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四個願望

調酒師的雞尾酒精致得像件藝術品,每杯口感都不一樣,酸酸甜甜,冰冰涼涼,餘葵不知不覺喝得有點上頭,不過神志還是清醒的。

十九歲大學期末聚餐,她第一次嘗試喝酒,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每次進入微醺但又不至于醉到神志不清的區間裏,大腦就會迸發奇妙的靈感,給卡在瓶頸的作品帶來新活力。

年後連趕了一個多月項目,在這種特別飄飄然的狀态中,她難得完全把工作扔到腦後,四肢舒展地躺在卡座裏,思維天馬行空發散,放松地享受這一刻松弛。

身旁坐的伴郎小哥畢業于伯克利音樂學院,人幽默說話好聽還會拉琴,不知道他肚子裏怎麽有那麽多段子,跟聽現場脫口秀似的,他一直說,餘葵負責笑個不停。

說完一段,男生又跟她碰了一次杯,“小葵,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笑起來很有感染力。”

餘葵:“有嗎?”

“當然有,剛才路過的人、還有服務生都看你,她們大概也覺得你很可愛吧,看見你那麽開懷,就覺得心情舒暢,由內而外的那種,怎麽做到的,你教教我呗。”

餘葵假裝聽不出來這人想泡她。

拄着下巴不接招,故意嘆氣,“唉,其實我也有不少煩惱,但無論世界用怎樣的規則約束你,你別被套牢就好,保持童真和好奇心,獲取快樂的成本就低很多。”

事實的真相是,她至今把自己想象成漫畫主角,無論是吹毛求疵朝令夕改的上級、還是無理的客戶、甩鍋的同事……全都是她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每每忍不下去,她就使用阿Q式精神勝利法,《火影忍者》畫了72卷,《銀魂》77卷,她的人生全部內容加起來估計才夠畫十卷出頭呢,這才哪到哪。

十一點。

派對散場,小謝在大堂給所有幫忙的朋友都開了房間,以便明天早起接親和化妝,餘葵拒絕了他的好意,“沒事兒,我回去挺快的,我得躺我床上睡。”

謝夢行不放心皺眉。

“葵葵,我讓人送你吧,你喝了那麽多酒……”

“別人不也喝了嘛,你找誰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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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葵拍拍他,“放心吧,我遺傳我外公海量,已經打了網約車,司機一會兒就到。”

說話間,隔壁戴着耳麥的前臺小姐從旁探身,微笑詢問:“請問是謝夢行先生吧?”

謝夢行點頭:“是我,怎麽了。”

“這裏剛剛有位客人留了份賀禮給餘小姐,我們這邊電腦裏沒有登記餘小姐的信息,可能需要麻煩您代為轉交一下。”

餘夏接過來,嘟囔着拆包裝。

“誰留的?我的新婚賀禮嗎?”

餘葵系着圍巾正要道別,餘光瞥見女孩撕開包裝,露出熟悉的封皮一角,只一眼,她臉上的笑容定住。

餘夏奇怪翻開本子打量。

“嘿,是本漫畫,還是手繪的,這禮物還挺新奇。”

翻着翻着,她興奮遞過給一旁的閨蜜分享,伴娘道:“這誰送的,這麽有創意,快看看裏邊有沒有夾賀卡署名……”

餘葵盯着她手裏的本子,只覺得耳邊的喧嚣逐漸不真切起來。

所有的人都被從場景裏瞬時抽離,她眼睛裏只剩那本日記,夢游般一步、一步艱難徑直走到人跟前,口腔發澀,唇瓣又木又幹,“能把它借我看看嗎?”

餘夏見她表情不太對勁,趕緊從朋友手中抽了遞過來。

果然是她的日記!

淡黃色封殼,16K畫冊,闊別多年,看得出來主人保存得很好,內頁沒有泛黃,沒有卷邊,封皮甚至比她當初丢失時候還要幹淨平整。

餘葵咬唇,忍住就要撲簌掉下來的眼淚。

擡頭看着女孩開口:“抱歉,這好像是高中同學歸還給我的日記。”

“啊?是你畫的呀?”

餘夏驚訝,“诶呀你那同學也真是,還東西怎麽都不講清楚一點兒……害得我以為是我的禮物就直接拆了,不好意思了小葵。”

“沒事。”

東西都送到這兒了,證明時景人一定就在附近。

他甚至都看見她了,最後卻沒有上前來,為什麽?

因為她删除了他的賬號,斷絕了跟他的聯系方式,所以他記仇到現在,覺得舊友寒暄尴尬麽?

為什麽要随身攜帶她的日記?

當年他明明說過不想換的,時隔那麽多年,為什麽又還給她?

餘葵腦子裏掠過千百個紛塵雜亂的念頭,手心冰冷,下意識機械翻動日記,在她漫畫結束後,剩下的寥寥十幾張空白紙頁上,每一頁,都用透明寬膠帶貼着一朵四葉草。

經過特殊處理,多年來,鮮綠依舊。

翻到最後一頁,總算掉出一張雪白的信箋,她蹲身緩慢拾起來。

時景的字跡依稀能辨出年少時的模樣,但遠比當年更深沉穩健,橫風疾雨般力透紙背。

他寫——

小葵:

來得倉促,不知道能送你什麽。

過去這些年,我在科大的操場上找到了很多四葉草,就留給你許願吧。

那年和你換錯包,我一生都感覺很幸運。

如果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你,那麽,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時景向大堂前臺,借來信箋留言的時候,已經把清臺剩下的威士忌全灌進了肚子裏,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意,他一遍遍回想,餘葵坐在人群中大笑的樣子。

她那麽開心,盡管他痛苦,也覺得欣慰。

這封信箋,他每個字都寫得極為緩慢。

不能把心意全然寫上去,給一位就要結婚的新娘傾訴那些洶湧澎湃的言語,不厚道,他只能克制地、謹慎地,将數年的暗戀濃縮成簡短的四行。

結尾時,無論如何努力,也寫不出“新婚快樂”這幾字,最後只得放棄。

餘葵讀完,只覺得手在發顫。

心裏凄楚地發脹,脹到快要把胸腔撕破了,她下意識轉身追問前臺:“小姐,請問,禮物是什麽時候送到前臺的?他長什麽模樣,人走了多久?”

前臺看表,“大概五分鐘前吧,是個大帥哥,很帥,從正門出去的。”

果然!

他離她那麽近。

餘葵惶惑攥緊信紙,不顧身後的喚聲,轉身倉促追出廳去,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有聲音下意識驅使着,不管不顧地叫嚣,去見他、去見他、她想見他。

她腳上穿的明明是球鞋,走起路卻不穩晃蕩,巨大的吊頂照射下,她越過人流,在人群中四處搜尋,她幾乎跑起來,風聲從耳邊掠過,穿過前廳、玻璃門、酒店噴泉和停車場……

直到氣喘籲籲時,她凝望着馬路盡頭,腳步緩慢停下來。

她看見時景了。

三月的狂風大作,他頭發剃得極短,孑然一身蹲在路邊,低着頭,身上是單薄的帽衫,背影落拓頹,像只走失喝醉的小狗。

直到有男人抱着礦泉水小跑過來,大概是他朋友,邊拍他的背,邊遞過水給他漱口,“還難受嗎?”

一遍遍重複安撫,“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時間長了,什麽都會好的。”

城市森林的霓虹燈閃爍,愈襯得天邊幾粒孤星黯淡,蕭條的行道上,落葉瑟瑟地響。

“……時景?時景,你看誰來了。”

陸游岐驚慌失措地不停喚他名字,時景使勁掀開眼皮,在眼前這塊地磚的格線末端,瞧見了一雙球鞋定在眼前。

視線緩慢往上。

淺色針織長褲,菱格白毛衣,她羊毛外套挂在手上,頸上圍了塊兒奶杏色的圍巾,襯得臉只有巴掌大,街沿的車子的大燈照得她臉雪白,唯有頰邊泛着酒後的紅暈,眼睛卻愠怒地死瞪着他。

時景呆呆地望着,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他有點懷疑自己醉到深處,出現幻覺,因為眼前的一幕,實在像極了夢裏,心裏實在震蕩,他甚至不敢伸手确認。

因為如果是夢的話,碰一下就潰散了。

餘葵壓下喘息,鎮定自若冷聲道,“日記還我了,我是不是得還你ipad,你這麽走了幾個意思?讓我欠着你嗎?”

時景似是沒聽懂,疑惑歪頭,白皙泛紅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褲腳。

這個醉鬼!

餘葵生氣把他手踢開,一旁的男人忙護着,“唉——小姐姐,你別跟他一般計較,時景他今晚喝了不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您原諒着點兒。”

“好像誰沒喝多似的,我也喝大了,憑什麽讓着他。”

餘葵覺得眼前這人莫名眼熟,轉而跟他溝通:“他什麽時候回來的?喝成這樣給我送賀卡是幾個意思?我要是沒追出來,他是不是就一聲不響走了?”

陸游岐舔了舔唇,不知道怎麽替他答,正好兜裏手機響,他忙接起來,“唉唉唉,馬上馬上,我好了,媳婦兒,你忍着點兒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挂了電話,陸游岐神色為難。

“餘小姐,其實我明天也在這酒店辦婚禮。您還記得吧,今兒試婚紗時候,我還跟你打招呼了。是這樣,我媳婦兒她剛喝了幾杯胃特疼,在車上急等我送她去醫院,明天就結婚了,忽然出這檔子事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你看,你跟時景也算老熟人,能不能替我送他一程?送哪兒都行,只要有個地方睡,別躺大街上,明天讓人把腰子剌了就行。”

餘葵沒來得及說話,人就扔着時景一溜煙跑了。

偏她網約車的司機也這時候來電。

餘葵追了兩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後只得退回來,用腿擋住時景就要倒下去的身體,頭暈腦脹劃下接聽:“我穿白毛衣,等在酒店正門,您到了打雙閃就行。”

挂斷電話,她蹲身。

男人的眼睛又重新閉上了,只是緊緊攥着她衣擺一角,抽了幾次都沒能甩脫。

“這是毛衣不能熨,揪壞了你賠我!”

她趁着他神志不清,擡手戳他眉心,還一戳好幾下,直到那冷白光潔的皮膚上留下指印,才不解恨地收手。

靜靜打量着他。

無論再看多少次,這還是視覺沖擊力極強的一張臉,哪怕他眼下泛着疲憊的暗色,仍舊充滿了張揚頹靡的帥氣,眉骨和山根的折角比不少號稱神顏的男星都更優越,鼻骨細窄高挺,輪廓銳利,沒有一絲多餘的肉感。

比記憶中更深邃,多了一股硬朗剛直的英氣,但永遠精準地長在她貪欲的罅隙裏。

餘葵呼吸起伏,融化的濕氣浸到圍巾,她感覺思緒混沌漂浮,不知身處何處,眼淚落下來,但心裏向來空蕩缺失地地方卻又不争氣地飽脹,愛意撐到了嗓子眼。

她似悲似喜地別開頭。

“真糟糕,你回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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