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房東一邊翻找鑰匙,一邊用力拍門:人在家嗎?你們在家裏用什麽電器?電表跳成那樣!

房東:電卡上沒錢了!開門!你們這個月的房租也沒交,別躲在屋裏!

房東身邊有個坐輪椅的姑娘,怯生生拉了拉房東的袖子:鴻袖,有人來了……

——走道另一頭,傅永季沖上樓梯,提着鐵球棍氣喘噓噓趕過來,想拿出地痞樣子把人吓走。他一把按住房東肩膀把人從門口推開:你誰啊?

房東踉跄幾步,是個年輕姑娘,二十四五歲的模樣,體态結實健康,皮膚透着讓人舒服的麥子色。

永季不禁怔了怔,但很快又露出兇神惡煞的表情:我告訴你……

房東渾然不怕,把落到肩前的馬尾辮往後一甩:你又是誰?!給我手腳規矩點!

精氣神一點不差,一身正氣,反倒把傅永季逼退了半步。

這時,一個聲音細細軟軟從房東背後傳出來——是那個坐輪椅的姑娘,她一直被房東朱鴻袖護在身後。

姑娘問:……永季哥?你是永季哥嗎?

傅永季呆住了。十年過去了,女大十八變,可他還是能從眉眼上看出往日熟悉的模樣。她很瘦削,整個人通透得像是岫玉雕成;眉目漂亮靈動,有種古典的秀美感,和葛升卿很像。

永季:……小貓?你怎麽在這……

他立刻丢掉球棍,不想吓到她。這時,房門開了,葛升卿聽見門外有妹妹的聲音,震驚地出來查看。

葛卯兒驚喜地喊了聲“哥”。升卿擦掉手上因為安裝冰櫃沾上的機油,想說什麽又不太敢說。

葛升卿:呃……小貓你應該還在省城啊,那個自然植物的理療機構……怎麽回來了?

葛卯兒拉住房東姑娘朱鴻袖:鴻袖要回來,我就跟她一起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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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卯兒和朱鴻袖是好友。因為不想讓妹妹一直待在小縣城,葛升卿只要有多出來的錢就會存起來,定期送妹妹去省城裏的理療機構,主打花園環境。

朱鴻袖的媽媽退休了,和幾個老姐妹經常去那家機構。鴻袖定期陪媽媽去,和卯兒偶遇多了,就成了朋友。

原來都是熟人。大家短暫地笑了一陣,皆大歡喜。

下一刻,朱鴻袖直接越過葛升卿進了屋:不過小貓哥哥怎麽在我房客屋裏?我房客呢?

她一進去,就看見客廳裏挨着的兩臺大冰櫃。

永季:總之呢,就是這樣,我家裝修,我的鄰居剛好要去外地辦公,然後……天使鄰居嘛!暫時讓我住他們家。

葛升卿:對,你瞧這鄰居多好,真的是天使。

永季:沒想到他們租的是小朱家的房子啊,小朱你別擔心,哥一定住得很小心,每周給你地板打蠟。

葛升卿:你瞧,今天永季出去打工,還拜托我幫他打蠟呢。

永季:還有!既然是我暫住,那以後房租啊水電啊……

葛升卿:我們承擔、我們承擔。

朱鴻袖和葛卯兒坐在客廳沙發上,不斷換着眼神,對着兩個滿臉堆笑的哥,不知如何作答。

葛卯兒:哥……那個……

葛升卿:小貓我正要說你呢,你回來怎麽不和我說一聲?我好去接你啊。

葛卯兒:不是,那個……

永季拍胸脯:就是就是,哥有車,以後咱們就坐哥的車。

朱鴻袖:升卿哥、永季哥,你們倆幹啥不坐啊。

永季:咱倆不是坐着嗎?

朱鴻袖:我是說,你們倆幹啥一人一臺冰櫃,坐冰櫃上啊?

屋裏陷入一陣短促的寂靜,只有大冰櫃運作時的嗡嗡聲。葛升卿和傅永季對視一眼,都在瘋狂想理由。

傅永季拍了拍冰櫃:這個……鄰居的委托。好像是冰櫃的電機有啥問題,每天得盡量壓個重的東西坐一坐。就好像電視機,拍拍角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朱鴻袖:這……你們坐冰櫃上跟我們說話,也怪怪的。還有,為啥我家房客要在屋裏放那麽大兩臺冰櫃啊?難怪電表一直跳……

葛升卿:他們是做冷飲批發的,這裏面都是樣品。

話剛說完,葛升卿就注意到妹妹在低頭聞自己身上,神色有隐隐的擔憂和內疚。他的心頓時揪起來了——葛卯兒是人工造瘘,容納排洩物的挂袋在體外,如果密封不嚴就會有味道。她一直用各種香水把味道壓住,但還是擔心氣味會被其他人察覺到。

妹妹肯定是覺得,他們倆在找借口不坐沙發。其實是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又怕傷害到自己所以不明說,所以才找借口坐在冰櫃上……

葛升卿立刻跳下冰櫃,坐到沙發上,拍了拍妹妹的手:那個冰櫃震得人頭頂疼,還是坐沙發吧。

葛卯兒笑了,她挨着哥哥,安心了下來。

可是他坐下,朱鴻袖又站起來了;她直接走向那臺冰櫃,好奇地打量着。

朱鴻袖:天好熱啊,我們拿點冷飲吧?永季哥你跟姐弟倆說一聲,我從租金裏給他們抵。

傅永季哪裏敢吭聲,內心在瘋狂嘶喊,眼神在微微顫抖。他的目光在葛升卿和朱鴻袖之間飛快搖擺,企圖尋到一點暗示。

朱鴻袖眼看要打開冰櫃:這裏面都是什麽牌子的冷飲啊?

葛升卿語氣平靜:東北大板。

朱鴻袖的手都伸出去了,又無趣地收回:那沒意思。我去對面批發站,買點巧克力蛋筒。

傅永季和葛升卿都松了口氣,尋了個借口支開了她。葛升卿放在身後的手松開了,把藏在沙發靠墊縫裏的刀片又推了回去。

直到鴻袖關門離開,兩人的身子才微微松懈下來;這時,葛卯兒忽然擡起頭,對傅永季說:對不起。

永季正要從冰櫃下來,聽見這話愣住了。葛卯兒又說:是我害了永季哥。我那天要是沒貪玩晚回家,就不會有後面的事……永季哥也不會為了我,去坐十年的牢……

兩人都慌了,葛升卿替妹妹擦眼淚,傅永季半蹲在她身邊勸道:什麽呀?你什麽錯都沒有,不許道歉啊。哥知道後果的,你別怪自己……

給冰櫃加了鎖、從樓道裏出來,三人迎面遇到朱鴻袖。鴻袖扛着幾大包冷飲,根本不像給四個人吃的,像是給四十個人吃的。

大家都呆住了。她爽朗笑着,擺了擺手:随便吃!我家的湯粉鋪子就在樓下,吃不完的就放鋪子裏賣。

——朱家在這個小縣算是生活殷實的人家,有兩個鋪子,一個做湯粉,一個做燒烤,白天還能租給別人賣早點。一家人帶着一戶堂親一起打理,每年年末都能分個二三十萬的。

坐在永季的車上,葛卯兒望着馬路對面的老朱湯粉店。鴻袖在自家鋪子裏幫忙,做事幹練又麻利。她就這樣望着,眼神裏滿是羨慕。

葛卯兒:哥,我想學個技能。

葛升卿:你想做什麽?我替你去打聽。

葛卯兒:省城有個新開的試點技校,是學紡織和布料的,也招社會人士。我想去。

葛升卿:行啊。咱們下次去省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技校。

送卯兒回家,葛升卿要回學校看孩子。他如果不在,學校就只能托給幾個退休老教師。老人們雖然喜歡孩子,但精力有限,不能待太晚。

傅永季說自己有其他事,匆匆離開了。他和白家又有了糾葛,這讓升卿有點意見,大家為了不吵架,都心照不宣的不細說。

下午四點,他走進學校,莫名覺得氣氛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院子裏一個孩子都沒有,都在樓裏;殘陽之下,幾個熟悉的人影站在院中,見他來了,都走了過來。

他一眼就見到了白又漆;白又漆身邊還有幾個白家人,以及縣長秘書。

另外還有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西裝,踩着皮鞋。

蘇秘書最先開口:葛老師,你總算回來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縣的傑出青年企業家,白又漆先生。那位是從省城來的優秀企業家,錢證銘先生。

葛升卿敷衍地笑笑,眼神冷得和冰一樣,紮在白又漆身上。

蘇秘書:這次來啊,是有個事情想和葛老師商量,就是縣裏現在得招商引資,然後呢……

錢證銘身邊的女助理打斷了秘書的話:就是說,這座老校舍的地址很适合建旅游景點和度假村,如果各方都同意,下個月就閉校,老師和學生,白先生都會安置的。

白又漆點頭:師生都合并到縣裏最好的私立學校,龍池小學和龍池中學。

蘇秘書笑着拿着一封文件湊上來:小葛老師,你簽字,你簽完字,我拿去跟縣長說。這是好事啊,大好事。

日薄西山。外送平臺辦公處的樓下,死者家屬收起牌子和遺像,低垂着頭,緩緩離開了。

永季的車慢慢跟着他們。他抽着煙,車裏煙霧彌漫,模糊了白發母親抱着遺照的身影。

十字路口,一個漫長的紅綠燈。他丢開煙,把車停下,拉開車門下了車。永季沒有帶球棍,他想先和家屬們談一談。

夕陽如血鋪灑大地,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走近那家人,此時,紅燈變綠了,人們又邁出腳步,穿過十字路口。

傅永季也想跟上。但就在這時,一輛大卡車飛速駛來,完全無視限速和紅燈,在悶響和破碎聲交織的混亂中将這家人撞飛出去——

破碎扭曲的遺像飛了出去,落在永季腳邊。下一刻,一個人從後面勒住了他,将手中針筒紮進傅永季肩膀。伴随細微冰冷的刺痛,永季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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