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四個願望

2021年。

北京三月,春冬交割。

白天還豔陽高照,晚上便一秒入冬,餘葵擠四號線回家,才出地鐵站便裹緊了羊毛大衣。

這是她這周下班最早的一天。

路燈剛亮起來,寒風卷着地面的殘葉呼嘯而過,早上出門忘帶圍巾,此時冷得直打哆嗦。

她想着回家洗個熱水澡,一路小跑進單元樓,按完電梯聽大堂的保安喚住她。

“餘小姐,有您信件!”

是封結婚邀請函。

她的高中同學謝夢行下周婚禮。

室友吳茜邊喝蔬菜汁,邊對着燈光欣賞她的請帖,“邀請函夠精致的,有錢人的世界啧啧…咦,他老婆叫餘夏,名字聽起來真像你親姐妹。”

“新娘也這麽說,還邀請我當她伴娘呢。”

餘葵洗完澡出來,喝了口水,又馬不停蹄開臺燈、開電腦,吹幹頭發就坐在數位板前,開始摸前段時間答應粉絲的人設圖。

吳茜奇怪:“她沒有好朋友嗎,怎麽叫男方同學請假給她當伴娘?”

餘葵想了想。

“伴娘要請四位,估計人不夠,拉我湊數吧。”

謝夢行高中畢業去了美國留學,目前留在北京創業,新娘餘夏是他南加大的同學,聽說家裏是北京本地富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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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葵上周在微信收到她邀請的時候也同樣驚訝。

兩人不算熟,就之前幾個留北京工作的高中同學聚餐,在王府井那邊吃飯,謝夢行把人帶來見過一面,但對方提都提了,她便答應下來。

埋頭鋪色。

她随口解釋,“其實還好,不用請假,下周沒有要趕的項目,周末應該能抽出時間。就在國貿酒店,過去也方便,周六試禮服、彩排,周日再來一天,就結束了。”

喝完蔬菜汁,吳茜洗了杯子,實在沒忍住,趴在沙發背上問起自己最好奇的問題,“小葵,今天早上,那微博航天熱搜裏的帥哥……”

餘葵崩潰地把筆一扔,後仰捂臉哀嚎。

“姐姐快饒了我吧,這事我都被朋友問候一天了!”

吳茜是公司為數不到知道她在微博有個大V賬號的人。

兩人是清華校友,吳茜念新聞系,大她兩屆,畢業前兩人只有過一面之緣,直到進入同一家大廠供職,一來二去才熟起來,去年餘葵跟房東的租約到期,便應邀搬過來跟她合租。

“你知道吧,新聞從業者最重要的素質之一,就是永遠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我能忍到現在才問你,已經很不容易了,認識那麽帥的人,你怎麽從來沒跟我提過?快從實招來,他什麽來歷?你倆有什麽故事?好過沒?”

餘葵好奇回頭。

“你怎麽會覺得我和他有故事?就不能是普通校友?”

“評論區有人說啊。”

吳茜塞了塊薯片進嘴吧,咔嚓嚼了兩下,下滑至評論區:“下班前看你評論區那麽熱鬧,就稍微圍觀了一小會兒,順着鏈接去你們高中貼吧,我還摸到了一棟你倆的陳年CP樓!”

說着,她把手機遞過來——

小魚海塘:實名反對!樓上不要随意拉郎配,貼吧鐵粉現身說法,時景在高中時期有其他官配哦。(63贊)

中午餘葵浏覽時還光禿禿的一條評論底下,此時得到了不少校友新回複。

我暫時沒有貓貓:樓上是不是…記憶不大好?我跟大帥哥同屆,記得官配就是博主啊,真沒想到一天之內,吃瓜吃到了兩位傑出校友的最新動态,一位航天領域的科研新秀,一位畫手界的寶藏太太,又是自閉的一天呢。

oo喝汽水啦:純附2017屆聞訊趕來!樓上是當年一起磕過cp的姐妹了!好想知道兩個人現在的感情動态。博主給個痛快,就直說吧!你倆分手了還是結婚了!

小魚海塘:啊啊啊啊啊啊!博主竟然就是那個學姐嗎!對不起大家,怪圖片像素太低我沒認出來!錯了錯了,給博主表演個磕頭吧!

再一次被往事擾亂心緒,餘葵也沒了心情畫畫,保存進度,疲倦靠在椅子上答,“其實沒有大家想得那麽複雜,我倆壓根沒談過。他性格很高冷的,不愛交朋友,我倆成了同班同學以後,就常常一起上下學,關系比普通朋友稍好一些。”

“你們怎麽熟悉起來的?”

吳茜不愧新聞系,幹記者出身,不停往外抛問題,餘葵開始還擠牙膏,兩個小時下來,她生無可戀地看着頂燈,竹筒倒豆子似地,把這段心酸的暗戀吐得一幹二淨。

吳茜聽故事的姿态從一開始穿睡衣翹二郎腿吃薯片,到跟在餘葵屁股後邊問東問西,直到聽見時景在高考前銷聲匿跡,才一屁股陷入沙發,恍惚攪拌着冷掉的咖啡,深深感慨。

“難怪你大學不談戀愛,果然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這絕對是我現實裏聽過最最最勵志的暗戀故事了,高考結束後呢?你們沒再聯系過了嗎?”

“也聯系過,他聯系過我,就在清華開學當天。”

“他說了什麽?為什麽玩消失呢?”

“跟我道歉,他爸病了,他離開那天下午,他爸從昆明轉回北京301醫院,一直呆在ICU,最後還是沒搶救過來,高考前一天去世的。”

少年喪父,對時景這樣的天之驕子而言,高考前最後那段時光,大抵是他這輩子都不願回憶的人生低谷。

吳茜的關注點卻與衆不同,驚愕道,“父親前一天去世,還照常發揮考上國防科大?我去,他不僅人長得帥,心理素質也很強大啊。”

“那是他哥的畢業院校,其實以時景的高考分數,報咱們學校,能挑的專業比我多。”

吳茜急死了,“那後來呢?你們到底為什麽徹底不聯系了?”

餘葵不太願意提及那段日子,她在清華算不上頂好的學生,天才牛人輩出,她那點微薄的天賦在這一片浩瀚閃耀的星系裏微若螢火,尤其大一上學期,那是她讀書生涯最崩潰最迷茫的一段時光,比高考前更甚。

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努力,期末還是挂了一科。

專業師姐告訴她,本系上一屆的勸退率是百分之十,整個準備補考期間,她晚上常常都是一個人坐在圖書館角落,一邊擦眼淚一邊看書做題。

每當這時,她無法自控地想起時景。

假如是他,會挂科嗎?

他肯定不會,他輕易就可以在所有領域做的很好,卻這麽輕松地就放棄了她們共同的夢想,此後很多年,餘葵都覺得,這大概就是他們裂紋的第一環。

這個騙子把她騙到北京,自己卻去了長沙。

在這段關系裏,仿佛她永遠都是不對等追逐的一方。

軍校管理在大一尤其嚴格,作為一名軍校學員,時景的賬號常年不在線,每個人的手機都是周六晚上發,周日晚上收,這一天還有許多其他的事要做。

哪怕是這樣,經歷了一次斷聯的餘葵,抱着失而複得的心态,大一上學期樂此不疲地給他發消息,講述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日常,逛了哪個胡同、去看了故宮、爬到八達嶺好漢坡,又一次在肯德基做題刷夜,跟舍友的相處日常……

時景對她也很縱容。

每次拿回手機第一件事,就是一次性回複完餘葵的消息。

告訴她哪家飯店好吃、哪個公園風景漂亮、他是八歲時候跟爸爸一起去的好漢坡,勸她不要熬夜…甚至手把手教她洞察人心的技巧,餘葵從而遠離了班裏一個心術不正的本地土著。

那時候,她幾乎一度以為時景是喜歡她的。

畢竟這麽驕傲冷漠的一個男生,能用訓練之外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細無巨細地關心她的一切,還不足以證明嗎?

大一上學期末,軍校拉練,手機上交,時景一連失聯幾個禮拜。

好不容易聯系上,得知他們放寒假,餘葵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到長沙,想在回昆明過年前見他一面,順道給他個驚喜。

搜索他餐前發來的期末聚餐照片,按着圖片裏地标建築的信息,她出了火車站打車直奔那邊。

長沙的夜晚很熱鬧。

整條街的大排檔燈火通明,火鍋店的生意好到店鋪裏頭坐不下,擠到外頭攤上來,甚至還有火氣旺的學生們裹着羽絨服在等位。

餘葵拖着行李箱,放緩腳步一家一家店走過,直到眼前的景色終于與圖片重合——

定住腳步。

她擡頭瞧見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十幾個男生拼桌圍坐的長桌上,唯一的卷發女孩坐在時景身邊,大家不知聊到什麽好笑的,女孩背影湊身上去吻了他。

開始,少年的身形還往後躲了一下。

可惜臉頰還是被親了個正着,女孩不依不饒還要親,整桌男生都起哄笑起來,有的幹脆把頭偏朝一邊,拍着桌子笑彎了腰,顯然在場每個人都相互認識,氣氛活躍融洽。

時景也在笑,直到女孩再次把臉送過來時,他伸手擋住對方嘴巴,親昵地按着肩膀将人壓回身旁的座位。

餘葵第一次發現,時景能在別的女孩面前也能笑得那麽開心。

長沙那晚的溫度是3度,遠不如北京冷,她拖着箱子孤獨站在遠處窺視,明明穿得厚實極了,手卻無法自控地在寒風中發顫,心若刀割。

如果可以,她希望從未來過這一趟。

籌謀許久的告白旅行化作泡影,千裏迢迢踏入這座陌生的城市,好像就只是為了認清現實、打破幻想。

餘葵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也許七八分鐘,也許一刻鐘。

她猶豫過,要不要上前質問、或者打聲招呼,可前者她沒立場,後者,她同樣沒有勇氣,她怕自己維持不住笑容,會當場失态。

在這段暗戀裏,她始終都是那個膽怯自卑的小鎮姑娘。

她嫉妒時景身邊的女孩,一如嫉妒之前的裴姝一樣,僅僅看見兩人親昵的一幕,就已經心魔縱生,她一秒鐘都沒辦法再在這個地方逗留,逃也似地跑到路口,攔了輛出租回火車站。

那晚的出租車電臺播着新聞。

“經過36天的持續救援,22時49分許,山東省平邑縣石膏礦坍塌事故中被困的4名礦工從220米深的井底成功升井。截至目前,被困的29名礦工已有15人獲救,1人遇難……”

餘葵坐在後排,妝容糊成一團。

無數次在聊天框裏打出問號,發出去前,又一遍遍删除。

最後擡頭,在出租車的後視鏡裏看見風塵仆仆,形容狼狽的自己,對着窗戶無聲抹淚。

司機師傅和她爸差不多年紀,從後視鏡裏瞥見她哭了,無措調小電臺音量:“是不是這個新聞讓你想起了什麽傷心事喲,我不放了。”

“不是為這個。”

餘葵夾着濃重的鼻音否認。

師傅開口安慰,“我看你還在上學吧,姑娘啊,人生沒什麽過不去的坎,你別哭,長這麽好看的妹坨,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餘葵徹底崩潰,頭埋膝蓋裏放聲哭起來。

她不敢回昆明,怕狀态不對被程建國看出端倪,幹脆買票回北京,在學校過年。

接下來一周,她仿佛失去神志般,除了準備補考,就是躲在高低床的簾子裏,瘋狂地通過時景Q.Q空間訪客記錄,點進每一位訪客的空間做着無意義的搜尋,試圖找到他有女朋友的證據。

浏覽過上千女孩的空間後,她終于醒悟:男神是大家的,他也許有一天會屬于更優秀的女生,但永遠輪不上像她這樣的普通人。

就在她徹底放棄尋找那天,一個賬號關注了她的微博。

餘葵那時候還不怎麽往網上傳作品,發生活日常的時候比較多,粉絲也大多是認識的人,點進對方賬號一看,她整顆心掉進了馬裏亞納海溝,摔得稀巴爛,但又隐隐有種石頭落地‘果然如此’的悵然。

那個賬號上記錄的全是跟時景談戀愛的日常。

女孩似乎是長沙一所本地985大學的學生,面容精致姣好,家境優越,餘葵甚至不知道對方為什麽關注自己、怎麽找到自己Q.Q號的,把幾百條戀愛動态看完後,她徹底心若死灰。

女孩描述的時景,在戀愛中對她縱容寵愛,毫無底線,甚至偷藏手機,沒有上交,只為了晚上和她準時說晚安……

餘葵從未見時景的那一面。

暗戀的人,正好也在暗戀你,果然是人生最大的錯覺。

她最後一次翻完了和時景的所有聊天記錄。

兩人上次對話還停留在他那晚吃飯時發來的照片,餘葵想給他驚喜,便沒有再回。

再上一次,是時景告訴她學校集訓,大概幾周不能聯系,餘葵不高興地“啊?又拉練!”他無奈地道了聲歉,發了個摸頭的表情包。

既然他現在已經有了正牌女朋友,她是不是也該識趣點?

或許時景早就覺得負擔,不想回她消息了,否則為什麽寧願藏匿手機也要和別人說晚安,卻只集中在周日回複她所有的信息?

餘葵反思自己。

從一開始,她在時景面前就太卑微了,她為他流了那麽多眼淚,他卻對此一無所知。

吳茜疑惑,“那個女生的賬號有照片之類的證據嗎?”

“有的。”

餘葵嘆氣,“都是時景在學校裏的一些生活照,許多連我都沒見過,她偶爾還發聊天記錄,頭像昵稱都對得上。”

吳茜失落:“那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持續近三年的暗戀,以餘葵悄無聲息删除了時景的Q.Q賬號落幕,她棄甲曳兵,輸得一敗塗地。

“沒過多久,我有天晚上東操跑步,書包丢了,連着身份證校園卡手機,異地手機號在北京不好補辦,我幹脆換了學校發的校園卡,Q.Q號也沒申訴回來,索性,和他就這麽徹底失去聯系了。”

餘葵說得輕描淡寫,但吳茜不知道為什麽,看着她燈下清冷的面容,有種說不出的憋悶,“太可惜了,你們真的太可惜了。他怎麽就突然談女朋友了呢!”

餘葵遙望小區庭院深處。

“人生有太多意想不到的轉折了,我媽媽當年也毫無預兆就拿出離婚協議書,讓我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人總是變得很快,我們那時也才十八九歲,我只是站在我的視角敘述了我的想法,事實上,他有他的人生,他從來沒有向誰承諾過任何事情,也不需要對我的暗戀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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