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居然聽不懂!”玄清的身子忽的一墜,好像是傳說中的崩潰。
水月洞天的藏書洞內書籍堆積如山,除了本門的術法典籍之外各大門派和分支的術法以及心法都不少,巫蠱降頭趕屍乃至房中術之類旁門左道也有涉獵,蒼魇曾經不止一次的懷疑師祖不老尊有收藏癖。
訣塵衣撫養蒼魇長大,對他一向縱容。偶爾被罰到藏書庫抄寫典籍的時候蒼魇多半都對本門艱深難記的偈語法咒扔在一邊,專門去找那些短小精悍又有趣的。反正訣塵衣就算發現了也不會真心要罰他,他也樂得少寫些字句。
這麽做的直接危害就是——蒼魇連本門的心法都記不住。
“物化随心轉,萬境自由。太虛源無端,不滅千秋。大道非凡志,俗情莫修。習我法門者,天資神授。”
“什麽?”
“你用過須彌山的三花聚頂,那就再用一次。”
“不對啊,三花聚頂的口訣不是這麽念……”玄清說的确實是三花聚頂的訣要,語句的順序卻是正好相反的。
玄清用腿在他腰上猛磕一記:“跟着念。”
“念……我念……你輕點行吧?”蒼魇咕哝了兩句,跟着開始念,“物化随心轉,萬境自由。太虛源無端,不滅千秋……”
最初還不怎麽樣,才念了第三句,蒼魇就開始隐隐覺得不對勁了。
之前即便是真氣枯竭也不過是覺得渾身乏力,體內元丹總在循環往複生生不息,而現在他五髒六腑之間卻再也找不到一星半點可以運行的真氣,好像有一個黑洞正自丹田裏緩緩蔓延衍生,将所有新生的真氣全部吸收殆盡。
他已經和普通人一樣了。
不,應該說他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如了。
這哪是在幫他,分明是在害他!
蒼魇立刻驚駭的停下了口訣:“玄清!你!”
“抓住她!”玄清忽然大喝一聲。都打草驚蛇到了這個地步,蒼魇不及再行思考就撲上去抓住了姽婳的胳膊。
強烈的真氣和如墨般深黑的邪氣排山倒海般順着肌膚接觸的地方飛快的傾瀉到蒼魇體內。
“啊!放了我!放了我!”姽婳陡然慘叫起來,全身的皮膚都開始發紅,然後變得幹裂,雖然那個面具徹底的遮住了她的上半張臉,還是有淚水自面具下沿點點滴滴的滲下來,“疼啊!疼!你放了我!”
“不要了!不要了!停下!快停下!”蒼魇拼命的甩着胳膊試圖把她甩開,而肌膚相接的位置就像是潰決了的堤壩,姽婳的真元與邪氣糾纏在一起洶湧而來,無法遏制,無從抗拒。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鬼王佑我!”姽婳的身體像是正在飛速燃燒的蠟燭一般漸漸變形坍塌,艱難的超前挪了兩步之後便整個癱了下去。
“啊!”蒼魇一聲大喝,終于把手從已經變成枯屍的姽婳身上收了回來,然後癱在地上拼命的喘氣。
“此地不宜久留,走。”玄清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
“好,走……”蒼魇只覺得周身疼痛難忍,就像猛獸被困進了一個新的牢籠,強大的真元和邪氣正在蒼魇體內狂暴的相互沖撞着,企圖撕破脆弱的**徹底獲得自由。
蒼魇一擡頭,正好看到了滿眼的黑白。
那個叫黑白骨的家夥一直靜靜的看着,沒有離開,也沒有靠近分毫。
“我殺了姽婳,你要殺了我們麽?”
“鬼王沒吩咐過。”
“那……你為什麽不走?”
“鬼王沒吩咐過。”
“那鬼王沒說不讓我們走,所以你也不會攔我們的是吧?”
“不會。”
蒼魇瞪着他沒有表情的臉:“鬼王讓你幹嘛就幹嘛,鬼王讓你死,你也去死麽?”
黑白骨毫不遲疑的回答:“是。”
你狠!
蒼魇趕緊背着玄清迅速腳底抹油開溜。
黑白骨這人沒有一分一毫屬于自己的情緒,更不會多做半件命令之外的事情。
這真的是個活人麽?
轉出山谷,前面就是那片濃霧。
粉紅色的濃霧。
蒼魇一頭就紮了進去。
霧裏一片迷蒙,聞不到曼珠沙華的氣味,卻有青草清冷的露氣。
沒有青石堆砌的墳頭,沒有血色的花,沒有血色的道路。
蒼魇有些發懵。
背上的玄清不言不語,好像已經睡着了。
他只能沿着腳下這條不拐彎的道路徑直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畔一聲雞叫,濃霧好像忽然間就消散了,體內的邪氣驟然消失,痛苦難當的撕裂感也歸于沉寂。
燦爛的陽光籠罩着大地,照得人身上有些發燙。
蒼魇難以置信的仰頭望着天頂正中的太陽。
不是清晨,而是正午。
在鬼王谷經歷的一切就像一場夢。
腳下一滑,玄清的身體又在他背上的傷口上撞了一下,疼得他一陣龇牙咧嘴。
玄清耳畔的發絲自他肩頭垂到前面來。
蒼魇無奈的又給他順了回去。
對了,唯一真實的就是玄清。
只有玄清。
風悠悠的吹拂着山間的花草樹木,已經随着氣候變得濃密的葉片翻飛着,透下絲絲縷縷的陽光,在以往年月落下的腐葉堆積而成的地面上交織出一片片奇異而瑰麗的光影。
溪水淙淙的流動,歡快的沖擊着淺淺的石岸,濺起一串串水晶一般的白色水花。
那清明透亮的擊水聲像是串串頑皮的笑語,随着山風在林木間迂回,最後卻化成淡淡的嗚咽聲,如泣如訴的消失。
溪邊有個砍柴少年正在捆紮柴垛。
蒼魇努力擺出純潔無害和藹可親的表情:“這位小哥,你知道自在翁住在……”
“鬧鬼啊!殺人啦!”少年撂下柴垛,提着斧頭絕塵而去。
玄清搖着頭一直在重複:“第七個,第七個……”
“我知道是第七個!但為什麽你連自己的師父都找不到?”他倆這一頭一臉的血和土,那是人見人掉渣鬼見鬼吓趴,驅邪效果和門神差不多。
“因為他喜歡搬家,通常兩三天就會搬一次。”玄清面不改色心不跳,“不過一定在這個山頭上。”
“徒弟都失蹤了也可以搬家的麽!”
“丢的是他徒弟,又不是他的雞,為什麽不能搬?”玄清回答得理直氣壯。
蒼魇實在想不通這是什麽邏輯:“雞比徒弟還重要?”
“徒弟要吃他的喝他的,雞能給他生雞蛋填飽肚子。養徒弟蝕本,養雞有賺。”玄清自從被救出來之後精神恢複得很快,底氣是越來越足——也越來越欠揍。
“你師父果真非凡人也!竟能發現如此驚人的道理!”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師。
咯咯咯。
雞叫聲。
非常宏大的雞叫聲。
蒼魇朝發出雞叫的地方望過去。
一個穿着青藍袍子的男人一手執柳條一手挎着竹籃,趕着一群雞悠閑的從他們面前走過。
他在放雞。
對,放雞。
幾百只雞。
他走過的地方螞蚱蝸牛蝌蚪蚯蚓乃至新生的草芽全部都被一掃而空。
很形象的寸草不生。
嚓,玄清自己搶了斷劍割開包袱皮,扶着蒼魇的肩膀勉強站穩:“何蘇葉,裝沒看見我麽?”
男子站住,轉身,眉開眼笑:“現在看見了。”
“何蘇葉,我師父。”玄清依舊雲淡風輕。
“哎呀,我的徒兒,你怎麽弄成這個鬼樣!快讓為師看看!啧啧,這傷……非常獨特,非常獨特。”何蘇葉的表情裝得非常沉痛。
冷峻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輪廓,雙鬓各有一束雪白的頭發,繞到腦後系住。
也就是三十五六歲的模樣,絕對不超過四十。
“自在翁?他?就這模樣?”所謂翁,起碼也得六十歲吧!
蒼魇覺得自己被這兩人合夥消遣了。
“自在仙翁,何蘇無葉。”玄清沒壞的那半邊臉笑得很好看,“就是他,沒錯。”
10過河拆橋雲淡風輕
一個山洞,牆角兩三個藥罐,側邊那堆稻草應該就是卧榻。
還有門外排山倒海般的一群母雞。
這就是何蘇葉的全副身家。
只有兩種可能:若不是他已經簡樸到了自虐的程度,就是在逃難。
“這是病,得治。”何蘇葉在玄清臉上倒騰了半天,終于得出了結論。
蒼魇很負責任的提醒道:“這不是病,是傷!是在鬼王谷地宮裏被血鬼降啃的……”
“我是醫師還是你是醫師?”何蘇葉把手一揚,三根金針自指尖飛出。
飛到籬笆上準備越牆而走的那只蘆花雞擺着振翅欲飛的姿态不動了。
好像變成了一尊石雕。
蒼魇目瞪口呆。
“去,把它洗剝幹淨,煮了。”
“修道之人也可以吃葷的麽?”蒼魇瞪大雙眼。
“和尚可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修道的為什麽不能吃葷?和尚不吃肉,那是借外物修心,修道的不吃肉,那是寄望早日脫離五谷輪回得道成仙。成仙有什麽好處?無非是無拘無束自在随性。那和我現在又有什麽區別?”何蘇葉振振有詞,“但得我心憑自在,不戒凡塵不成仙。”
蒼魇想了想,居然也找不到話來辯駁,只能點頭贊同:“此歪理甚是有理。”
“沒空跟你閑談講道,去煮雞!”
金光乍現,蒼魇急忙閃避着自耳邊嗖嗖飛過的金針蹦出石洞之外。
殺雞、洗剝、燒煮一氣呵成。
不多時,那口黑漆漆的老藥爐裏冒出了帶着清甜藥味的雞湯濃香。
身後幾百只雞一起全程圍觀這道山泉煮雞的制作過程。
蒼魇感到壓力很大。
等着雞湯出鍋的無聊時間,蒼魇忽然發現四下無鹽,把用作湯勺的竹片一扔,三步并作兩步沖進了石洞:“何蘇葉,有鹽沒有……”
玄清裸着上身,袍子挂在胳膊肘上,頭發全部從耳畔挽過來。
半邊身子的皮膚光潔似玉。
半邊身子布滿了撕裂的痕跡……還有燒傷一樣焦黑斑駁的創傷。
何蘇葉手上拿着一大把針,幾百根,看這陣勢是打算把玄清紮成刺猬。
“你進來幹什麽?”玄清發現他在看自己身上的創傷,很明顯的皺起眉頭,把衣服扯起來籠住肩頭,“出去。”
蒼魇愣住。
何蘇葉用下巴指出了鹽所在的方向:“鹽在最左邊黑色的藥罐裏。”
蒼魇還在發愣。
玄清傷成這樣居然還能撐到現在,光憑這忍耐力也足以讓人欽佩了。
“非禮勿視。這是病,得治。”何蘇葉又舉起了金針。
“我出去了出去了!”蒼魇抱着鹽罐忙不疊的沖出洞外,然後繞了個圈子又轉回了洞口,“這……還能治好麽?”
洞裏傳來何蘇葉的聲音:“我手下有不能治的病人麽?”
“哦。”蒼魇悻悻的把腦袋縮了回來,找了個合适的鹽塊扔進雞湯罐子,然後拿竹片慢慢攪拌等它融化。
洞裏又傳來何蘇葉的聲音:“治不好的都被我殺了。”
咚。蒼魇手一抖,竹片捅穿了藥罐的底子,雞湯嘩啦啦的傾瀉下來,火焰沾了油星之後忽然爆燃,然後熄滅成一縷濃香撲鼻的黑煙。
“天然的雞湯醇香之外多了一絲炭火激昂,炙烤的濃烈之外又有一絲山泉清氣,這味道真是特別,令人食指大動啊……”何蘇葉在洞裏吸鼻子,“蒼魇,你做的這是什麽菜色?”
蒼魇望着孤零零躺在罐底的雞,又看看熄滅的炭火,然後悲怆的望向天空:“黯然**雞。”
三個人各自黯然**,默默的吃完手中的雞。
山間的夜晚天寒露重,用簡陋的籬笆圍好了那群雞之後,何蘇葉早早的鑽進了稻草堆。
這幾天出生入死經歷得太多,蒼魇也很想早點入睡,可一陣陣狂暴的熱流與寒氣交替着在身體胡亂沖撞,企圖撕裂**獲得釋放。
無法入睡。
體內的猛獸又趁着夜□臨蘇醒過來了。
得想個辦法平息這兩股力量的争鬥才行。
蒼魇撐起身子朝玄清那邊看。
玄清大半個身子都塗滿了味道詭異的藥膏,背對着蒼魇躺在最靠裏面的地方,好像早已經睡熟了。
話說回來,自從把玄清送回來之後他就沒怎麽搭理蒼魇。
标準的過河拆橋啊。
蒼魇悄悄的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出洞外。
外面月色清明,星光錯落。
皎潔月光與氤氲雲霞交纏在雲和山的彼端。
清冷的空氣冰寒刺骨,卻能令他的頭腦稍微清醒一點。
太陽穴突突的跳着,似乎有什麽馬上就要突破肉身和元神沖出來了。
蒼魇勉強走了兩步便滿頭大汗,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也挪不動分毫。他只能咬緊牙關,用雙臂摟緊自己,拼命壓抑着即将出口的慘叫。
沖撞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嚣張狂暴。
到底是他吸收了姽婳的真元,還是姽婳即将反過來吞噬他的元神?
“縮在這裏幹什麽?你很累麽?”玄清站在不遠處,用的是揶揄的口氣,“平白吸取了這麽豐厚的真元,怎麽還會覺得累?”
“我不……不是累,是……是痛!”蒼魇從牙縫裏勉強擠出幾個字。
“你會痛,那是你因為你搶來了別人的東西。”
“廢話……是你……你讓我這麽幹的!”
“那種情況下,這是唯一的辦法。她如果不死,就是你死。”玄清的嘴角帶着冷酷的笑意,“你想死麽?”
蒼魇咬着牙不住的顫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真元和邪氣都是姽婳的,為什麽要在你體內反沖?”玄清純屬站着說話不腰疼。
“……所以?”
“你沒必要困住它們,放出來。”
“你逗我玩是吧!放出來?放出來……讓這兩股力量把我炸得粉碎是吧!”
“力量是外來的,你自己什麽都沒有。它們不在你的元神裏,便是外物。”玄清的眼睫慢慢閉阖,“它們相互搏殺,你只是容器。”
“容器?”
“對,試着把你的五感六識收歸元神,你不需要感知外物對你的影響。”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明心即見性,萬法統自然。
蒼魇閉上了雙眼,慢慢進入冥想狀态,氣息也漸漸歸于平息。
真元很快平伏下來,順着身體內息流動的方向開始循環運轉,而那道強大的邪氣卻一點點的在丹田消失殆盡。
“不行啊!萬一我靈魂出竅了,誰來幫我歸位?”過不了多時,蒼魇忽然間又清醒了過來。
“放心吧,你若還能想到這一點,就證明你對塵世的皮囊還有眷戀,一兩百年之內大概還到不了元神出竅的空冥階段。”
“玄清!”蒼魇牙咬切齒,噌一下跳了起來。
“現在你體內的邪氣并不是消失,而是蟄伏。氣的運行與七情六欲相系相成……”玄清扭頭便走,“你若還是這種火爆急躁的性子,很容易入魔。”
“到底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我若成魔,也要拖着你!”蒼魇沖着他的背影低聲咕哝。
“你這樣名山正宗的弟子要是入了魔,你師父三百年之內在衆家道門之前都擡不起頭來。”
“這個我知道,別用師父的面子壓我。”蒼魇頓覺憋屈,上前一步抓住了玄清的袖子,“喂,雖然何蘇葉那手針法玩得漂亮,可他本身的修為并不太高。”
“他又不想飛升成仙,要那麽高的修為來作甚?”
“好吧,就當他無聊透頂,只愛養雞的時候順便賺幾個診費……”蒼魇盯着他一灰一黑的眼睛,“你從哪兒學來這麽多旁門左道的法子?”
“我看的典籍比你多了不知幾倍,偶爾靈活變通一下試試罷了。反正萬一失敗,會被反噬的人是你不是我。”
蒼魇無語凝噎。
何歡是移動丹書室,玄清除了能記背丹書典籍之外還能搞點小發明小創造。
“那麽你呢?明明有能對付鬼王門人的辦法,你為什麽不先逃出來?”
“你怎麽不和外面那些獻祭的門人動手?”
“嗨,因為他們是普通人啊,哪經得住打……”蒼魇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
得,自問自答了。
“還有一種人,天生就丹元空虛,無法産生真氣,也無法周天運轉。”玄清微笑,“我就是這種人,所以我逃不出來。”
蒼魇又愣住了。
無法産生真氣,無法周天運轉。
連開光築基都不行,何談修仙。
玄清還在繼續往下說:“我是昆侖棄徒,後來無依無靠才又投奔了何蘇葉。”
籍籍無名,半身盡毀,還差點變成了血鬼降的腹中食。
以他能自創術法的聰明才智,本不該落得這麽狼狽落魄。
……原來是這樣。
“現在可以放開我的袖子了麽?”玄清看着蒼魇,半張臉的表情裏看不出喜怒哀樂的情緒。
“哦,好……”蒼魇慢慢的放了手。
“咱們邂逅一場也算緣分,如今已經緣盡了,今後你便好自為之少惹是非吧。”玄清轉身朝石洞走去。
“玄清!”蒼魇忍不住又喊了一聲。
玄清頭也不回:“什麽事?”
“如果又弄丢了師父,就來水月洞天找我。”
玄清忽然停下了腳步。
“反正我一兩百年之內還沒法元神出竅羽化登仙,一個人呆着也怪沒勁的。”
玄清沒有搭話。
“水月洞天的景致那是數一數二的美,來玩兩天也不錯。”
玄清還是沒搭話。
“喂喂!站着睡着了啊!豈有此理,我這是看在大家同生共死一場才給你面子,你別得寸進尺……”
“好。”
“什麽?”
“我說……好。”玄清把身子側過來了一點,正好只能看到好看的那半邊。
那一眼,玄清披了一身的月光,深邃的雙瞳潤着濕冷的孤寂。
11何言訣塵不染之衣
算算今天該是師父訣塵衣出關的時間,蒼魇不敢貪睡,起了個大早背着斷掉的炎龍提前上路。揮別何蘇葉和那一大群雞的時候,玄清還睡得跟死豬一樣。
出了白鶴嶺,蒼魇一路緊趕慢趕,到了太陽落山時分才終于到了青蘿山下。
離開水月洞天才不過幾天時間,漫山遍野的桃花已經謝得三三兩兩,腐壞的花瓣摻着泥慢慢發酵,整個山間都彌漫着一股桃花露的酒香。
蒼魇怕回去吓着師父,半途先去了老桃翁的茅屋。
茅屋的門開着,屋頂升着袅袅炊煙。
有一種回家的親切感。
“老桃翁,老桃翁我回來了……老……唉喲!道爺祖宗!”蒼魇大呼小叫的沖進門去,卻在門檻上重重的磕了一下,然後扭頭就跑。
“你還要跑去哪裏?”屋裏人嘆氣的聲音仿佛定身法,讓蒼魇愣在院子裏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師……師父,我沒……沒去哪裏。”蒼魇滿臉堆笑的轉過身來。
彩霞褪盡,夜幕降臨,蒼穹已經變幻成了漆黑的帷幕,漠漠無聲之間籠罩天地,漸漸的,只剩下星光錯落。
“為師閉關的時候,你去了哪裏?”
訣塵衣已經邁出了門外。
碧空遙遙,雲河渺渺,月池星海,璀璨疏離。
緣生緣死,一嗟一嘆,天地輪回,一輪一老。
月光如許,不染訣塵之衣。
仿若二十歲上下的年紀。
自蒼魇有記憶開始,師父訣塵衣就一直是這般青蔥少年的模樣,從來未曾改變過。
“我去……我去送信。”
“送信?一去就是十三天。”
“十三天!”明明只去了五六天,怎麽就變成了十三天!
蒼魇實在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裏耽擱了這麽長的時間。
難道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蒼魇。”訣塵衣的語氣略微嚴厲。
“師父,不信你可以問老桃翁啊!我真是去送信的!我對天發誓!”蒼魇白眼望天,反正一開始确實是去送信的,老天應該不會真那麽不開眼要對他天打雷劈吧。
老桃翁跟在訣塵衣後面嘆了口氣。
“送信路上遇到妖魔了?”訣塵衣永遠都是這付溫和的模樣,蒼魇根本無法從他身上察覺出喜怒哀樂的影子,“在鳳凰山替人平息血鬼降的是不是你?”
若說玄清性子冷淡,怎麽看都只冷在面皮上。
訣塵衣才是真正的心淡。
淡到對塵世間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無所牽挂。
蒼魇不止一次的覺得他大概哪次喝個茶或者打個盹的功夫就直接羽化飛升去了。
“嗯,是我。”蒼魇乖乖的把半截炎龍拿了出來,“炎龍斷了。”
“這倒無妨。你的傷勢如何?”
“我……被撓了一下,已經好了。”血鬼降只在蒼魇背上撓出一道血口,随後就已經結痂了。在吸取了姽婳的真元之後,那道傷痕也開始迅速愈合,現在只剩下了淺淺的疤痕。
“蒼魇……”潤涼的手指撫上額頭,細膩柔軟,絲絲入骨,微微的麻,微微的癢。
這也是回家的感覺。
“師父不必擔心,我真的沒事。”蒼魇笑眯眯的拍着胸脯,“你看,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嗎?”
“沒事就好。”訣塵衣的嘴角帶着微笑,“從今天開始,到後山去面壁七七四十九天,沒有我的吮許,不可踏出門外半步。”
蒼魇一愣:“啊!師父,我降妖除魔乃是為民除害,為什麽要罰我?”
“六十四天。”
“師父!”
“你想面壁八十一天?”
“……好!面壁就面壁!”蒼魇憤憤的把斷劍一摔扭頭就走,“但是師父你不講理!我不服!”
蒼魇上後山把自己身上的血污狠狠洗刷了一通才爬回了藏書洞,然後枕着自己的胳膊仰面躺下,很專心的生悶氣。
發梢淩亂,滴滴答答的墜着水珠。
後山的藏書洞一直是老桃翁在打掃。
從小每次被罰到藏書洞面壁思過,蒼魇多半都在無聊之餘拿木炭朝洞壁上塗塗畫畫,老桃翁只好跟着在後邊擦擦洗洗。盡管已經花了不少心思,這些年來藏書洞的石壁上還是留下了不少木炭畫擦不幹淨歪斜縱橫的痕跡。
太陽,花,樹,雞鴨貓狗。
靠下面的地方用最稚嫩的筆畫畫了兩個小人,大一點的坐在蒲團上,小一點的在地上亂爬。
這大概是蒼魇剛被訣塵衣帶回水月洞天的時候畫的吧。
蒼魇側過身子望着那幅畫。
從他記事以來,身邊就只有訣塵衣和老桃翁兩個人。
老桃翁只管做飯灑掃,督導教化乃至于小時候喂飯和哄他睡覺之類的雜事都全落在的訣塵衣身上。
這麽多年的撫養和相互陪伴,蒼魇覺得師父在他心裏的位置早就超過了那對任他想破頭也記不起模樣的爹娘。
他一直都想能早日獨立行游天下,也讓師父以他為傲,不然這番拼死拼活到底是圖個什麽?
別人可以不懂他,為什麽連師父也要責怪他?
蒼魇氣惱的把蒲團抱起來砸到畫上,翻了個身背對着畫躺下。
“蒼魇,出來。”天才蒙蒙亮,蒼魇就聽見訣塵衣在洞口輕聲喚他。
“現在還不到六十四天,徒兒不敢出來。”蒼魇賭氣不肯起來。
“今天是每年祭拜灑掃的日子,不能耽誤。”訣塵衣的容貌一直沒改變過,聲音也是如此。縱使現在蒼魇的聲音也開始有了幾分男人的低沉,他的聲音還是被釀在喉間輾轉一般的溫潤。
就像桃花露。
淺醉微醺,清和不争。
蒼魇又來回翻了好幾下。
然後爬起來,出門,從訣塵衣手上接過竹籃。
訣塵衣沖他微微一笑:“蒼魇,別使性子。”
蒼魇不答話,從路邊拽了根帶露的小草叼着,挽着竹籃搶到了前面。
師徒二人一前一後走在山間。
後面的訣塵衣一身玄黃,峨冠高束,也就顯得前面黑衣散發的蒼魇更加放浪不羁。
繞着桃林裏的小路徑直前行,前面很快出現了三座青冢。
三塊青石碑,沒有稱謂,沒有立碑者的署名,沒有生卒年月,只有簡單的三個名字:夏青城、方琦、夏雲染。
看起來像是一家三口。
也他們到底遭遇了什麽,如今只能在九泉之下共聚天倫。
水月洞天的列位先師都一個個羽化登仙,別說是皮囊,就連名字都不曾留下。
即使想祭拜都不知道該祭拜誰去。
所以,這是整個水月洞天唯一的例外。
蒼魇放下竹籃,先在每一座青冢之前獻了三柱香,然後才回來把竹籃裏的黃紙、米酒和飯食拿出來分別擺放好。
“青城,如今一切安好,你可以不必再挂念了。”雖然每年三次祭拜的時候都在打掃,時隔三四個月,墳頭又冒出了不少雜草,訣塵衣取了小鏟子就要去除草。
“師父,我來我來。”蒼魇趕忙搶了鏟子過去忙活。
道家講求萬物有靈,幹這種斬草除根的事情是要折殺修為和福緣的。
所以這種事情蒼魇一般都搶着幹。
“這墳裏埋的到底是什麽人啊?”這個問題蒼魇早就想問了,可每次拜祭的時候表情甚少的訣塵衣居然都會露出哀傷的模樣,吓得他也不敢再多說多問了。
“青城是我的師弟。”
“哦,是師叔啊。那這兩位就是……”
“他的夫人和女兒。”
這個解釋非常正常,正常到完全不正常!
蒼魇瞪大雙眼。
水月洞天不是禁止門下弟子成婚的嗎?那這個師叔又從哪來的老婆孩子!
訣塵衣像是已經猜到了他的疑問,輕聲道:“他三歲入門,十八歲被逐出師門。因為他喜歡上了極樂宮門人方琦。”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說書的和畫本裏都是這個調調。
“哦,原來如此。”蒼魇一邊焚燒黃紙一邊嘟囔,“咱們修道的不都講求因果輪回,生死不滅嗎?他們的魂魄不是早就該投胎轉世去了,咱們為什麽還要成天拜祭他們?”
“因為他們被一個極厲害的邪魔殺死,魂飛魄散。”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已經是殘酷到極點的結局,訣塵衣講得輕描淡寫,實際上的情形不知道該有多慘烈。
蒼魇趕緊又抓了兩把黃紙扔進火裏:“那是挺慘的……多燒點,多燒點。”
訣塵衣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灑掃忙活。
“師父,累了吧?坐着歇歇,坐啊。”蒼魇最看不得他那付黯然神傷的模樣,灑掃完畢就趕緊上去拉他坐在一邊,狗腿的開始捏肩捶腿。
“你忙活了這半天,不必侍候了。”
“師父啊,你總也不見老,過幾年我看起來只怕比你年紀還大了。到時候就該換你給我捏肩捶腿了。”
蒼魇插科打诨,換來訣塵衣淡然一笑:“無事獻殷勤,必有所圖。說吧。”
果然是師徒連心,瞞也瞞不過他。
“師父,你看我今天這麽勤快,面壁的時間能不能稍微短點?”蒼魇立刻恬着臉開始讨價還價加求饒。
“走吧。”訣塵衣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落花。
“師父,師父!”蒼魇趕忙收拾了零碎雜物跟在他身後。
訣塵衣衣袂飄飄信步而行,腳步輕盈飄忽得仿佛踩着雲彩:“你知錯了嗎?”
“我……我到底錯在哪?我就去奔着信去的。”說到底蒼魇還是不服氣,“你一直都教我要以天下蒼生為念,降妖殺怪除魔衛道是我們的本分,我到底哪裏不對了?”
“送信沒錯。錯在你連封書信都不留就私自下山。錯在你發現危險卻不知難而退。錯在……你對師父撒謊。”
“撒謊?我沒有!”蒼魇嗖一聲竄了起來,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你身上除了從血鬼降那兒沾染來的殺氣和血氣之外,還有帶着怨念的強烈死氣。”訣塵衣皺起眉頭,“一般的苗民玩弄巫蠱絕不會郁積如此強烈的死氣,除了鬼王宗,我想不到還會有第二個地方能有這樣的氣息。”
“師父,我……”
“你去了鬼王宗,為何不告訴師父?”
“我想說啊,只是不知該從何說起。”蒼魇立刻反駁道,“我是誤打誤撞進去的,而且還救了一個差點被鬼降吃掉的臭小子,這也是在做好事啊!”
他确實不知該如何說起。
全視之眼?被鬼降追殺?玄清?還是他用玄清發明的小把戲把一個絕頂高手活生生吸成了枯屍?
訣塵衣也不再和他争辯,只是慢慢皺起眉頭。
“冥冥之中因果循環,大道即是自然。你若橫加幹涉逾越了本分,那就是錯。”
“難道我應該什麽都不幹,提着炎龍一路撒丫子逃跑回來?”蒼魇望着訣塵衣的眼睛運氣,“太不仗義了!我做不到!”
“那就繼續面壁思過,直到你想通為止。”
“好好好!面壁就面壁,但是我沒錯!”
談判破裂,蒼魇抛下竹籃扭頭沖回了藏書洞。
難道救人是錯,除魔衛道更是錯!
還有沒有天理了!
12此間有路神鋒問仙
憋着悶氣回到藏書洞,想睡卻又睡不着,躺在席上來回翻了半天,明明還沒到天黑,體內的邪氣卻又開始翻沸。
玄清說的果然沒錯。
那些來自姽婳的邪氣并不是消失,而是蟄伏。
氣的運行與七情六欲相系相成,如果再這麽沖動急躁,保不準哪天就入魔了。
“蒼魇,天還沒黑你小子就睡覺啊?”老桃翁扛着掃帚簸箕進來了。
蒼魇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你看不出我正在很專心的生氣?”
“這些年你們師徒二人相依為命,老爺子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倆橫眉豎眼的。有什麽破事至于你氣到臉色發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