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三個願望
從初中開始,每逢體育課,餘葵只要一聽要長跑,就不自覺緊張心跳,手腳發軟。形成慣性之後,哪怕她現在每天騎車上下學,體力跟過去已經不能同日而語,還是下意識恐慌。
槍聲一響,她起步的動作就比周邊慢了半拍。
這下心更慌了,咬牙使出吃奶的勁兒,大步悶頭追上去——
風從耳邊掠過。
跑過半圈之後,餘葵恍然發現,靠着腿長,她竟然超越了大半組的人,來到了小組中游。
咦?
大家都這麽不能跑的嗎?
餘葵沒興奮幾秒,便因為前期沖得過猛,呼吸開始急促,腳下力氣減弱,逐漸不聽使喚,第一圈跑完到來時景跟前時,班裏一群人大聲鼓勵她——
“小葵你別慌,就剩兩圈半了。”
還剩兩圈半!
餘葵膝蓋一軟,差點沒跪倒在地,幸好時景及時伸手攙了一把。
裁判老師趕緊提醒,“別碰運動員啊,咱們不興攙着跑。”
餘葵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有氣無力問:“幫、幫我看、看前面、還有、幾個人?”
“還剩四個。”
時景不放心,下意識追出兩步。
猶豫兩秒,怕她再崴一回,幹脆追上去,跟在內圈線外陪跑,“我知道你現在很累,小葵,但你得勻速呼吸,均衡節奏,保持現在的名次跑完就已經很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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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葵本來也想着能跑第五名也挺好的,餘光撇到心上人陪跑的身形,她突然覺得這樣放任自己不行!
時景都在男生裏跑了第一,她怎麽能跑第五呢!
一生要強的女人絕不認輸!
于是,她咬着後槽牙,又加速往前跑了一段。
第三圈時,前面只剩下一個同學。
此時,她渾身已經虛得使不上勁兒了,連擺臂都費力,胸腔裏像是在拉破風箱,呼啦呼啦燒得嗓子和耳朵痛,只剩意志力在強撐着軀體機械往前。
“還剩最後一百米。”
少年一直如影随形。
餘葵聞言,突然笑起來。
這麽累的時刻,她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揚起唇角,喘息告訴他:“這、這是我從小,第、第一、次跑、倒數、以外的、名次。”
少年眉頭微皺。
“別說話,說話會岔氣。”
“我不。”
餘葵上氣不接下氣地拒絕道,“得、說。我、我跑第一,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事兒?”
時景被她逗笑了,無奈答應,“行,你先試試看,別強求。”
跑第二也答應你。
話音落下。
餘葵用盡所有的意念驅動,向五米開外的第一名發起沖刺。
事實上,她渾身已經榨不出一丁點兒餘力,但在過去這一年裏,就是這股不服輸的勁頭,撐着她忍受漫長的痛苦,在成山成海的題冊中,度過無數個枯燥疲憊的夜晚。
每往前邁一步,她就告訴自己,離喜歡的人更近了一點。
7分19秒。
她搶先半個身位撞過終點線。
跑道兩旁猛然爆發一班同學的歡呼聲。
餘葵偏頭看了一眼滿臉驚詫的第二名,唇角的笑容擴大,淡定地繼續往前走了兩步,再然後——
身子一歪,屁股不受控地癱軟坐倒在綠茵坪上。
歡呼變驚呼。
時景趕緊伸手扶她,“剛跑完不能坐,你快起來。”
餘葵整個人都往後仰,她渾身骨頭跟散了架似的,沒有一處不痛,只能耍賴,艱難喘息:“我人、都快、沒了,還管它、能不能坐。”
女孩的小揪散了一些碎發下來,沾了汗水貼在細白的頸上,細小的絨毛在夕陽下綴着金光,随呼吸一起一伏,妝也花了,眼睛彎彎,眼線暈了一些在眼角,像小熊貓。
但時景就是覺得她現在特別可愛。
站着偏頭笑夠了,才在她對面蹲下,“說吧,你剛才想讓我答應的事兒,是什麽?”
餘葵顫巍巍抱着瓶子喝水的手頓住。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你先說來看看。”
餘葵張口欲言,但還是忍住,“我就當你答應我了喔。”
朝夕相處了這段時間,她對校草的了解與日俱增,知道他多少是有點兒潔癖和偶像包袱在身上的。每天上學,自行車架都要擦得一塵不染,打完籃球會立刻洗頭洗澡,要讓他知道,自己T血衫背後有個人臉粉底印子,還穿着滿操場跑……
少年指骨抵住下巴,遮擋笑意,清了清嗓子肅正臉色:“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只管說。”
組織了幾秒鐘語言。
餘葵眼睛一閉,雙手護住額頭,蔫巴道:“對不起,我剛才就應該告訴你的,你T恤背後現在有個我的臉印兒,聽說是防水粉底,洗衣粉可能搓不幹淨,我錯了錯得很離譜,下次走路會記得帶眼睛,你別生氣,我願意付幹洗費!”
她一口氣說完,對面半晌沒聲。
她悄悄從指縫中睜開一只眼睛。
校草确實擡起了手,但腦瓜崩不知道怎地,遲遲沒落下來。
她大着膽子放下手。
“你不生氣吧?”
時景是不常笑也不愛笑的,但跟餘葵呆在一塊兒,那個閥門總是容易失控,此刻,他終于不再掩飾笑意,探過手,替她理順毛絨絨的亂發。
“你呀你。”
他呼出的熱氣在冷空氣中氤氲彌散。
男生的笑容帶着溫柔又清朗的少年感,如沐春風,低沉上揚的尾音,很容易叫人聽出幾分沒有邊界的縱容。就連冬天校園灰撲撲的背景,都因他而帶上了青春電影的濾鏡,鮮活盎然,叫人心動。
他漆黑的眼眸清晰地倒影出她的影子。
餘葵的血液流速又開始不受控了。
這瞬間,她總覺得自己似乎隐隐觸碰到什麽,但若要再往前,潛意識卻又膽怯止步。
“……你說,校草是不是喜歡你?”
當晚,陶桃隔着電話猝不及防問起這問題。
餘葵心頭狂跳。
她喉嚨幹涸,扯着電話線,半天才吐出回複,“他說我跟他一個朋友很像,大概是因為這個有親切感吧。”
陶桃:“那你喜歡他嗎?”
餘葵又啞了,想了想,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我們現在只是朋友。”
陶桃情場經驗豐富,立刻意會。
“你就問他呗,到底喜不喜歡你,用開玩笑的方式,不喜歡就算了,你倆繼續當普通朋友。”
這操作聽起來簡單,陶桃輕描淡寫,可惜餘葵根本沒勇氣。
想想看,大城市來的天之驕子時景,有多大的概率會喜歡小鎮長大的姑娘?
少年的人生從容開闊,一路上被榮耀和光環加持,從未嘗過因無知而怯懦,因清貧而瑟縮的滋味。
而餘葵,在巴掌般的村子裏長大,小鎮街頭跑到街尾只需要兩分鐘。同學們聊歐洲旅行,聊競賽加分,聊托福雅思、美本預科…她半個字插不上話,別的女孩從小學跳舞、彈鋼琴,被藝術熏陶,她小時候只懂怎麽在田埂上抓螞蚱。
學校把他們置身同一環境裏,校服無限掩藏了人與人表面的不同,但實則,餘葵太清楚,他們彼此的人生有着多遠的差距。
她處心積慮鋪墊那麽久,付出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好不容易來到一班、好不容易離他近在咫尺……
人越在乎,便越畏懼。
因為無法篤定結果,所以她也無法承擔坦誠吐露心聲,捅破那層薄膜後失敗、功虧一篑的代價。
相比起來,在當前的局面裏,能跟喜歡的人沒有隔閡地朝夕相處,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也已經令她心滿意足。
“算了。”
餘葵心煩意燥把這問題抛開不想,“陶桃,你剛要跟我說什麽來着?”
“哦,是我男朋友的事兒。”
陶桃總算想起正事,“明晚的藝術晚會男主持,家裏有喪事突然回去奔喪了,我男朋友管這個,就想請時景幫忙救救場。之前找文藝部的負責老師去說,校草沒答應。小葵,你能不能再幫我們問問,勸勸他。時景普通話那麽标準,拿着卡片上去念念串詞,就沖那張臉,上臺氣氛就能把屋頂掀翻。”
餘葵猶豫,“我試試吧。”
“我也不确定他會不會答應,成不成的,等我問完給你回電話。”
陶桃興奮應下。
“好嘞!愛你小葵。”
時間已過十一點四十。
程建國在卧室裏專心畫圖紙,餘葵偷瞥一眼,悄悄裹上外套,拿着手機走出家門,在漆黑的樓道裏,撥通了時景的電話。
那邊兒才響四五聲便接了。
“葵兒,幹嘛。”
時景的聲音和往常不大一樣,從聽筒裏傳來,帶着一點濕漉漉的回聲。
餘葵小心翼翼試探,“你不會在洗澡吧?”
對面沉默了幾秒。
餘葵都險些以為電話已經挂斷,拿下來看一眼,才重新聽話筒間傳來回音——
“剛洗完,手機在洗手臺上,看見了順手接了。”
事實是,時景剛洗到一半。
他強裝淡定,擦淨臉上的水,把手機夾在下巴和肩膀間,邊系浴袍,邊問她,“你平時從來不給我打電話,今晚怎麽了?”
聲筒清晰地記錄了那邊布料摩擦的輕微響動,男孩的聲音帶着潮意,慵懶而性感。
畫面感撲面而來。
像餘葵這種漫畫小天才,臉唰一下就紅了,羞意燒到耳後跟。
黑暗中,她可以肆無忌憚放任臉上出現任何表情。
帶着滿面春色,她在拐角最後一級臺階坐定,用膝蓋緊抵心髒,定了定神,把陶桃的請托說了一遍,“……要實在不行,就算了,我等下找她——”
“他們挺聰明,還知道來找你說情。”
他突然笑起來打斷,蕩漾的尾音仿佛藤上生長出枝蔓,将人的心尖包裹纏繞着往下拖拽。
餘葵耳朵過電,連拖鞋裏的腳指頭都蜷起來,最後一絲理智拉扯着她的神經,勉強記得解釋,“一班人裏,陶桃就只認識我嘛。”
“行吧,我答應了。”
他懶洋洋拖長調子,“誰讓他們找你了呢,不過——”
“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餘葵點頭。
又意識到他并不能看見,強壓笑意問,“什麽?”
“在純附你所有的朋友當中,我們現在是關系最親近的了吧?”
難以想象,以高嶺之花形象聞名附中的清冷校草,還會問出這麽幼稚的問題!
餘葵哪怕是傻瓜,這時候也知道該怎麽答,“當然!”
“和易冰比呢?”
“人家是女孩诶……”
“那換個男的,向陽?”
餘葵回頭看了一眼向陽家大門,心虛道:“好吧,跟你最好。”
“宋定初呢,要我們一塊兒跑1500,你給誰送水?”
她眼睛一閉,完全不要羞恥心了。
“給你送,給你送!”
兩人的對話像極了小孩子們過家家的玩笑,時景卻仿佛真的被取悅了,話筒那邊傳來他低沉清淺的笑聲,勾人耳朵。
笑聲停了,他才一字一句開口。
“我真開心,葵兒。”
就這麽一句,餘葵被酥得頭皮發麻。
她的感官和靈魂都瞬間迷失了,察覺不到冷,雀躍膨脹成汪洋,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浸透了全身,她生怕發出聲響,只能抿住嘴巴,身形卻開心到顫起來,手指緊緊抓着樓梯間冰涼的欄杆搖晃。
城市另一端,部委家屬院。
時景擦幹頭發後,便注視着鋪在床上的T恤臉印兒出神。
想起餘葵從指縫裏偷瞥他有沒有生氣的樣子,又不自覺笑出聲,伸出五指覆上去比對,臉還不到他巴掌大。
真可愛。
想了想,他把衣服折疊,臉印兒那面朝上,從櫃底抽出密封袋,扔了袋幹燥劑進去,抽空保存。
然後打開手機,查看班級群裏今天上傳的所有照片。
女孩穿着白羽絨服,一颦一笑都有令人輕松舒展的魔力。
但凡有餘葵出鏡,他每張都放大欣賞半晌,又逐一保存進本地相冊。
整個過程絲滑流暢,令人着迷。
直到照片都存完了,他突然後知後覺,自己現在的舉動簡直像個癡漢,比變|态好不到哪裏去。
暗戀怎麽會讓人變得這麽肉麻可怕?
少年面壁反省,匆匆把手機扔進抽屜,捏着鼻梁思考起這個注定無解的哲學問題。
只是不到片刻,那手機又響了。
不到兩秒,他敏捷靈活地翻身拉開抽屜,直接劃下接通鍵。
只是這次打來電話的,并非餘葵,而是他北京的哥們兒陸游岐——
“景神,給你提個醒兒,大小姐離家出走喽,今天下午人不見了,我估摸着肯定來找你了。”
“找我幹嘛?”
時景深深皺眉。
“你說能幹嘛?她都快把你視作她的私有物了,你們純附貼吧、你個人有什麽動向,她肯定了如指掌。要我說,她能把氣忍到現在才跑,修身養性的功夫已經算是得到了長足的進步,當然……”
對面沉吟片刻。
時景不耐煩他賣關子,“當然什麽、說完。”
“也有可能是在憋大招,總之你多小心點。”
陸游歧頓了頓,沒忍住八卦,“不過,你們學校貼吧傳的那是真的嗎?你跟那叫小葵的妹子真好上了?進展到哪一步?你倆下次打游戲也拉我呗,求你了,我都快好奇死了。”
“她現在要學習,沒空打游戲。”
少年頭痛,幹脆抄兜立起身,在窗邊眺望城市遠處的燈火。
陸游岐嘆氣。
“唉,沒空打游戲,那也沒空談戀愛喽,你怎麽想的?都放棄競賽了,到現在都還沒進展,你做事情不是一向很有效率的嘛。”
“不知道。”
時景的聲線冷下來,難得帶了點煩躁,“我也覺得我現在優柔寡斷,不像我自己。高考完再說吧,這個關口,我不想她留遺憾。”
陸游岐:“你怎麽也跟電影裏學愛是克制那套,要我,我管它那麽多,年輕就該談戀愛。”
“為了一己私欲毀掉她,改變她的人生。我辦不到,等你真正喜歡一個人,你會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