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做了個夢。

他們還在那家舞廳。彩豔豔的燈光把每個人的五官都籠罩在模糊的暧昧之中,陪唱女們挨着卡座沙發上的男客,聲音被音響掩蓋。

一個穿校服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舞池裏人影重重,但那個少年的神色是冷的,像個不屬于這裏的怪物。

他看看這個比自己小一兩歲的少年:朝爺讓我帶帶你。

少年沒吭聲,還是看着舞池裏的人影。

他問:想去跳舞嗎?咱們這次的目标在舞池裏,不過看不清,得等他落單。

他問:對了,你叫什麽名?我叫傅永季。

少年還是沉默,獨自走進舞池。打扮誇張的男女們伴着震耳欲聾的音樂跳着,人影掩蓋那孩子的身影。

須臾,在舞曲将盡之時,少年從人群中走回他的身邊。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靜靜站在他身邊。

傅永季苦笑:喂,照着道上規矩,我算你哥,你得喊我一聲永季哥。

少年:永季哥。

舞曲停了,男女們漸漸散了,回各自的卡座休息。人群散盡,才有人注意到舞池中倒着一個男人,腹部插着把小刀。

傅永季呆住了,煙從嘴裏落出來都沒發現。在人們驚恐的喊叫聲中,少年平靜靠着舞池邊的玻璃牆,在七彩燈的微光下掏出了單詞冊,開始背起單詞。

單詞冊上寫着學號和姓名。

——白山二中高一(3)班,葛升卿。

多年前初遇的夢醒了。傅永季從昏迷中浮回現實,昏暗的地下室中,有人正将一支燒紅的鐵簽湊近他的手指……

Advertisement

葛升卿坐在簡陋的教師辦公室裏,抽了上午的第二支煙。

院子裏是孩子們的笑聲,他們在踢球玩。“體育老師”傅永季從昨晚開始就聯系不上了。

辦公桌上,一份文件靜靜擺在那。那是一份關于同意兩所學校合并的文件,在“負責教師簽名”那一欄還是空着的。

這支煙也要燃盡了。

他把煙蒂掐滅,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拎起那份文件,離開了白山校舍。

在經過市中心的路上,葛升卿見到了龍池小學和中學。龍池,一個白氏集團全資的私立學院,以極高的教學水平在本地及周邊聞名。它坐落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區域,全歐式的教學樓拔地而起,在小縣城的建築群中鶴立雞群。

據說樓裏有電梯、新風系統、全淨水裝置、循環恒溫空調……還有學校內部的溫室、科學研究室、劇院、舞蹈房。這幾年自媒體興起,校內還建了個錄音棚和攝影棚,讓學生們摸索新事物。

教師中百分之九十七都擁有碩博文憑,來自北、深名校,還有英語和日語的外教。食堂有專業營養師定制菜單,廚師甚至都是從米其林餐廳挖來的。

白家的孩子全都在龍池讀書,小學直升初中。白家孩子之外,學校也接收其他學生,只是學費高昂。校門口有幾個學生進出,都穿着光鮮亮麗的西裝式校服,領帶和襯衫,男女孩都是學生皮鞋、背同一款真皮書包。

據說這一套東西的采購價就是兩萬三,都是委托巴寶莉定制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想入學,別說學費了,光是套裝都買不起。更何況學生還需要買興趣課的套裝,比如舞蹈、擊劍和馬術。

這些孩子和白山校舍的孩子們一比,就像是王子公主和野孩子。

公交車上,葛升卿定定地看着龍池,看了很久。直到公交繼續往前開,開過一個十字路口。據說這裏昨日出過車禍,但本地新聞上沒有消息。

玻璃反光裏,還能見到龍池校門口的大屏幕。上面播放着學校的宣傳片,還有龍池辦學理念。葛升卿的眼角捕捉到什麽,探頭出去看屏幕。

“龍池學院今年開始成立飛龍獎學金,

資助更多學童入學,

白山縣、周留縣、岷合縣戶籍的适齡兒童皆可參與。

入學/轉學熱線請致電……”

十五分鐘後,葛升卿推開了縣長辦公室的門。喬真讓他先坐,顯然知道他為何而來。

喬真:其實我也覺得不合适,畢竟白山校舍的存在有一定的合理性,大量留守兒童不可能都去龍池……

葛升卿把文件擺在辦公桌上,态度堅決:我不簽字。這些孩子不能去龍池。

喬真:縣裏也和白氏集團的人接觸了一下,談了這個問題。首先是考慮到讀書的成本,私立學校的學雜費太高。可是白氏的人也表态了,說是為了給縣裏培養人才,可以免掉白山校舍孩子們的學雜費。

喬真:這也算是好事。他們也願意接收葛老師你,跟你簽五年的教師合同。你看……

葛升卿:我不看!縣長,孩子們絕不能去龍池!

喬真:但這沒有人受損啊。孩子們免費上學,環境更好,葛老師你也有工作,那工資翻十倍不止!原來的老校舍改成度假村,又拉動經濟,又能做招商的标杆,你為什麽……

葛升卿一把撕了那份文件,揉爛了丢進垃圾桶:喬縣長,你兩年前調來白山縣,為什麽先評了我優秀教師,沒有評龍池學院裏那些精英教師?

喬真:因為……因為白山校舍條件太艱苦了,你一個青年教師能堅持那麽多年,好好待孩子,确實不容易……

葛升卿:孩子們除了抱怨我在功課上抓得太嚴、逼得太緊,還有其他不滿嗎?

喬真:沒有沒有,我也是大山的孩子,我特別理解小葛老師你的苦心。起跑線不一樣,孩子們吃更多的苦是可憐的,但不吃苦,就沒機會走出去。

葛升卿點頭:那進了龍池,誰還會逼這些孩子吃苦?

喬真沉默了片刻,也點了點頭。

葛升卿:我現在不分貧富貴賤,對這些孩子一視同仁。周小秋是單親家庭,黎子薰父母是兩個混蛋,塗小盼發育遲緩,被丢福利院門口的……這些孩子的情況,我一個個都能背給縣長聽。每一個人我都不放棄——起跑線不一樣,有的人天生就生在城堡皇宮裏,有的孩子,譬如玉冬雪,她的媽媽十八歲生她,把她生在女廁所裏。

葛升卿:但不公平裏面,我能竭力給他們公平。這個公平就叫做,我公平地給他們一個拼命努力的機會。喬縣長,你是山村裏出來的,你清楚得很,什麽素質教育、愉快教育,對這些孩子來說就是毒藥。他進了龍池,他就死定了!

喬真擡頭,直視他的雙眼,再次點了點頭:你沒說錯。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所以白氏集團和錢證銘來我辦公室找我的時候,我就跟他們說,你答應,我才答應。

兩人相對片刻,都笑了。葛升卿才發現,因為他剛才一邊說話一邊激動拍桌,把縣長辦公桌的木漆都拍裂了。

喬真笑呵呵拿茶杯墊給遮掩上,完全不在意。

他打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份文件。葛升卿接過一看,那是關于批複節慶合唱大賽的預算文件。

喬真給文件批了“重新核算”。

縣長拉過他,悄聲附在耳邊說:小葛你可別說出去。我想着把合唱大賽的預算省下來,給白山校舍建個新的塑膠操場,帶跑道和籃球架的那種。

葛升卿離開了縣辦公室,心情很好,臉上都挂着笑。

他走出去時,還在院子遇到了蘇秘書和錢證銘的女助理。見他笑意盈盈出來,兩人都捉摸不定。蘇秘書跟上他:小葛老師,你跟縣長談過了?

葛升卿:談過了,白山校舍不動,已經說好了。

蘇秘書:可是招商……

葛升卿撂下他:招商的事我不懂,別找我。

他揚長而去,留下秘書在原地罵罵咧咧。葛升卿打了輛車準備回學校,剛滿心歡喜拉上車門,忽然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但他一看就知道是誰打來的。

按了接聽,果然,對面傳來了白又漆那陰魂不散的聲音。

白又漆:升卿哥,今晚我擺了個飯局,想請你和錢總碰一下。

葛升卿冷笑,挂掉了電話。號碼很快又打了過來。

白又漆:真的,只是碰一下。

——下一刻,手機另一頭傳來了男人的慘叫聲。是傅永季的聲音。

葛升卿還未來得及回答,對方先挂斷了電話。他回撥回去,過了很久,白又漆才接起電話,只是背景裏已經沒有永季的慘叫聲了。

葛升卿:……你要做什麽?

白又漆:嗯?剛才昊昊看動畫片,音量大了些。升卿哥,就是那個飯局的事……

葛升卿:你告訴我永季在哪,我就去那個飯局。

白又漆輕輕笑了:剛想和你說了,不巧,錢總今晚有預約了,飯局可能擺不成了。

大概是聽見葛升卿磨牙的聲音,他笑得更開心了。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孩子的聲音,是白雲昊讀英語的聲音。

白又漆:雖然飯局的時間定不下來,不過,升卿哥明天有空來雌玉龍樓,來替昊昊補課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