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夜的雌玉龍樓在雪色中,泛着如玉器般的光芒。
很多人都覺得,這棟小樓的名字很奇怪,龍樓或者玉龍樓都很常見,為什麽叫雌玉龍樓呢?
有一種說法,是說這是在祭祀白仙娘娘。白仙娘娘仙解前就是白蛇,白蛇羽化為龍,雪白如玉,便是雌玉龍樓。
另一種說法,則更為傳奇。據說白家在選址的時候,本來要選白山校舍的位置,結果經過如今的地址時,祖父見到空地上有一條龍影。
老人當機立斷選了這片地方。月屬陰,這片月光投下的龍影,便被認定為雌龍。在“龍身”上建起的建築群,被視為龍氣興盛的風水寶地。
永季慢慢走在上坡的路上,他想起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說,不由覺得好笑。雌玉龍是風水先生給起的名字,在白氏祖父那一輩,早期生活條件不好,淹死過家裏的幾個小女兒。
家大業大後,他們擔心這些被處理掉的孩子詛咒本家,于是在山坡南側最高點建了雌玉龍樓,來當作定海神針。
白家人以為,只要有這座樓在,白家的基業就在。本地和附近幾乎所有大家族都和白家有聯誼,企業家通過白家連成了一張血脈的網,而雌玉龍就是蜷縮在這張網正中的心髒。
保安小李見到他來,慢慢從保安亭探出身來。他知道傅永季的事,永季的身世,在白家從不是什麽秘密。
他不敢攔。無論如何,這算是半個白家人,在白山縣,有白家人血脈的人,都算是高人一等的動物。
就這樣,沒有通報,沒有攔截,永季走進了這座別墅群。
靜谧的雪夜,路燈映得雪光璀璨。有兩個男人靠着豪車在抽煙,永季走過去,他們起初沒有認出來,定睛看了片刻,都訝異地睜大眼睛。
可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一串槍響,白雪頃刻豔麗起來。
雪光凝成的冷白,如同當年月色留下的飛龍,血色一片一片為它的龍鱗上色,泫然若生,若騰飛赤霞。
血紅龍鱗交疊,又似是飛龍墜地,與凡土塵埃中的百獸厮殺,遍體鱗傷。
龍在嘶吼咆哮,凡塵安敢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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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它的是一粒塵埃,鋼鐵般的塵埃,擊碎了不可冒犯的神軀,只從光鮮亮麗的裏面扒拉出血肉模糊的五髒脾肺,怎料與世上萬物生靈毫無差別。
直到一個聲音,輕輕叫住了他。
沙發上,戴姨蜷縮着望向他,怯怯地顫聲喚他:孩子……
對準她的,是黑色的槍口。這個女人曾經為了留在白家,為了讓白朝宗的妻子允許她的存在,把永季送了出去。
她不許他喊自己媽媽,也從沒稱呼他為自己的孩子。直到今夜,她終于這樣喊了。
永季面對她,放下了槍口。外面傳來警笛聲,和滿縣城慶祝小年的鞭炮聲混雜成了落幕掌聲,稀落嘈雜。
在集團大樓頂層的休息室,白又漆被戴優叫醒了。白山縣的別墅出事了。
白又漆從淺眠中坐起,捂着額頭深呼吸,給自己三秒清醒的時限。倒數三下後,他平靜地抓起外套披上身,和人走出休息室。
天蒙蒙亮,他随意從茶幾上的藥盒裏抓起幾粒藥塞進嘴裏,以此彌補睡眠的不足。戴優在旁邊說情況,白家別墅群那邊的情況顯然很不好,他的敘述大多集中在永季的逃跑方向和搜捕進展上。
白又漆忽然好奇:他怎麽做的?一個人,怎麽解決掉別墅群那邊幾十個人的?
戴優怔住了,死的大多是白家人和保镖,但白又漆一點不舍或者悲痛都沒有,平靜得像是聽見窗玻璃被打碎了。
戴優:據說是槍械……
白又漆想起來了,白朝宗很多年前送給過永季一把小沖鋒槍。那年頭槍械管理還比較松,弄到槍不是什麽天方夜譚,很多晚輩都收到過它們當作禮物。
後來嚴打期有次出了事,一個白家的年輕人和人口角,當場拔槍打爛了對方的車頭燈。這件事險些在白山縣引發軒然大波,白朝宗和幾個兄弟花了些力氣才把事情壓下去。
就這樣,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把它們當作了收藏品,不再拿出來了。
白又漆發出了一種很無辜的呢喃:那子彈又是怎麽搞定的呢……
——八成是坐牢時候和不三不四的獄友學會自制的吧。“社會大學”嘛,學會什麽都不奇怪。
向外走去時,他們還在電梯口遇到了叔叔的三房,女人帶着睡眼惺忪,剛把将孩子交給保姆和司機,送去縣裏上課。
他們還不知道幾小時前發生了什麽,由于昨夜也在大道市的集團大樓休息室裏過夜,所以逃過了一劫。
見到白又漆,她又絮絮叨叨了,說為什麽龍池學院不放在市裏呢?她一直想帶昊昊搬到大道市,不用市裏縣城兩頭跑。
白又漆對她笑笑,沒有說話。他太累了,幾乎沒有說話的力氣。
永季開的車是白家打手的車,這些路虎車裏都裝了定位,白家人一查就能查到。戴優打開平板電腦追蹤路虎的位置,一邊打電話叫人支援,堵截傅永季。
車還在白山縣徘徊,四處躲藏,在追捕下做着困獸之鬥。最多再過幾個小時,找不到出路的永季就會被拿下。
白又漆甚至在車上睡了一覺,他很安心,得知家族其他人都死了,這個人反而有種松快感。長久以來圍繞着自己的那群惡臭皮囊鬼終于漏了氣,變回滿地人皮,他的日子從此清靜了。
市裏那些人再也沒有辦法萌生其他心思,試圖從白家找其他的話事人——他們沒得選了。
回去,處理後事,替自己年少多情做個收尾。從此之後,就是他的時代了。
半夢半醒間,忽然,他聽見戴優難以置信的聲音。
永季。戴優說。
白又漆困惑地看向他。駕駛位上,戴優難以置信的瞪着窗外。就在剛才,一輛車迎面飛馳而來,和他們交錯而過。
開車的人,是永季。
雌玉龍樓的滅門案,立刻驚動了整個白山縣。別墅群外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圍觀一具又一具蒙着白布被擡出來的人體。
童關在現場維持秩序,他今天總覺得奇怪,好像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時隐時現,好像是失蹤多日的白都梁。
正當他遲疑時,有個小小的人踮腳拉了拉他的衣角。他低頭,見是玉冬雪。按理來說,童關要立刻勒令她退後遠離警戒線的,但他見女孩滿眼是淚,心軟了,沒有立刻把她推開。
玉冬雪:童關叔叔,你認得我嗎?
細細的哭腔,讓大人心都碎了。童關連連點頭:和葛老師……和葛升卿出去時見過。
玉冬雪:他們說……說是傅老師幹的,真的嗎?
童關心裏一緊。無論是監控還是目擊的保安,都确定了犯人就是永季。他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告訴孩子這件事,只是強裝笑容:沒事的,快回學校吧。
玉冬雪點頭,轉身走入人群。擺脫童關視線後,她立刻跑向拐角後,白山校舍所有的小孩都在那等着。
玉冬雪:應該就是傅老師了。如果不是,童關會立刻告訴我不是。
黎子薰:周小秋,咱們現在怎麽辦?要幫幫傅老師。
有個孩子膽子小:但是好多死人啊……
黎子薰:人都是要死的。
周小秋一直沒說話,低頭用玉冬雪外婆換下來的老手機刷着新聞動态。現在能确定的是,傅永季還沒被抓到,城市主幹道都未設卡,說明追逐戰沒有開始,傅永季可能躲在白山縣的某處。
思索片刻後,他說,我們去龍池。
黎子薰:幹嘛?投敵啊?
周小秋:玉冬雪,你以前去那邊試讀過,你能進去龍池學院,把白雲昊約出來嗎?
玉冬雪一口答應。她擦掉裝出來的眼淚,很快混入了龍池。現在是早上,還沒開始早讀,仍然有家長送孩子們上學,還能自由出入。
只過了十五分鐘,她就搞定了白雲昊,把人帶出了校門。這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小少爺完全不知同齡人的險惡,傻呵呵跟着走了。
在白家的日子,對孩子來說也不是很爽快,很多東西不能吃。周小秋他們說帶他吃燒烤,半年才被允許吃一次燒烤的白雲昊立刻淪陷,開開心心跟着玉冬雪的同學們走了,去了朱鴻袖家的店。
鴻袖姐忙着招待這些突然湧來的小客人,沒注意到小秋到後廚打了電話。
他打了報警電話,說龍池學院的白雲昊失蹤了。
兒童失蹤,而且是從學校失蹤,這個電話直接讓白山縣立刻變成了兩大戰場。南戰場在搜查永季,北戰場尋找失蹤的白雲昊——盡管本人毫發無傷,正開開心心地跟“小夥伴”們吃着牛油小串,唯一受的傷害可能就是攝入了過量脂肪。
滿城喧嚣中,永季尋找到一個缺口,離開了白山縣。
他知道有人在跟着自己。
後視鏡裏,幾輛車已經跟了十幾公裏了。那些都是白家打手的車,其中還有戴優和白又漆。
只是誰都沒有發現,還有一輛不起眼的奔馳一直跟着他們。
路虎沒有油了。他停下車,靠在皮質的駕駛座上,看着窗外懸崖邊的風景舒了口氣。
扯平了吧。
扯平了嗎?
他下車,長長伸了個懶腰。幾輛車開到他周圍包圍了這個人,永季靠在崖邊的欄杆上,輕松地看着他們。
人群警惕地防備他。他看向戴優,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做了個“過來”的手勢。
永季:你回去見過媽媽了嗎?
永季:我吓到她了,不過放過了她。她可能高血壓犯了。
說完,他舉起沖鋒槍對準人群;人們同時慌亂地蹲下身,但随着空氣扳機的輕聲響起,他們意識到,這把槍沒有子彈了。
永季看他們慌亂的樣子,開心地大笑,随手把槍丢下懸崖。
忽然,人群讓開了。白又漆穿過他們,站到了他面前。這個病弱的人,手上握着一把和自身氣質很違和的東西,手槍。
小的時候,白又漆覺得,母親很可笑。
會因為買不到某個奢侈品包的款式而生氣、沮喪,會絞盡腦汁讓人從國外預定那些新款……
但是,愛馬仕、路易斯威登、香奈兒,這些牌子的包,和塑料袋的功能有差別嗎?
那時候,他是發自真心覺得,母親很可笑,或者說這些男人女人很可笑。
永季哥,就和塑料袋一樣。
很便宜,沒什麽價值。但是家家戶戶都會有。
實用、可靠,能揉成一團,死死被自己攥在手裏。
塑料袋多好。何必去追求尼羅鱷皮。
只是長大後,傅永季離開了他。
一個塑料袋,居然敢飄離自己的手心。巨大而浩瀚的怒意、羞恥、惡心,幾乎在那段時間把他徹底淹沒了。母親是沒錯的,如果背叛自己的是個幾百萬的愛馬仕喜馬拉雅,他不至于那麽憤怒。
畢竟幾百萬的包,被別人盯上搶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配得上這種包的人,也配得上是自己的對手。
但是,那是個塑料袋。
有人居然把那個塑料袋當成寶。難道自己和這樣的人沒有差別,也是只配把塑料袋當寶貝的嗎?
不可以。
他是白又漆,所以,不可以。
這場荒誕的鬧劇,到這裏,就應該了結了。
他舉起槍,槍口對準了永季。沒有任何猶豫,白又漆笑着扣動了扳機——
人倒下了。
然而,不是傅永季。
一個熟悉的人影,在這一刻撲了上來,擋在了永季的身前。血花在他胸口綻放,直到這一刻,這個人終于感受到某種真實。在多年的酒精和煙草的麻痹下,他感到自己掙紮出來了,釋懷了。
——白都梁。
他的奔馳停在最外面。他沒有坐飛機離開,而是也回到了白山縣,跟着他們,跟到了這裏。
白又漆呆住了。哥哥朝自己倒來,緊抓住他的手。迅速失血蒼白的雙唇顫抖着說:夠了。
夠了。
夠了。
夠了。
白都梁笑了,他很少正視弟弟的雙眼,因為弟弟看着自己的眼神永遠帶着輕蔑和厭惡。他說,小漆,已經夠了。
我已經不想再繼續待在這樣的家裏了。
我很害怕。哥哥真的是個廢物,因為害怕承擔這個家的責任,所以變成了一個垃圾酒鬼,把一切丢給了你。
沒有這個家,我就什麽都不是,我一直都很清楚。
到了收垃圾的時候了。
你不是一直、一直都很想,把我丢進垃圾桶裏的嗎?
白都梁用盡最後的力氣抱緊了弟弟,笑着合上雙眼。越過哥哥的肩頭,白又漆見到永季走了,他翻過護欄,走向崖邊,然後,一躍而下。
崖邊狂風呼嘯,席卷了所有人的聲音。血親體內溫熱的鮮血,像是厚厚的外套,披蓋在他消瘦冰冷的身體上,加固這個遲來的擁抱。
又有車來了,警笛呼嘯,來的是一列警車。戴優最先反應過來,抓過白又漆手中的槍扔下懸崖,快步迎向來人。
戴優:你們是來抓傅永季的嗎?他剛才跳……
來者面無表情打斷了他的話:我們是來找白又漆問話的。
戴優:……什麽?
那人出示了證件:我們是省廳的。
——“老伍”,或者伍書記,已經把那些文件送回了省裏,連夜展開了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