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你管不着。”想不到邪氣竟然這麽厲害,在體內升騰的時候居然能讓沒什麽道行的老桃翁都能看出來。

“成,不管就不管。”背後響起掃帚刮過地面的聲音。

蒼魇聽着那聲音心裏亂作一團,不由煩躁的蹙眉:“老桃翁,天都快黑了,你怎麽想起來要掃地了?明天再打掃不成嗎?”

“明天我要去鳳凰山奔喪,沒空侍候你。”

“奔喪?哦……”東村裏沒了一個活口,老桃翁的親戚夏大嬸自然也沒能逃過一劫。

“你師父明日又要閉關,水月洞天就剩你一人主持大局了。”

“又要閉關?”剛剛出關又要閉關,再怎麽潛心修道也不能有這麽離譜的狂熱吧。

訣塵衣心淡如水,這麽多年過來也從不曾真的責備過蒼魇。

他倆還是第一次鬧成這樣,想必訣塵衣心裏也不能釋然。

“你好自為之,少生事端。”老桃翁掏出個小罐朝案幾上一放,“這是你師父昨夜調制的九龍祛傷膏,閑着沒事自己拿去塗了。”

“……知道了。”蒼魇心裏滿不是滋味,忍不住扭頭朝外面看了一眼。

這裏是後山,訣塵衣的住所和閉關的璇玑洞都在山前。

能看得到才是有鬼了。

冥冥之中因果循環,大道即是自然。你若橫加幹涉逾越了本分,那就是錯。

錯錯錯!我做什麽都是錯!

蒼魇鼻子裏哼了一聲,重新倒頭睡下,五感六識收歸元神,慢慢開始消化那些翻沸的邪氣,飄飄忽忽之間就睡熟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整個水月洞天都靜悄悄的,沒有半點活氣。

蒼魇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

“蒼魇,你醒了。”水鏡沒有感情的聲音吓了他一跳,“你身上有股細微的邪氣,去洗漱回來就研讀《太上虛無自然本起經》吧。”

“誰把你搬來的!”蒼魇大吼一聲。

水鏡的鏡面微微動蕩,卻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師父……他讓你監視我,是不是?”

水鏡緩緩發出聲音:“是為了照顧你。”

“好,很好!”

沖到後山那個被炸平的狍子窩一陣亂刨,裹着新泥的酒壇子很快露了出來。

蒼魇三下五除二爬上路口最大的古桃樹,就着那根粗壯的橫枝躺下,一手枕在腦後,一手舉起桃花露朝嘴裏不住的灌,美酒入口愁上心頭,正所謂借酒消愁愁更愁。

嗖!一只小小的紅色紙鶴自樹下飛掠而過,蒼魇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到手裏。

道中通信靈鶴按緊急程度分白藍紅三色,紅色紙鶴多半只有門主之間緊急通訊才會使用。

訣塵衣正在閉關,料想是靈鶴到不了他手裏才會在青蘿山上來回瞎轉。

蒼魇好奇心起,飛速拆開紙鶴,只見上面寫道:近來聽聞缁陽有吸血妖怪出沒,鄉民已有死傷,吾已派門下弟子趕往,只是昆侖遠在西北難免路途耽擱,盼先行代為查探。

下面是代表昆侖的雪蓮紋印鑒。

到底是什麽妖怪鬧得這麽兇,連遠在西北的昆侖掌門靈虛子都被驚動了。

蒼魇咕嘟咕嘟兩口喝完了壇裏的酒,順手把壇子摔了。

缁陽是座大城,歷來都是朝廷的封地,屯有重兵。

現在缁陽封給了謹王,這位王爺不愛政務唯好尋歡作樂,于是缁陽內外商鋪酒肆林立,風月場所也是格外的多,看上去倒也一派繁華。

謹王在缁陽中央建立了一座谪仙樓,每逢初一十五就在城內大張旗鼓的選美人,讓那女子在臺上展示兀自琴技,然後命人把美人的姿态畫到畫上,取莊周曉夢迷蝴蝶之意,美其名曰“迷蝶集”。

雖然入選迷蝶集的美人會得到不菲的獎賞,但在老百姓眼裏女子在大庭廣衆之下起舞撫琴都是下三流人等才做的事,正經女兒家是不會去征選美人的,于是入了《迷蝶集》的就多半都是青樓女子和常需要在外行走的窮家女孩。

初時并沒人發覺,但鳳栖樓的花魁雪沫在入畫當夜莫名失蹤之後,立刻有人察覺但凡入了《迷蝶集》的美人,過不了多久竟然都一個個的不知所蹤了。等查起來才發現她們每個人都消失得很蹊跷,人證物證皆無,不見血跡,也沒人聽見過求救,好像都是一夕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官府也拿這事沒轍。

不多時城裏就開始盛傳這是妖怪作祟,城內少女人人自危,更沒人敢去征選,謹王爺迫于無奈,也只好停了《迷蝶集》。

美人不選了,集子不畫了。

但美人憑空消失的事情還在繼續。

不但是王爺臉上無光,就連當朝皇上也不淡定了。

因為缁陽也是有名的美女出産地。

要是妖怪把美女都給霸占了,他今年的秀女要上哪去打發?

淄陽是個好地方。

商肆林立,花重全城。

空氣裏都流動着各種紛繁複雜的飯菜香、酒香、花香,還有……女人香。

蒼魇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站在淄陽街頭,頗有種找不着北的感覺。

他總算知道修道的為什麽要選擇那些荒無人煙的地方來修煉了。

車水馬龍之間有夾雜着各色人等的強烈欲念,貪嗔癡妄形成了足以和妖魔的氣息相媲美的的漩渦,從長居清靜地的修道人眼裏看來,好像遍地都是妖魔鬼怪。

十八歲正是從孩子長成大人之前最叛逆的年紀,懷着滿腔怨氣跟着靈鶴一路到了淄陽,他才想起炎龍已經斷了。

即使真的遭遇妖魔,他也再無可以倚仗的法器。

空氣裏多了一股香氣。

燦爛纏綿的昙花香氣。

能讓他瞬間聯想到不男不女滿身珠寶紫色衣服驕傲自大無禮欠揍等詞彙的不詳香氣。

“妖道!果然是你!”

一陣冷風當頭砸下,蒼魇手忙腳亂的飛出三丈開外站穩,才一回頭瞬間就被滿眼珠光寶氣晃花了雙眼:“我說今天怎麽眼皮亂跳心煩氣躁的,原來是要遇見人妖。”

“哎喲,不過是打個招呼而已。幾天不見,蒼兄別來無恙?”羅曼一身華麗的紫衣站在當街,小扇子插在腰間,一把古琴抱在懷裏,剛才那一下絕對是拿琴砸的。

“羅兄這招呼打得真是驚天地泣鬼神,莫非是對在下恨之入骨?”蒼魇瞪着他懷裏的琴笑得額上青筋亂冒,“挨上一下……可能會半身不遂。”

“喲,看你這話多見外。你我同生共死患難與共,我又怎會恨你?”羅曼笑得咬牙切齒:“不是我想打你,是這把古琴想為姐姐報仇。”

“琴也會想報仇?!”

“琴都能生兒子了,為什麽就不能想報仇?!”

“你們倆真是八字犯沖,見面就吵。”何歡搖着頭從後面慢悠悠的走過來,敢情是故意讓他倆吵個夠才出現嗎?

果然有羅曼的地方就會有何歡。

不對,何歡才是被派來降妖除魔的,羅曼只是來游山玩水的。

果然有何歡的地方就會有羅曼。

何歡朝他欠身作揖:“蒼魇,有禮了。”

“有禮。”蒼魇雖然也不喜歡何歡文绉绉的腔調,不過和羅曼比起來總是舒服多了。

來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偷眼看着他們,且不說別的,光羅曼那身暴發戶的行頭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了。

何歡嘆了口氣:“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三個人從路邊換到了不遠處的酒肆裏。

何歡捧着清茶拿捏着每個字的輕重,羅曼閑極無聊就着清甜的梅酒耍扇子,蒼魇幹脆托着腮幫看對街的鐵匠鋪叮叮當當的鑄造鐵器。

“你什麽時候到的?”

“昨天晚上。”蒼魇生怕說少了,故意把到達的時間多加了半天。

“真巧,我們是昨天早上到的。”何歡依舊微笑着,“我們三人真是有緣,每次都能遇見。”

“……”蒼魇無力的捂臉。

你故意的吧!

靈虛子的信上明明說了“吾已派門下弟子趕往,只是昆侖遠在西北難免路途耽擱”,為什麽何歡卻比相距近了許多的蒼魇到得還早!耽擱啊!你到底耽擱了沒有!

“掌門師尊聽說炎龍斷了,特地差我把這柄劍送來。”怪不得今天蒼魇看見他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原來是文質彬彬的他背上交叉背了兩把劍,跟個螃蟹似的,怎麽看怎麽違和。

“劍?什麽劍?”其實蒼魇的內心已經感動得淚流滿面:不管是什麽劍,只要能救命就是好劍啊……

“此劍名曰問仙,據傳是昆侖不出世的神鋒。”何歡拆開背後的袋子,取出一柄通體黝黑劍身極長的劍。

“這種好東西……送給我?”蒼魇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掌門師尊囑咐過了,确實是送給你的。”

蒼魇接過來一看,只覺得那把劍異常沉重,劍柄上有橫放的棗核狀紋飾。

如此神鋒,若不是玄鐵天隕所鑄,至少也是精金秘銀吧!

可這把劍上感覺不到靈氣,也感覺不到任何可以被真元引導的波動。

此劍十分普通。

黑乎乎的像塊廢鐵。

此劍又十分特異。

特異到根本沒有開鋒!

13谪仙之樓夕陽入畫

三人相視無語。

蒼魇很想直接掀桌。

“若是将來你被水月洞天掃地出門,此劍可做打狗棒;若是被降作灑掃翁,此劍亦可直接用作燒火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甚好甚好。”羅曼很開心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掌門師尊囑咐過,若是神鋒不肯為你蘇醒,那就是你們無緣,我只能把它帶回去了。”何歡苦笑一聲。

“這種破銅爛鐵,趕緊拿走。”蒼魇反手把劍遞出,就在何歡快觸摸到劍柄的瞬間,那把平凡無奇的劍忽然泛出眩目的華彩,劍柄上的紋飾也發生了變化,從細長的棗核狀變圓了很多,紋飾中心顯露出一顆絢爛奪目幽深通透的深黑色寶石。

眼睛。

那分明是一只眼睛。

原先它是緊閉着的,現在卻是睜開的狀态。

中間的寶石像是眼中的瞳孔,定睛去看的時候會有被吸進去的感覺。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

“很像……全視之眼。”極樂宮的人都喜歡珠寶,看見類似珠寶的東西更是挪不開眼,羅曼看得都快摔進那眼睛裏去了。

“不是很像……它就是全視之眼。你們看,外面的劍身就是一座囚牢,把全視之眼困在裏面。”何歡點點頭,又搖搖頭,“對,問仙本身就是兩件法器,吸納天地萬物看透生死輪回的全視之眼,還有大巧若拙……這世間唯一沒有破綻的黑玉拙鐵。”

“全視之眼……這麽邪門……不,我是說這麽重要的東西,居然要送給我?”蒼魇還沒忘記血鬼降為了全視之眼不惜粉身碎骨的模樣,拿着問仙根本就是在找死。

“問仙為你而醒,它自然屬于你。”何歡輕描淡寫道,“別怕,全視之眼被黑玉拙鐵困住了,沒辦法半夜爬出來吞噬你眼睛和元神的。”

“……”蒼魇捂臉。

你說了還不如不說!

羅曼幸災樂禍道:“你這表情什麽意思,昆侖把無價之寶托付給你,你應該偷笑才對吧。”

“我現在就轉送給你,拿走,不謝。”

“是你送我的,可別反悔。”羅曼真的伸手過來取問仙,忽然間瞪大雙眼不動了。

蒼魇伸手在他臉前面亂晃:“拿走啊,發什麽呆?喂喂,你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這麽重你怎麽拿!”羅曼沒好氣的甩開手,“何歡你真是神力啊,從昆侖背着這麽重的劍到淄陽來!”

“重嗎?”何歡微微皺眉,也跟着伸手去取問仙。

問仙安穩的放在桌面上紋絲不動。

就像被牢牢釘在了桌面上。

不,是天生就和桌面長在了一起。

“變重了。”何歡面色微變,“來的時候只是沉重,可也不至于搬不動分毫。”

蒼魇用正常的姿勢把問仙挪了個位置,然後輕輕點頭:“我終于發現它的好處了。”

羅曼追問道:“是什麽?”

“絕對不會丢。”

羅曼:……

蒼魇又把問仙拿起來揮了兩下,因為它沒開鋒,所以整個清潔溜溜,連劍鞘都沒做。

若只是為了困住全視之眼,何必做成一柄劍?

若要倚仗全視之眼的力量,又何必用黑玉拙鐵封鎖它的力量?

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他還是沒參透這劍中的玄機。

何歡微微皺眉:“你又在想什麽?”

“哦,此物又平又硬,又黑又直,即使不開鋒也可以用它練就一手好棍法。”蒼魇沒有調動絲毫的真氣,只是順手将劍掄起來往酒肆外面的樹隔空一揮。

劍鋒未至,劍上爆漲的氣芒劃過,無辜的大樹無聲無息的倒了下來。

“這……确實不需要再開鋒了。”何歡也被驚得目瞪口呆,“即使還未開鋒,這世間已經沒有任何劍鞘能容得下它了。”

“神鋒!果然神鋒!”蒼魇又得意忘形的去砍石頭,“嗷!”

劍鋒未至,問仙忽然自行向後猛然一墜,扯着蒼魇連同凳子仰天跌倒。

“這是作甚?即使感謝也用不着行此大禮。”羅曼望着在桌子下面擺山呼萬歲狀的蒼魇十分不解。

蒼魇被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爬起來,氣惱的又朝桌子上砍:“這玩意到底要怎麽用!”

問仙又是自行向後猛然一墜,蒼魇再次山呼萬歲。

羅曼不耐煩了:“借問妖道你到底在幹嘛?”

“我也想知道我在幹嘛!嗷!”

問仙像有了生命,直接拖着蒼魇在酒肆之內橫沖直撞,然後徑直朝外面沖去。

“蒼魇,你要走到哪兒去?”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在走啊!”

蒼魇被問仙拖着飛速在街上快速前進,一路撞翻攤販行人無數。

“救命啊~~~~”

何歡羅曼二人相視一眼,迅速跟在了後面。

問仙終于停在了一座七層琉璃塔外面。

這座塔的模樣十分古怪,頂端沒有封頂,只有一個金碧輝煌雕飾華麗的平臺,塔門頂上的匾額上寫着三個大字:谪仙樓。

塔原是佛家供奉或收藏佛舍利、佛像、佛經、僧人遺體之用,此塔如此奇形怪狀,似塔非塔似樓非樓,塔形不全原本已經犯了大忌,如今還被用作吟風弄月之物,弄得整個缁陽的風水都跟着變得兇險異常,難怪會惹來妖魔。

但這會兒蒼魇根本沒空管這個。

鞋底已經被磨破了,衣衫下擺爛得一塌糊塗,滿身菜葉雜物。

他覺得自己已經快死了。

“這位小哥,你在看什麽?”

蒼魇一回頭,只見一個少女自外面走過,眉目間隐着一點略有輕佻的笑容,恰如三月裏桃花薄紅淺白的顏色。

是個美人。

但和姽婳面具上幻化出的那張臉比還是差遠了。

“我就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蒼魇心虛的眯起眼睛笑。

“這裏不吉利,你最好離遠點。”此時既不是陰天也沒有日頭,這少女偏偏打了把大花傘,擺明了是出來吸引客人的妓子。

“謝謝姑娘提醒。”少女的衣衫系得很松,肩頸裏露着肚兜的系帶,蒼魇也不敢多看,視線才對上就匆忙移開了。

“害羞了?看你這一身的糟污……長得倒也不賴。”少女撲哧一笑,“我叫靈湘,小哥你要做我的恩客麽?”

“不……不用……”第一回遇到這種事,蒼魇窘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縱然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蒼魇平常也就是看看,絕不會生出親近的念頭。

“公子,是外地人吧?”靈湘也沒有再靠過來,笑容裏多了一分憂戚,“你若有心,就當救靈湘一命,趕緊娶了我,帶我離開缁陽吧。我是頭兩屆的小花魁,之前入了迷蝶集的姐姐們都一個個不知所蹤,只怕下一個就是我了。”

“這……”

“這什麽這啊!你倒是娶不娶?”

“你看不出我是道士麽?”

“看得出來。”

“姑娘你沒聽過道士不能成婚的麽?”

“誰說道士不能成婚!你看那滿大街算命的和要飯的都能成婚呢!”

“……這是什麽道理?”任蒼魇這麽能插科打诨的人都沒弄明白她這到底是什麽邏輯。

靈湘也不和他膩歪,扭頭就走:“你若不娶,我再找別人。”

蒼魇也不好攔她,只能尴尬的笑着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蒼魇,你沒事吧。”何歡和羅曼總算是追上來了。

“沒事……最多是敗了半件衣裳一雙布鞋。”蒼魇也不知道問仙究竟何為拖着他到這裏來,不過這裏确實是邪氣最為強盛之處,若要抓住作惡《迷蝶集》的妖怪,必然要從這裏查起。

“妖道,何歡……你們看那邊。”羅曼忽然開口。

兩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灰袍男子蹲坐在谪仙樓第三層的房檐下面,一手毛筆一手撫着宣紙,似是正在作畫。

自從迷蝶集妖怪鬧出了名堂,過往的人都會遠遠的繞開谪仙樓,周圍商肆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更顯蕭條。此時正值日落時分,更是沒有人會在這裏停留。

既無景色又無佳人,到底有什麽可以入畫?

“妖道,那人好像在畫你。”羅曼掩口輕笑,“你到底有何等誘人的風韻,引得一個大男人眼巴巴的把你畫到畫上?”

“滾!”蒼魇提起問仙就要砍。

“慢。”何歡蹙眉,“他畫的不止是蒼魇,是我們……”

那人已經察覺到三人在看他,悠悠閑閑的停了筆,還朝他們招手一笑。

眉目之間輕靈俊秀,恰如工筆白描。

本該是如玉君子,可一眼望去恰似見其骨而不見其形,看過之後卻很難記住他的模樣。

“邪門。”三人異口同聲。

那人像是發現了他們的不悅,歉意的點點頭,卷了畫紙筆墨爬回塔裏去了。

蒼魇把問仙纏好背到背上:“此人定有古怪,咱們上去看看?”

話音未落,一只藍色靈鶴撲着翅膀自半空裏旋轉飛落下來,穩穩的停在何歡肩上。

“是先行勘察的師兄們捎來的消息,咱們估計得先去城外看看。”何歡面色凝重,“城西亂葬崗出現了許多被吸盡了血的枯屍。”

枯屍二字一出,蒼魇先變了臉色。

能跟枯屍扯上關系的,鬼王宗、血鬼降、全視之眼必有一項與之牽連。

但每一項都和他有牽連。

人怎麽可以這麽衰!

14我想做的是得到你

城西,亂葬崗。

曼珠沙華蔓生如織,像一片地火自煉獄裏奔騰而起。

三人點着火把在高出花朵之外的亂墳之間穿行,腐臭氣息濃得讓人掩鼻,衣衫下擺不時還會被胡亂丢棄之後腐朽的骨肢和亂石挂住。

先行過來的昆侖弟子已經走了。

這種鬼地方,別說是在清淨地修道的人,即使是普通人也會覺得難受。

“這地方……果然……很不詳……”羅曼捂着鼻子直翻白眼。

那身綴滿珠寶的華麗紫衣來這裏走上一遭,明天就再也不能穿了。

這地方充滿了邪氣,何歡的劍和羅曼的琴弦一路走來都在發顫,不斷發出嗡嗡嘤嘤的聲音,活像個移動的草臺班子,邊走邊唱。

蒼魇也掩着鼻子,但背上的問仙就跟睡着了似的毫無反應。

無論怎麽看都像是一塊破銅爛鐵。

“找到了,在這。”何歡捧着羅盤站定了,靜靜的望着前面那從妖冶的曼珠沙華。

蒼魇很是無奈:“這麽明顯,不用看羅盤也找得到吧。”

花叢裏疊着幾具女子的屍身,身體皺縮成五六歲的孩童那麽大,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松松的罩在身上,就像是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樣滑稽可笑。

一樣的血液盡失。

和當初在鳳凰山東村遇見的情景一模一樣。

羅曼亦是不解:“這不正是全視之眼吸血之後的樣貌麽?”

蒼魇把問仙拿出來查驗了一遍,全視之眼還在那裏,完好無缺。

“莫非……世上竟然有兩顆全視之眼?”

“天地陰陽,盡歸一眼。全視之眼是獨一無二的,又何來第二顆。”何歡的回答很堅決。

四周越來越暗,墓地中慣常的蟲豸之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莫名其妙的歸于沉寂。

方才天空裏還有一彎月牙,現在卻已經只剩了隐隐一圈。

“天狗食月,今夜是極陰之相,百鬼橫行。”何歡把羅盤收回袋中,“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回城裏再做打算。”

道門中人都知道這是陰盛陽衰最不宜施法的日子,無論是哪門哪派都有此顧忌。

三人立刻踏上了歸途。

天色越發黑暗,此時本是月亮上中天最亮的時刻,那最後一線月色卻已經要消失了。

下山的羊腸小道邊遍植白楊,有風吹過,所有的白楊樹葉一時皆響。

白楊又稱“鬼拍手”,向為葬樹。

漢詩有雲: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這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但這極陰之夜,除了白楊葉的婆娑和兩人法器的輕微作響之外,再無其他聲響。

一陣風過,那一陣沙沙聲真如有千萬雙手同時拍動,讓人身上更增寒意。

蒼魇低頭前行,眼看着前面已經到了缁陽的城門,心頭一松,立刻大步趕了過去。

門口的衛士沒有盤查就讓他進了城門,眼前已經是熟悉的街市,只是此刻已是深夜,路上早已沒有了人煙。

“道爺祖宗,總算是回來了。”蒼魇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然後回望城門。

城門消失了。

何歡和羅曼也消失了。

背後的破銅爛鐵毫無反應。

想起此刻早已經過了缁陽關門的時間,又怎會有燈火通明的城樓和不盤查就放人入城的衛士!

蒼魇瞬間汗毛倒豎。

他到底是走到了什麽地方,進了什麽城門!

哎呀!

前面忽然傳出低呼,有個人摔倒在蒼魇面前約十幾步遠的地方。

聽聲音是個女子。

蒼魇仔細看去,只見她一身紅色衣裙,摔在地上時,衣衫的領子也跟着滑下了些許,露出了雪白的肩頭。

雪一般的肌膚襯着鮮紅的衣裙,就像是雪堆上的潑上了血,紅得興高采烈,紅得妩媚妖冶。

這很明顯是故意摔給他看的。

蒼魇看畫本和聽書的時候也曾聽過,這是妓子們勾引客人慣常的手段。

但現在,他絕不會認為自己眼前跌倒的這個是妓子,甚至……

根本不是人。

紅衣的明豔,在詭異的夜色之下顯得格外兇險。

蒼魇不敢搭理她,立刻繞開朝着原本進來的方向徑直走出去。

“小道長,你好狠的心,看見奴家摔了也不知道扶一下……”蒼魇眼前一花,不知怎的那女子竟然已經柔若無骨般撲在他懷裏,不住的喘息着靠向他肩頭。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看來今天蒼魇是注定躲不過了。

“我不是迷路了急着回家嗎?若早點看到是個這麽美貌的姑娘,我怎麽舍得抛下你走開呢?”蒼魇反手一抄摟住她的腰肢。

果然是纖腰一握。

就算她不是人,至少也是很上道很漂亮的魑魅魍魉。

蒼魇重重的把她朝自己胸口緊了緊:“這深更半夜還在外面亂逛,姑娘你是打哪兒來要上哪兒去?”

懷中的身軀觸手冰冷,若是活人,那倒是個冰肌玉骨的尤物。

“小道長,你抱得奴家好緊,奴家都快喘不過氣來了……輕點……”女子臉上本來就沒什麽血色,被蒼魇這一抱更是白得滲人,“讨厭,不要這麽急色……”

蒼魇攬着她的腰肢,卻已經覺察到她的手指在身後化作了尖利的指甲,隔着衣服都能紮着肉。

獵物還沒騙進圈套就急慌慌的現了原形,到底是誰比誰急?

那長長的指甲在蒼魇背上游移,力氣也越來越大。

就在那指甲剛剛掐破皮肉的瞬間,女子整個人被彈了出去。

憑空裏嗤的一聲輕響,恰似撕破了一張紙,那女子的身體立刻失去了活氣,輕飄飄落到地上。

“山下那個說書人和我說,要是你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別人一定會對你掉以輕心,果然沒錯。”蒼魇手裏捏了個訣,得意的笑着,“這等道行也想困住道爺我,簡直是癡心妄想!這……”

靠到近處細細查看,那不是什麽魑魅魍魉,而是被撕破了的美人圖。

果然和《迷蝶集》有所牽聯。

和那個莫名其妙的畫師有所牽連。

這年頭果然是流年不利,就連畫畫的都能興妖作怪,鬧得滿城風雨。

蒼魇拿起美人圖看了看,縱然覺得怪異,卻又說不出怪異在哪,只好把畫卷起來收在腋下。

“原來你不喜歡女人。”才一轉身,忽然間就聽到了一陣男人的笑聲。

蒼魇趕緊退開兩步,正好看見在谪仙樓見過那個畫師捧着三四個畫軸自長街盡頭走來。

原本他離得極遠,才一眨眼,居然已經近在咫尺。

如同鬼魅。

蒼魇剛還沒問,畫師反而先開了口:“我是莫硯,瑾王的畫師。”

莫硯?

此人真是人如其名。

整個人就如同工筆白描,軀殼長得很精細,但笑起來的時候空空蕩蕩的沒有感情,“你不喜歡女人,難道是喜歡男人麽?”

“無論男女,道爺對妖怪都沒興趣。”蒼魇戒備的又退了一步,本想伸手取炎龍,摸到全視之眼紋飾的時候才想起來——炎龍已經被這破銅爛鐵替代了。

“是嗎?我對你倒是很有興趣呢。”莫硯的笑容讓蒼魇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道爺向來只對降妖除魔有興趣。”不管破銅爛鐵到底有多不濟,總是好過空手對敵,蒼魇無奈的把問仙拿到手裏權作安慰,先挽了個劍花擺好陣勢。

莫硯冷笑起來:“這裏是我的世界,我的城池。在這裏,你鬥不過我。”

滿街的華燈驟然熄滅。

陰風撲面。

四周好像有些什麽東西正在走動,卻又看不真切。

“道可道,非常道!呼一息,動海底之輪拙火。三昧定熱,焚七萬二千氣脈醒靈蛇!”失卻了炎龍,即便是遇上小妖小怪蒼魇都不敢怠慢,立刻把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把鮮血往劍身上一抹。

血色在劍身古拙的花紋之上紅得耀眼,瞬間湧出火焰,将問仙映如烈炬。

道教有十二天将,青龍、白虎、玄武、朱雀、貴人、騰蛇、**、勾陳、天空、太常、太陰、天後。其中騰蛇是二十二星,禀南方火,為虛詐之神。

此劍本身并不是可燃之物,又不能像炎龍一樣內蘊火氣自然生光,蒼魇所行的“騰蛇焰靈”是召喚騰蛇元魂以借三昧真火的法咒,所生之火乃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

騰蛇焰靈是樊真派極霸道的法術,即便是有些修為的精怪遇到這股真火多半都要閃避。

蒼魇将全身真氣集中在手上,高舉問仙一劍斬下,劍上的火焰呼的一聲暴漲三尺,只聽得幾聲哀嚎和紙被引燃後噼啪作響的聲音,那些莫名其妙到處轉悠的東西都立刻都飛快的退卻到了黑暗當中。

蒼魇很是得意:“一群紙妖怪,看見火就怕了吧!”

“小道士,紙确是怕火。但你困在這裏出不去,若一直以自己的血引燃三昧真火,又能撐多久?”莫硯的臉自黑暗中浮現出來。

只有那一張臉。

蒼魇臉色一變。

你在明處疲于奔命,人家在暗處以逸待勞,豈止是不劃算,簡直是虧大了。

“喂喂,妖怪,你殺我我殺你的多沒意思,不如出來咱倆聊聊。”問仙不愧是破銅爛鐵,就是拿把桃木劍那火也得燃上小半柱香的時間,可這一會兒它上面的火就已經瀕臨熄滅了。

這才叫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又遇頂頭風,一個字:衰!

若要自救,只有依靠雷打不穿的臉皮了。

他這一喊,莫硯居然真的出來了。

還是那樣心平氣和的模樣,捧着三四個畫軸站在蒼魇面前。

此等好機會,放過了是要夭壽的!

蒼魇大喜,挺劍直朝他當胸刺去。

這一劍去如雷霆萬鈞,直接刺進了莫硯前胸。

沒有撕紙的聲音。

莫硯還在原地微笑着看他。

“死妖怪臭妖怪你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蒼魇微微一愣,手勁稍松,問仙立刻被一陣大力卷飛。霎時間一聲巨響,莫硯的身體忽然間四分五裂,黑色的汁液噴濺開來,恰如灑了滿街的墨汁。

墨!莫硯的本體原來是墨!

蒼魇總算弄明白了,可惜問仙脫手,他已經沒有了唯一的傍身助力,那些墨汁更加嚣狂,立刻化作團團的黑膠将他纏得動彈不得。

“別靠得那麽近!道爺不想跟你親熱……要殺就殺!嘔……”蒼魇就快被熏得暈過去了,莫硯的本體緊緊的纏着他,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很濃郁的……墨香。

“殺你?”那團黑膠裏幻化出了莫硯的臉,“我不會殺你。”

蒼魇用力的掙紮了兩下,企圖離他那張表情虛假的臉遠一點:“那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要得到你。”

唇上一涼,屬于妖怪那種特殊的溫度。

邪氣充沛而單純的波動,屬于妖怪那種特殊的氣息。

湊到面前的臉……不用說了,妖怪的長相很少有對不起觀衆的。

但這妖怪在吻他。

但這妖怪是男的。

……這妖怪還是墨汁化成的。

一肚子墨水,滿頰生墨香。

蒼魇腦中一直回響着兩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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