。

時景會找她說什panpan麽呢?

解釋那天掉線的事,順便交換書包嗎?

她跺腳驚醒聲控燈,幾乎花了近一分鐘做心理準備,才鼓足勇氣,顫着手打開聊天框。

這是一段足足長達60秒鐘的語音,戳下去,少年的聲音便從聽筒裏傳來。

“小葵,我考慮了一段時間,該把日記本還給你,還是據為己有,直到給你發這條語音前,仍然沒有得出結論,不過這段沒有意義的糾結,起碼令我确定了一件事情。

日記只是媒介,我用它讀完了你的過去,搭建出你的輪廓,想象你的一言一行,仿佛我們已經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但顯然,一直以來只有我單方面這樣認為,你仍對我們的關系充滿害怕與疑慮。

不過沒有關系,因為我有足夠的時間等待你跨出下一步。

過了今晚十二點,嫦娥三號探測器就會搭乘火箭飛往地月轉移軌道。

一切順利的話,它會在十二月中旬于月表虹灣區着陸,工作一段時間,然後随着月球自轉進入暗面,陷入月夜休眠模式。不知道第幾個恒星月、它第幾次被喚醒時,你才能考進年級前三百,但希望那天早一點到來。

在那之前,你好好努力,我會安靜等待。”

少年的聲音像陣風吹過耳畔,低沉、溫柔,仿佛帶着重力和磁性将人向下拖拽。

聲控燈暗下來。

餘葵快要哭了,千頭萬緒在心頭酸澀飽漲地湧動,卻不知該說什麽。她指尖忍不住下戳,将語音又播放了一遍,少年的聲音便又開始循環。

“餘葵?你還沒走呢?”

身後傳來喚聲。

說話的人是餘葵這段時間補習時認識的附中校友,女生越走越近,餘葵匆匆把手機塞進口袋,蹲下來給自行車開鎖。

女生推出自己的單車和她并行,“你剛在聽什麽,什麽月球的…有聲小說嗎?那個少年音,跟我們班時景說話好像哦,都好好聽,聲優叫什麽名字?我也想回去下載來助眠。”

餘葵沮喪地随口應付過去。

“就是随便點了一下,我也沒注意。”

附中宿舍。

時景将手機開擴音倒扣在陽臺,倚靠在寒風中,靜靜聽着姑媽數落。

“……你不是想早點兒回北京嗎,都已經堅持到現在了,進國家集訓隊就差一步,明年順利的話,十一月以後你就能拿到保送資格,為什麽要放棄物競?在我看來,你不是受到挫折就放棄的孩子啊,更何況國家一等獎,只不過沒進前五十,這算什麽挫折?”

女人又急又氣,“我真不知道你和你爸怎麽想的,一個兩個都不拿自己的前途當回事。”

冬季的校園已經開始蕭索,但也遠比北方的冬天溫暖蔥郁,從這個角度,能遠遠瞧見4棟的高二理(15)班亮着燈,晚歸的學生還未離開,餘葵每天就在那間教室裏讀書、上課。

少年聲音平靜。

“姑姑,你知道的,不需要保送,我也可以靠高考回到北京。”

“我知道你聰明,知道你成績好,你媽都沒幹涉你,我不該多說的…可是小景,誰知道未來會出什麽人力不可控的意外,上道雙保險不好嗎?姑姑就想知道,你不是也很喜歡物理嗎,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你做出這種決定?”

大概因為,這座城市開始有他為之眷戀的靈魂。

一個傻乎乎的小笨蛋。

周五那天,在他原本可以拆穿兩人。

但電梯鏡面中,女孩臉上的緊張、倉惶被他盡收眼底,時景忽然覺得不忍心,只好假裝相信了。

這份縱容和耐性,令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十六歲的時景,在他還未明白喜歡為何物的時候,心已經不由自主地跟着對方的情緒跳動,見不得她難過,見不得她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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