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幕垂垂。

九天山的膳堂今日才剛建成,是商九君以真氣在一座空山上平地而起的樓閣。

膳堂內靜悄悄的,十數個身着宮裝的人站在竈臺邊沉默待命,一眼看去,便可見是十來個一動不動的鬼修。

當年,鄞都皇城內有上萬名宮人在那夜被殺,商骜将整個鄞都城複活,也能夠輕易找出可以負責沈搖光起居飲食的人。

但是……

商骜煩躁地按了按額角。

是他疏忽了。複活的死人身上陰氣太重,混合到他們所做的飯食之中,沈搖光如今的凡人之軀根本消受不了。

鬼修們靜靜立在那裏,等着他的處置。

他們确實聽從命令,也絕不懂得背叛。但情感不全的人并不懂人如何做出判斷,行事只知聽命。

片刻,商骜擡了擡手,一邊單手卷起寬大的廣袖,一邊目不斜視地徑自走向了竈臺。

“滾吧。”他說。

滿房的鬼修得了命令,頓時魚貫而出。

透過窗中的燈光,偌大的膳房裏只剩下了竈邊那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卷起衣袖,拿起刀具,在案前熟練地忙碌起來。

恍如多年之前,單薄修長、心懷鬼胎的少年,在雲霧袅袅的道家仙山擱置多年的東廚中忙碌了半夜,燒壞了不少靈谷靈植之後,故作懵懂地将一碗簡單的陽春面奉到了仙君面前。

仙君的臉上果真露出了些許詫異,少年恰到好處地面露羞窘,便上前要将那碗面捧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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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展現自己赤忱純孝、知恩圖報的“本性”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只消事了退場便可。

但仙君卻在此時開了口。

“你素日要上早課,不必早起勞神。”仙君語氣平淡。

少年面上恭順乖巧地應是,但心底卻一片不以為意的冰涼。

這些不值一提的傻事,對仙尊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麽。但他知他該做,否則目下無塵、高高在上的仙長,怎麽會記得自己前些日子随手撿回的一條流浪狗呢。

他心下清明涼薄,卻不該在這時擡起了頭。

那一日,他第一次看見了仙君面上露出的、微不可聞的笑意。

那是山巅消融的白雪,雖只有細微的分毫,卻清晰可見幹淨冷冽的融雪化作水珠,在日光之下折射出熠熠的清光。

“不過,聞起來倒是清爽可口。”他聽見了仙君的聲音。“東廚許久未用,可有燙到?”

燙到了。

卻不是教竈中跳躍的火焰燙到,而是被那冰雪初融,清潤又柔和的光芒燙到了。

少年眼睜睜看着仙君拿起了玉箸。他讷讷地收回目光,發不出聲音,只剩下搖頭。

而那缜密冷靜、涼薄多疑的心裏,也只剩下了空蕩蕩的一件事。

他喜歡我做的飯。他想。

——

以血契豢養鬼魂為伥,威懾六界,圈禁尊長,還侵吞了他的財寶。

即便不想,沈搖光也不得不承認,他似乎真教出了一個為患天下的好弟子。

沈搖光沉沉地昏了過去,不知多久之後醒來時,四下燭火搖曳,窗外已是黑沉一片了。床前只剩下言濟玄,正靜靜地為他熬着藥。

……竟是又将他救活了?

沈搖光一時不知商骜究竟要做什麽。

看到言濟玄轉頭來看他,沈搖光緩緩嘆了口氣,說道:“勞你費心。”

“仙尊客氣。”

沈搖光之前也與言濟玄的師尊有過來往,算是君子之交。此時看到對方的首徒被圈禁在這裏,為他開方熬藥,沈搖光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我記得,你師尊收你為徒之前,你便是行醫的,不想如今又做回了這個。”

聽到這話,言濟玄明顯愣了愣。接着,他低了低頭,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許。

“仙尊記性真好,我如今也算重操舊業了。”他說。“當年我在外行醫,幸得遇見師尊,看我頗有天資,又贊我救苦之心,才成今日之我。”

不知怎的,沈搖光覺得他的表情有些苦澀,像有什麽話哽在喉頭,說不出口。

想必也是。正道弟子,若不是受人脅迫,怎麽會替商骜做事?

“你師尊确是心懷懸壺濟世之心,仁心仁術。只是不知,你師尊而今可還好?”沈搖光說。

言濟玄輕輕抽了抽鼻翼,繼而笑道:“多謝仙尊贊譽。若師尊知您安然無恙,必會欣慰。”

他雖笑着,眼眶卻有些紅,也避開了沈搖光詢問他師尊情況的話。

沈搖光見他不想說,就也沒再多問,此後二人便再無話說。言濟玄煎好了藥材,讓沈搖光喝下,又探查了一番他的身體。

就在這時,殿門被推開,又一鬼将提着銅盒,送了飯菜來。

看到他一樣一樣地将飯菜放在桌上,沈搖光看了一眼,只覺渾身又有些不舒服。

這是如何?下毒殺他一次,将他救活之後,再重新殺他一遍?

不過,這次的飯菜倒是和中午不大一樣。菜色精致不少,還能從飄來的熱氣中聞到清晰的香味。

言濟玄見狀,站起身來。

“仙尊只管安心養病。您的身體受過重創,已然傷了根本,卻幸無性命之虞。只是如今氣息太虛,易受波及,安心休養幾日恐怕便會好些。”他囑咐道。

沈搖光點頭,言濟玄便收拾起藥箱,起身說:“便不打擾仙尊用飯了。”

“多謝你了。”沈搖光發自真心地對他表達了感謝。

想來言濟玄也是因他才受了無妄之災,被抓到這裏來給他看病。

言濟玄聽他這話,卻搖了搖頭,退了出去。

大門掩上,整個寝殿內便又只剩下沈搖光,和滿桌熱騰騰的飯菜。

他看了那飯菜兩眼,分毫未動。

——

言濟玄出了門,往南側走了片刻,便徑直拐進了有崖殿的偏殿中。

偏殿燈火通明,殿中負手站着個人,背影高大,衣袍逶迤。

“屬下拜見九君。”言濟玄在他身後跪下。

“說。”

“九君放心,仙尊并無大礙。只是仙尊身體單弱,難免受陰氣侵染,須靜養幾日。”言濟玄說。

“那就把寝殿外的鬼兵都清出去。”商骜說。

言濟玄點頭:“是。不過鬼兵雖身有陰氣,但更要緊的還是不能将陰氣混入食物中讓仙尊食用。”

商骜嗯了一聲:“讓衛橫戈明日就帶二十個人上來照顧他的起居,要底細幹淨的。跟他吩咐明白,他有分寸。”

“是,九君放心。”

“……他現在怎麽樣了?”

“仙尊剛服了藥,此時正在用膳。只是……他雖醒來,卻真氣元嬰盡失,已然成了凡人。”

商骜側過頭,靜靜看着他。

言濟玄俯身,避開了他冷得刺骨的目光:“正如九君猜測,既無真氣,那麽壽數……”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自與凡人無異了。”

長久的沉默在殿中蔓延開。

許久之後,商骜涼涼地開口了。“前些日,鐘杳不是尋來了一本上古秘法,說能複原他?”

言濟玄匆匆說道:“鐘護法的确尋得了《三界禁錄》,其中有寫明洗精伐髓之法。但屬下翻閱此典,其中伐髓還魂所需的材料,屬下聞所未聞,想必不過是上古傳聞罷了……”

說完這話,言濟玄深深地埋下頭去。

“屬下擅自做主,還請九君責罰。”

商骜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別忘了,你來鄞門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屬下沒忘。屬下無力報師尊血海深仇,唯有将性命交托九君,以求九君相助。”

“沒忘就好,做好你分內的事,別自作主張。”

“是。”

“今夜之內,就将伐髓還魂所需的名錄通報給九州各司。讓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哪怕上山下海,掘地三尺,也将這些材料統統給我找出來。”

“言濟玄定不負九君所托,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

言濟玄走後,商骜靜靜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

也幸而他冷酷多疑,雖如今只手遮天,信徒爪牙遍布修真界,但整座九天山上卻除了沈搖光外再無活人。

因此,整座山死寂一片,沒人會議論高高在上、統禦修真界的商九君此時竟為情所困,竟遠遠躲在此處,就是因為怕正殿中修為盡失的那位看到他,會沒心情吃飯。

商骜确實怕。既怕沈搖光身體虛弱、整日受苦,又怕沈搖光年歲不永,成了凡間朝生暮死的蜉蝣。自然,他還怕……

許久之後,估算着沈搖光已經用完了晚膳,他站在正殿門外,擡了好幾次手,才終于推開了那道門。

是了,他還怕看到此時出現在面前的場景。

他親手所做的菜靜靜放在桌面上,早就涼透了也沒人動一口。那個他朝思暮想地想要看到的那個人,安靜地坐在床榻上,聽見推門的聲音,平靜地擡起頭來。

安靜而冷淡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惡貫滿盈的陌生人。

那目光在他臉上掃過,不知怎的,又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才終于淡淡地收回。

竟連一句話都沒有。

商骜的背脊都涼透了。

他想告訴他,就算再痛恨他,卻也不必拿自己的身體玩笑。言濟玄說了他身體虛弱,那就不要賭氣,飯也不吃。

但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沈搖光的聲音。

“商君有事請說,若沒有事,我要休息了。”

那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足能将人凍得手足冷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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