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多日以來,這是沈搖光第一次吹到那間寝殿之外的風。

九天山巅的風冷極了,帶着冰雪特有的清潤味道,剔透得像冰,卻比冰要柔軟得多。

思索再三,他還是認同了聶晚晴的提議。

但是臨走之前,他還是請聶晚晴替他對寝殿中的侍女們施了法,教她們全都定格在了原地。畢竟,他能确定有他在場,商骜不會太嚴苛地懲罰聶晚晴,但他卻擔心商骜會因侍奉不力、擅自讓他離開的罪名懲處那些侍女。

做完這些,他跟着聶晚晴一起,穿過了寝殿的結界,由聶晚晴帶着他往山下而去。

九天山極其廣闊,又高聳入雲,僅憑沈搖光是絕走不下去的。聶晚晴便帶着他,踏着虛空朝山腳處飄去。

一路上,他看着九天山的冰雪漸漸稀薄,周遭的草木漸漸茂密。他也看到了雕塑一般肅立在山脈各處的鬼兵,一動不動宛如泥土中挖出的盔甲。

這種久違的自由竟讓沈搖光感到了些不适應。

“郎君這是怎麽了?”感到他的異樣,聶晚晴回頭問道。

沈搖光搖了搖頭。

只是這九天山的風有些冷,他攏了攏衣袍,仍舊無濟于事罷了。

——

池魚和池修年被鬼兵帶到了九天山的山門前。

缥缈山莊的弟子們已經早早等候在這裏了。看到莊主和小少爺,弟子們紛紛露出了關切的神情,仔細打量着他們,看他們身上是否有傷痕。

幸而這兩人除了形容狼狽些外,并沒有明顯的受傷痕跡。

便在這時,有個弟子驚呼道:“璇……璇玑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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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魚猛地回過頭去。

便見遠處,沈搖光足踏虛空而來。他一襲雪白衣袍,長發只用雪色發帶簡單地紮在腦後,并無半點修飾,卻翩然如同雲端走下的仙長。

一時間,他甚至以為沈搖光恢複了修為,仍舊是當年那一劍霜寒十四州的璇玑仙尊。

待沈搖光近了,他才發現他身側還有一人。那是個紅衣黑發的女鬼,面容可怖,一雙黑洞洞的眼看起來詭異又猙獰。

“沈宿哥!”池魚一把掙脫了池修年的手,驚呼着迎上前來。

待離得近了,池魚才發現沈搖光的面色仍舊是發白的,氣息也很微弱,踏在虛空中時,身形也有些搖晃。

旁邊的女鬼先落了地,小心地扶着他,才教他穩穩地站在地面上。

“池魚。”沈搖光回應了他,又淡淡向旁側不遠處的池修年點了點頭。

“沈宿哥,你怎麽來了!”池魚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一雙眼立刻警覺地四處逡巡了一圈,不知在尋找什麽。

沈搖光淡淡道:“商骜不在,我是自己出來的。”

池魚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

沈搖光寸步不離地站在那女鬼旁邊,而周圍的鬼兵們木然一片,像是根本沒看到他一般。

池魚面露驚喜。

“沈宿哥,我就知道!”他說。“你是要從這裏逃出去了,是嗎!你放心,我立刻就帶你……”

沈搖光卻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我今日來見你,一則是看看你是否安好,二則,是有一件事要問你。”他說。

“什麽事?”

“九年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我為什麽會被毀去修為,商骜又是怎麽回事?”沈搖光問。

池魚聞言,神色登時變得激憤起來。

“自然是他了!”他說。“沈宿哥,你不記得了,當年就是商骜背着你複活了整個鄞都的鬼兵,為禍世間,這才有了鄞門。”

沈搖光的眉心凝了凝。

與他前時的猜測倒差不多。他見到鬼兵之後,便知複活他們絕不會是自

己首肯的。起死回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既違逆天道,也不遵人倫。且這些鬼修心智不全,若被有心人利用,那便會生靈塗炭,天下大亂。

沈搖光知道,自己絕不會允許自己宗門的人做出這樣的事。

若果真如此,那當年他與商骜的師徒情分也定然會因此了斷了。

但是,想到這兒,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旁邊的聶晚晴身上。

她也是被複活而來的。

她此時站在一旁,看樣子應是聽不大懂他們說話,正一門心思因為方才那些缥缈山莊弟子見她時露出的驚吓表情而暗自垂淚。

人生于天地間,确是要尊重生老病死的天道輪回。但是,卻不可否認,有些人确是死得冤屈,有些人到死都是極善良溫柔的。

無論商骜初心如何,如今的聶晚晴确是能每日見到月升日沉,偶爾也能聞到她母親做的蓮子粥的味道。

沈搖光一時沒有言語。

就在這時,一直在旁側沒有出聲的池修年忽然走上前來,按住了池魚的肩膀。

池魚回頭看他:“叔父?”

池修年說:“去清點人馬吧。”

“清點人馬做什麽?”池魚不解。前來接他們的缥缈山莊弟子都是事先定好的,連九天山的門都沒進,還有什麽可清點的?

“去。”池修年堅持道。

池魚拗不過他,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退了下去。

沈搖光也不懂池修年要做什麽。

就聽池修年開了口:“九年前那場動亂,池魚雖親身經歷過,卻不知內情。”

沈搖光知他向來是最謹慎小心的性子,話不敢多說半句,卻不知今日為何轉了性。

“莊主請講。”沈搖光說。

“仙尊當日,雖表面是替商九君擔下了複活鄞都、與修真界為敵的罪責,但仙尊也知,複活鬼修是要結血契的。沒有半點證據,怎會整個修真界都直指仙尊,要向您問罪呢?”

沈搖光聽得幾乎愣住。

整個修真界問罪于他?他倒竟是不知,自己竟會有用這樣的方式名揚天下的一日。

“您接着說。”他道。

“金鼎懷珠之體,不必我解釋,仙尊恐怕就知道。”池修年說。“當日,您匹夫懷璧,才受了這樣無妄的罪責。也确是因着九君相救,您才得以保住性命,才有今日。”

金鼎懷珠之體。

這件事,除了沈搖光和他父親,本該是沒人知道的。

當年,許是搖光星動、天生異象,預兆了他不是個普通的修士,也許是因為他穿越而來,原本的記憶魂魄皆在,故而在他出生之時凝為金珠,存留在他的丹田之內。

他生母早亡,唯獨他父親知道,他是個生來便有金丹在身的孩子。

他父親修仙多年,知道這樣從天而降的好運也會帶來災厄。故而,多年以來他從沒對任何人說起,也從沒人有權力探查過沈搖光的根骨。

因此,自幼他父親便敦促他強加修煉,就是為了讓他能早日修成金丹。而他天賦異禀,又是穿越而來的成年靈魂,因此并沒讓他父親失望,在十來歲時修成金丹,掩蓋了丹田內原本你的金珠。

此後,沈搖光翻閱典籍,才在上古傳聞中,發現了與自己一樣的體質。

金鼎懷珠。萬年難遇的強大的天賦和根骨、天生帶來的金丹,是開天辟地以來都極其少見的極品肉身。這樣的天資,非但修煉日行千裏,且若為人煉化那顆金珠,便能夠突破境界、甚至直接飛升。

沈搖光得知這些之後,也知道幸而他父親謹慎,才能讓他平安長大。

可如今,這個秘密卻成了修真界衆人皆知的事情了?

他怔愣許久,低聲問道:“……是誰要

取我的金丹?”

池修年沉默許久,彎下腰,沖他深深地行了個禮。

“要先謝過仙尊救命之恩。”他說。“前些日是我糊塗,想要投機取巧,險些害了山莊滿門。多虧了仙尊,才讓我今日能全身而退。”

沈搖光不解。

“你忽然謝我做什麽?”

“昨日,是商九君告訴我,若非是您竭力相助,苦苦相求,他絕不會饒過我二人性命。我深知當日對不起仙尊,反倒教仙尊以德報怨。”

沈搖光的眉心都擰緊了。

他何時對商骜苦苦相求了?商骜放他走,難道不是因為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他嗎?

再說,池修年此時說這些,又是什麽意思?

就聽池修年頓了頓,接着說道。

“我感激仙尊,也感激九君,本不該有任何欺瞞,但……我也認為,九君當日所言不錯。當時的事情,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他們也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而今仙尊只需知道,當日有人利欲熏心,想要踩着您的屍骨飛升,便足夠了。至于那些人是誰……不必再給仙尊徒增煩惱了。”

沈搖光定定地看着他。

就連池修年都這麽說……那當日想要取他金丹的,定然是他的至親。

“……他說什麽了?”

許久,沈搖光低聲問道。

“九君囑咐我,那些教您傷心的故人,讓我不許再提。”池修年說。

“我大約明白,仙尊。有些往事,忘記會要好些。九君緘口不言多時,恐怕也是因為,他寧可教仙尊厭他、恨他,他也不過是個毫不相幹的人。他不想您得知真相,再因往事而痛苦。”

沉默片刻,池修年低聲道。

“九君恐怕是關心則亂。而今,普天之下,恐怕也就是他最怕您會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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