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冷風呼嘯中,沈搖光看向了站在門前的商骜。

冰冷,兇悍,陰恻恻的眼神像是要将獵物折磨至死的兇獸。

“……想死?”片刻,商骜的齒關裏擠出了一句涼冰冰的質詢。

沈搖光的目光掃過商骜手上的芥子,語氣中也沒剩多少善意,回敬道:“我既已沒有什麽可失去的,死與不死也只在九君一念之間罷了。”

沈搖光很少會這麽陰陽怪氣,話說出口還有點不習慣。門前的商骜像是被外頭的寒風吹到,身體微微晃了晃。

“我不會讓你死。”商骜的聲音冰冷中帶着幾分莫名的艱澀。

“也是,畢竟九君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沈搖光想起方才衛橫戈所言,淡淡感嘆道。

他這話倒不是在針對商骜,純粹因着想起了商骜複活一整座死城的壯舉。

可商骜聽到這話,臉上的表情卻怪異起來,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往事。

許久,他低聲笑了笑,笑聲中帶着冰冷的自嘲:“……即便什麽都不記得,師尊仍會因此而怪罪我。”

沈搖光只覺莫名其妙。

但是商骜卻再沒有說話。他冷下神情,單手掩上門,接着便大步走到沈搖光面前坐了下來。

“把嘴張開。”

他竟端起了桌上的飯菜,夾起一箸,竟是作勢要喂他。

沈搖光沒來由地又想起了白天時兇狠撕咬自己的唇齒,不由得脊背一陣發寒,戒備地看着商骜。

士可殺不可辱,商骜要廢他修為、奪他寶物、關他入囚籠他都能忍受,但要用這樣變态的方式折辱他,他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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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骜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片刻,像是看懂了沈搖光在怕什麽。

他的嘴唇抿得發白,握着筷子的手也收緊了。

沈搖光等着他發作,但等了半天,卻只聽到清脆的一聲響。

“你吃不吃。”商骜啪地将碗筷擱在桌上,問他。

沈搖光也知道,商骜若想折磨他,讓他生而複死,僅靠他不碰這些飯菜是沒有用的。左不過就是一死罷了,自己吃,也總好過要個男人往他嘴裏喂。

沈搖光與他僵持片刻,淡淡從商骜冷冽陰戾的眼上收回了視線,拿起碗筷。

他甚至沒看桌上的菜是什麽,随便夾起一些,放進了口中。

立時,鮮甜帶韌的蝦肉和清冽的龍井茶香在口中彌漫開來,隐有柔和的靈氣在唇齒蔓延,想必那炒制蝦仁的茶葉是在靈氣充沛的三清息壤中種植出來的。

他再放眼望去,滿桌菜肴竟全都極合他的口味,無一例外。

……這第二頓下了毒的飯菜,竟裝扮成了糖衣炮彈的模樣?

——

沈搖光随便吃了幾口飯後,就重新躺回床榻上,靜靜地等待着如白日裏那般疼痛侵襲。

但是,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他竟清醒如常,身體也沒有半點異樣。一直到他因着身體虛乏而昏昏沉沉、困意襲來,預料的痛苦也沒有降臨。

只是,他向來習慣獨寝,身側從不能有人的習慣,卻是從前世帶來的。

他此刻昏昏沉沉,卻因着房中多出了一個人,怎麽都睡不着。這對一個身體極其虛弱的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像是躺在鈍刀上,一點一點消磨生命似的。

難道真是他做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商骜又要這樣折磨他?可他擁有的全部都被商骜奪走了,辛苦練大的賬號也被商骜廢了,現在再來這麽幼稚地折騰他,沒必要了吧?

沈搖光別無他法,就這麽躺着數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床邊傳來了衣袍摩擦的簌簌聲,像是有人站了起來。

“我就在隔壁,別想着再往哪裏逃。”那人說。

原來這人在此

處枯坐到半夜,就是為了盯着他,防止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從高入雲端的九天山中逃出去?

當真是個瘋子。沈搖光側過頭去,卻只看見空蕩蕩的寝殿。

窗外,月明千裏,照耀在層層雪山之上。

總算是走了。

沈搖光終于閉上了雙眼。

而他不知道,在寝殿外,一門之隔,有個曾今陪伴了他無數個夜晚、讓他頭一次能在其他人身邊安枕的人,和連綿不絕的山雪一起,靜靜立在如水的月色中。

——

沈搖光難得睡了個安穩覺,再睜眼時,窗外已經升起了明豔的朝陽。

他盯着頭頂巨大的床帳。修真者不同凡俗之人,通常講究道法自然,住所的色彩往往簡素清雅,并不會這般金碧輝煌。

此時,金線密織的紗帳頂端那顆天地靈氣彙聚的赤陽東珠,正明晃晃地提醒着他,昨日的經歷并不是夢。

沈搖光擡了擡手,本該彙聚真氣的指尖只能感受到經脈隐隐的疼痛。

沈搖光坐起了身。

許是言濟玄醫術确實高明的緣故,他今日明顯感到比昨天有力氣些。眼看整個寝殿中再沒有第二個人,他試着下了床。

此時晨光熹微,窗外金光籠罩着雪山。他身着不知何時換上的白色中衣,踩在柔軟的靈獸皮毛地毯上,在寝殿中大致轉了一圈。

寝殿很大,四處都是有人居住過的痕跡。桌案上放着未看完的卷宗,坐塌上搭着深色的衣袍,案上的線香燃了一半,牆邊通頂的大書櫃上密密麻麻地放着書籍。

這讓沈搖光産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就仿佛在他昏迷的若幹晝夜中,有人日日在此起居,只為了靜靜守在這裏一般。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窗外。

金色朝陽籠罩之下,殿外的廣場空空蕩蕩,昨日守在這裏的鬼兵居然一個都不見了。

放眼望去,整座宮殿矗立在山頂,除卻偶爾掠過的飛鳥外空蕩一片,靜悄悄如一座空城。

竟無人把守?

沈搖光不大理解,昨日還要親自守在這裏的暴君,為何今日便撤去了全部守衛。莫非真篤定了他虛弱無力,決計不會離開這裏?

見此狀況,沈搖光一邊觀察着窗外,一邊緩步走到了宮殿門口。

他此時确實沒有修為,即便作為個凡人也稱得上一句病弱。但是,絕無任何一只籠中之鳥在看見籠門大敞時,會無動于衷。

總得試試。

他擡手,按在了緊閉的房門之上。

巨大的殿門紋絲不動。沈搖光立刻察覺到,并非是他力氣太小,而是這座宮殿的大門上被下了結界,将整座宮殿封死了。

果然,那位商君并不會對他掉以輕心。

他擡頭四下觀察起了這個結界。若他此時修為尚在,或許還能勘出其中玄機,但他此時只剩一雙凡人的眼睛,除了面前緊閉的大門之外,什麽也看不見。

他只能找些東西來試了。

通常修真界的結界會有兩種形态,一種僅作為保護分隔之用,另一種則會反噬,若強行突破,便會受到結界的傷害,不亞于受到修士本人的一擊。

沈搖光環顧四下,繼而拿起手邊的一只茶杯,朝着窗子砸過去。

茶杯在離窗戶還有方寸之遙的地方停下,像是撞到了虛空中的一面牆。但那牆壁卻沒有将茶杯撞碎,下一刻,茶杯應聲落地。

竟也沒碎。

沈搖光走上前去觀察那茶杯,才發現那茶杯雖看上去是瓷器,卻有種瓷器沒有的通透。仔細看去,裏面靈光流轉,分明是拿用來做法器的靈玉做的。

也不知是那位商君防他自盡,還是怕他被傷到。再環顧這間寝殿,沈搖光才發現,整座寝殿

中竟找不到一件再能拿來試驗結界的物品。

他再次看向那被無形結界阻擋住的大門,猶豫片刻,便再次伸出手去。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這次,他沒再在觸碰到結界時松手,而是拿捏着力道,朝着結界上壓去。

可他剛一發力,灼熱的痛感就從手掌上傳來,緊随其後的便是強大的威壓,幾乎将他渾身的骨骼都震碎了。

只是些微試探的力道,便足以讓那結界猛烈地将他向後彈去。下一刻,他不受控制地猛然摔倒在地,喉頭一陣血腥氣上湧,下一刻,已有溫熱的血從嘴角漫出,滴在了漆黑的地毯上。

沈搖光深深地喘息着。

他從沒接觸過這麽野蠻而霸道的結界,碰一下就能要人半條命,看來他這徒兒的确無處不存要殺他的心思。

為了防止他逃走,如此煞費苦心,還真是用牛刀來殺雞。

便在這時,門被打開了。

溫暖的朝陽随着被從外打開的殿門,照射在他身上。

沈搖光被驟然灑下的陽光照得眯起眼睛。

是他的那位徒弟推開了門,在陽光下背光而立。

看到商骜,沈搖光心頭一陣氣結。

孽徒……當真是孽徒!

短短兩天,這人就清楚地展現給他什麽叫無惡不作。

只是不知商骜如今到底要幹什麽。要殺要剮他都認了,可磨蹭到現在又是什麽意思?

他趴伏在地,身上疼痛未消,看向商骜的眼神分外不善。

而在強烈的光芒之下,他也漸漸看清了商骜沉在黑暗中的臉。

冰冷,淩厲,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時,頗有被忤逆背叛的愠怒。

“想跑?”他聽見商骜問他。

沈搖光涼涼地笑了一聲。

“跑與不跑,有何分別?”

随着他發出聲音,喉頭的腥甜不住往上翻湧。他嗆得咳出一口血來,仍毫不示弱,擡頭盯着商骜。

“只不知九君殺我,究竟是在今日還是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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