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許久, 沈搖光才消化幹淨池修年說的話。
池修年恐怕不了解他, 但而今看來,商骜卻比他自己都更懂他。
世人都知璇玑仙尊是個冷心冷情的人,沈搖光自己也知道。他冷漠,孤傲, 既不是讨人喜歡的性子, 也不會與旁人有太多牽絆。
他認為這樣是自由的,但有時也知道, 事與願違也是天道的準則之一。
他在這世上,仍是有牽絆, 有記挂的。他很少與人深交, 但深交的每一個人, 對他而言都無比重要。
他緩緩地閉了閉眼。
便是這樣的人,害他至此。
池修年見狀,頓時慌了神色,忙道:“仙尊!我恐怕也是多嘴,說了不該說的話, 徒教仙尊傷心難過,是我的不是……”
沈陽個卻出言打斷了他。
“與你無關。”他說。
池修年禁了聲,小心地看着他。
沈搖光深深吸了口氣, 嗓音中雖有掩不住的輕微顫抖, 卻仍舊是平靜無波的。
“多謝你告知我這些。”他說。“我記憶全失, 卻也不願到死都做糊塗鬼。這些往事, 我有權知道, 也早該有些心理準備了。”
說到這兒, 他頓了頓, 接着道。
“也多謝你沒有告訴我, 那人是誰。”他說。“你和商骜的好意,我心領了。”
池修年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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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我對不住您的。”他說。“我當日那般算計您,也是想仗着您在商九君心中的分量。我當日本答應過九君,只與您敘舊,這些事,原本當日就該告知您的。”
沈搖光看向他。
也幸而世間有池修年這般人,即便膽小怕事、瞻前顧後,卻仍算得上及格線上的好人。幸而他有良知,才讓沈搖光不會感覺自己的憐憫與善心被人辜負。
他搖了搖頭。
“一筆勾銷了。”他說。“當日,商骜取了你們宗門的靈脈,也算是你走投無路。”
池修年沉默許久,沉沉地嘆了口氣。
“如此說來,本就該是商君應得的。”他說。
沈搖光不解地看向他。
“畢竟當年,是缥缈山莊對不住您。”池修年說。“只是這些,缥缈山莊而今是還不起的。只望有一日,我能以性命相酬仙尊,以報當日虧欠。”
——
他們二人皆知他們不能在此久留,重要的話說完,池修年便行禮告辭了。
被趕到一邊的池魚這才得以迎上前來,見着池修年轉身要走,連忙上前拉住了沈搖光。
“沈宿哥,你怎麽不與我們一起走?”他說。
沈搖光搖了搖頭,還沒說話,就聽池魚着急地說道:“沈宿哥,你都到這裏了,還怕什麽呢?我帶你一同走,若你擔心牽連到缥缈山莊,我便與你另走別路。只要離了九天山,天下九州,商骜怎麽可能再找得到你?”
他知道池魚是不怕死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在與他開玩笑。
為了他的自由,他确實敢與商骜對着幹,同他拼命。
知道了這一點,對沈搖光來說便夠了。
畢竟,這讓他知道,他并不是被全天下抛棄。
即便只是眼前,他也有池魚願上刀山火海救他,有池修年願告知他真相……也有商骜,硬着那張嘴,卻只是為了強硬地保護住他。
沈搖光看着他,露出了個淡淡的笑容。
商骜與缥缈山莊兩方,而今即便沒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并非同氣連枝。商骜這樣的性格,斷不容旁人在自己領地中撒野,能教池魚全身而退,恐怕還是看在他的份上。
他護得住池魚一次,也護不住池魚第二次。
更何況,天下九州?
如今全是商骜的囊中之物。他如今沒有修為,即便逃離,又能逃去何處?
他做不到那般自私,不能拿池魚和缥缈山莊滿門的性命做賭注。
“當日,我能從商骜手裏救下你,可若我同你一起離開,就無法保證你性命無虞了。”他說。
“可我不怕……”
“你是不怕的。”沈搖光說。“你只當是我怕。”
他若要走,牽連的也不光是池魚一人的性命。便是為了今日冒着危險,承擔着商骜的責罰只為了陪他送個故人的聶晚晴,他也是不能走的。
“可是……”
池魚還要再勸,沈搖光卻轉頭對池修年道:“走吧。”
池修年點頭,沖他深深地行了一禮,教身側的弟子拖着池魚,強行帶着他上了碧雲雁。
池魚一步三回頭。
“沈宿哥!你怎能一輩子被困在這山上,那我今後便崽見不到你了!”沈搖光看見,池魚的眼眶都泛起了紅色。
他頓了頓,道:“你安心。我答應你,終有一日還能與你相見,可好?”
“那定要在九天山外,沈宿哥,你可一定要離開這裏!”
“好。”
“沈宿哥,你可說到做到!”
沈搖光鄭重地對他點了點頭:“我何曾騙過你。”
池魚這才被強拉到了碧雲雁背上。
碧雲雁寬闊的翅膀徐徐展開,沈搖光靜靜看着靈獸一只只飛上天空,在清朗碧藍的青空之下漸漸遠去了。
沈搖光靜靜看着碧雲雁遠去的背影。
他确實是要說到做到的。
若能夠選擇,誰又願意做金籠中的囚鳥?
他還有偌大一個上清宗要保護,還有那些将他傷得遍體鱗傷的往事與故人,也需他親自去找到答案。
許久,直到碧雲雁消失在天際,他才收回目光。
便看見了旁側發呆的聶晚晴。
他微微笑起來,提醒聶晚晴道:“走吧。”
聶晚晴回神看向他,像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笑,愣愣地沖他點了點頭,就連臉上的眼淚都忘了擦。
沈搖光轉過頭去。
接着,便是迎面,他看見了神色陰沉的商骜,遠遠地趕來。
在他身側,鬼兵浩浩蕩蕩,看上去如黑雲壓城,氣勢恢宏。
九天山下樹木蓊郁,沈搖光此時又在聶晚晴的锢魂符的庇佑下,因此商骜看不見他,也感知不到他的氣息。
他臉色難看極了,這副冷冽又緊張的神态,似是以為沈搖光已經逃走了。
但不知怎的,他身後翩飛的衣袍卻有一種莫名狼狽的感覺,似是他腳步淩亂,暗自亂了陣腳。
——
在對上商骜目光的那一刻,沈搖光明顯看出了他的驚愕。
卻只一瞬,那怔愣便被倉皇地掩蓋在了冰霜之下,繼而一副興師問罪的神色,氣勢洶洶而來。
沈搖光靜靜站在原地。
商骜在他面前,早就不像他表現出的那般有威懾力了。此番和池修年交談過,他便更從商骜的這副模樣中看出了幾分故作強硬的幼稚。
他眼看着商骜在他面前站定,尚未開口,已然有一道威壓精準地襲來。
沈搖光旁側的聶晚晴淚眼朦胧地在那道威壓下跪倒在地,嗚咽着朝商骜叩下了頭。
……竟一來便殺雞儆猴。
“是我诓騙她帶我來的這裏。”沈搖光看向商骜,不等他開口,便率先說道。
這倒是将商骜原本已經到嘴邊的質問堵了回去。
他張了張嘴,再開口時,兇惡的語氣已經失了一半底氣。
“你以為你
逃離未遂,就能替她遮掩麽?”他問。
沈搖光卻道:“未遂?九君也看見了,我并未随同缥缈山莊一起離開。”
“你有這個膽子,恐怕池修年他不敢。”商骜惡狠狠地說道。
“他們敢不敢,九君想必是明白的。”沈搖光并沒給他留面子,直言道。“他們為何今日才離開九天山,不必我多說了吧?”
沈搖光靜靜看着他。
片刻,商骜似是在他的目光下敗下陣來,也知道沈搖光說的定是實話了,卻仍舊嘴硬道:“那便是你不想逃……”
他頓了頓,後半句話聲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語。
沈搖光沒聽清,卻隐約辨別出了他的唇形——
“你怎麽會不想逃。”
分明是個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手握着天下人的生殺予奪,可如今這番模樣,竟甚至顯出了幾分可憐來。
沈搖光看向他的目光都多出了幾分無奈。
“我只是來送送池魚。”他說。
“……就這麽簡單?”
沈搖光又沒有說話。但即便只是沉默,商骜張了張口,也似是被他坦然的态度噎得有些說不出話了。
他看起來有點局促,眉心都皺緊了。
就在這時,沈搖光的身邊發出了幾聲細微的嗚咽。
“郎君救我……”
那是聶晚晴在商骜強大的威壓下艱難發出的聲音。
頓時,如同轟鳴奔湧的洪水終于找到了發洩的出口,商骜的目光猛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的戾氣也不加掩飾,神色驟然兇狠起來。
“怎麽,你當我不會處置他,難道還不會處置你麽?”
跪伏在地的聶晚晴發出了一聲可憐的嗚咽,不敢再言語了。
……他朝着聶晚晴發什麽脾氣。
沈搖光有些無奈,開口打斷他:“聶姑娘心智不全,不必對她發動怒。”
見商骜一雙兇巴巴的眼仍舊盯着聶晚晴不放,沈搖光接着道:“九君此時若是有空,不如随我走走?”
商骜看向他,淩厲的神色頓時被幾分疑惑中和,顯得愈發沒有威懾力了。
“……什麽?”他問。
沈搖光的确存了想與商骜談談的心思。知他向來嘴硬,是口是心非的慣犯,沈搖光特地将他叫走,就是為了避免有旁人在側,又教他犯了死鴨子嘴硬的毛病。
“我許久未曾離開山頂,如今到了這裏,不如多走幾步,權當散心。”沈搖光說。“只是不知,九君是否願意作陪?”
商骜片刻沒有言語,接着,沈搖光聽他小聲嘀咕道。
“總叫什麽九君,跟誰學的。”
……想必這便是答應了。
——
暫時的,被商骜的威壓逼得動彈不得的聶晚晴暫時被解救了出來,漫山遍野的鬼兵也在商骜擡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商骜冷着臉走到了沈搖光面前,沒說話,卻把身上厚重的大氅解下來,強硬地裹在了沈搖光身上。
大氅上并沒有暖意,但皮毛卻厚重柔軟,頓時将他密密實實地裹了起來。
沈搖光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冷。
商骜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涼涼地掃了他一眼,狀似冷淡地嘴硬道:“除了來送人,還顧得上什麽嗎?”
沈搖光搖了搖頭,自嘲地淡淡笑了笑:“許久未曾感覺到過溫度的變化了。”
畢竟他修了百餘年的仙,早感覺不到寒冷。失憶醒來之後,也未曾出過那間寝殿的大門,自然也不會感覺到門外的溫度了。
商骜垂下眼,沒有說話。
他靜靜跟在沈搖光的身後,一路踏着石階往山上走去。
九天山不似上清宗,朝山
上走去一路都是平坦寬闊的玉階。九天山底是崎岖的山路,便比上清宗的路要難行多了。
便是上清宗的玉階,沈搖光都未曾攀登過,這樣的坡道對他來講便有些費勁。
山路難行,沈搖光又身體虛弱,即便他一路走得都慢,不過半個時辰,呼吸聲便愈發重了。
商骜先感覺到了他逐漸粗重的喘息,還沒等沈搖光感覺到疲憊,便先在他身後停下了腳步。
“坐一會吧。”商骜說。
沈搖光回過身,便見商骜已經擡手召來了一只靈獸。那匹靈鹿行到了沈搖光的身側,便溫馴地伏下了身,等着沈搖光在它身上坐下。
沈搖光雖覺疲憊,卻極珍惜這難得的自由,搖了搖頭道:“我還不累。”
“那我累了。”商骜說。
他這話多少有些不講道理。可不等沈搖光反駁他,便又有一只靈獸從林中行來,在商骜面前伏下了頭顱。
商骜往那靈獸上一坐,靜靜看着沈搖光。
沈搖光只好當做陪他,在那匹靈鹿柔軟的背上坐了下來。
方才行路中不好說話,此時坐下稍歇,沈搖光順了氣息,便先開了口。
“除了送池魚回山莊,我今日來此,還有一件其他的事要做。”他說。
商骜沒有出聲,似是在靜靜等他的下文。
沈搖光轉頭看向他:“上次我見到池魚,他曾提到過九年前的事。”
商骜神色一頓,看向他的目光也沉了下去。
“你問他了?”
沈搖光點了點頭。
“他跟你說了什麽?”商骜的語氣變得戒備。
在商骜這樣步步緊逼的目光下,沈搖光反倒不知怎麽回答他了。
片刻,沈搖光說:“池魚對此知之甚少,不過,我也聽得了一個大概。”
商骜皺眉沉默着,沒有言語。
沈搖光終于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你既救我,又意圖庇護我,為什麽不同我直說?”沈搖光說。
商骜聽見這話,眉心皺得更深了。
他心裏明白,這些內情池魚那小子絕不知道,能将這些告訴他的一定是池修年。
……多嘴。
即便池修年說過多次,是他救了沈搖光,修真界的人也都這麽想,但商骜從沒這樣認為過。
他早就知道他罪大惡極。
對沈搖光來說,性命、生死,難道真的那麽重要麽?
重要的是來自最為信任、甚至産生了愛情的人的背叛、欺騙,還有來自對方建立的、他所不知的厲鬼王朝。
商骜從沒否認過。他當年一步步從泥潭血水裏爬出來,為了活命、為了變強,為了和他怪物一般的身體共存,他瞞着沈搖光做了很多事。
他在沈搖光面前裝出一副人畜無害、善良溫馴的模樣,讨得了他的喜歡,卻也知道終有一日,真相大白那天,便是雪山崩塌,露出其中掩埋的肮髒罪孽的那一日。
果然,那天,沈搖光沒有原諒他,要與他再不複相見。
商骜知道沈搖光是恨他的,也正因如此,他将沈搖光救下之後,在漫長的九年裏,他早就與自己達成了共識。
他盡管恨他。只要他醒來,他便再不做懦弱逃避的人,去承受沈搖光所有的恨和憤怒,獻上自己的一切,去試着消弭它們。
他可以廢了自己的根骨,從怪物變回最卑微的普通人。也可以颠覆掉鄞都,讓沈搖光最痛恨的罪惡從世界上消弭。要是還不夠,就讓沈搖光殺了他,只要死在他的劍下,對商骜來說,就是一種圓滿。
但他醒來時,他不記得了。
這反倒讓商骜不知該怎麽辦了。他迫切地渴望着沈搖光,想要他
的愛,即便那些愛是被仇恨裹挾的也好。他也迫切地想要彌補、償還,但是他想還的那些債,沈搖光卻都不記得了。
既不記得愛他,也不記得恨他。
商骜想要重新和他相處,撿起數十年那乖巧溫馴的僞裝和皮囊,可是,他卻又不敢了。
他不敢再在沈搖光面前裝乖,來重新讓他認識自己、和自己相愛。因為他知道,那是欺騙,他知道沈搖光最讨厭欺騙。
他只敢用最本真的模樣面對他,即便真實的他自己,同樣是這般面目可憎。
但是這樣也好。沈搖光可以讨厭他、畏懼他,但沈搖光至少是安全的。沈搖光也可以對他漠不關心、甚至反感,但至少,他也沒有再騙他。
他可以得不到沈搖光,但當年那種欺騙被拆穿的事,他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可現在,池修年又在對沈搖光扯什麽前塵往事?
什麽救,什麽保護,他只是在贖罪。
既是贖他被千夫所指的冤屈,也是贖他被他傷了的心。
商骜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沈搖光出聲道:“商骜?”
商骜看向他,将情緒全都一股腦塞回了眼底,即便狼狽地露出了幾分,也顧不上了。
“沒什麽可說的。”他淡淡道。
沈搖光問:“是因為鄞都?”
商骜定定地看向沈搖光。
恍惚之間,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多前。
那些修真界從沒見過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成群結隊地出現在他身後時,沈搖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們。
“……鄞都?”沈搖光當時的聲音都在打顫。
商骜那時根本說不出半句解釋的話,像是跪在刑場上的死囚,靜靜等待着落下的刀刃。
許久,他看見沈搖光的目光掃過那些醜陋可怖的活屍,最後落在了他的臉上。
“幾十年了,商骜。”他看見沈搖光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道修中,睫毛顫抖,那雙剔透的眼睛裏,水霧漸生。“竟連我也不知,你竟這般心系故國。”
商骜猛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和沈搖光四目相對。
他此時的模樣竟有些像逃避傷害的鴕鳥,看上去可憐中帶着幾分笨拙。沈搖光竟沒來由地心下一軟,接着頓了頓,道:“許是我與當日的我心境不同,也許是我管中窺豹,尚不知修真界而今的情況。”
商骜一動不動。
沈搖光卻耐心地接着說道:“但是,我見了衛将軍,見了聶姑娘,今日聽說你背着我建起鄞都時,竟不覺惱怒,反倒在想,你當日所做的選擇,或許也并非是錯的。”
商骜猛地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搖光。
“如衛将軍,到死之前都忠心耿耿,前些日見我,還怕他面上的傷口吓到我。”沈搖光說。“聶姑娘自不必提。她命苦,人卻善良,你能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是她之幸。”
說到這兒,沈搖光笑了笑。
“世人雖總以人的美醜武斷地斷定善惡,只當鬼是邪惡的東西。但他們既不是為禍人間的厲鬼,也不是喪失心智的惡鬼,他們的存在本不該被剝奪。”
商骜仍舊許久沒有說話,愣愣地看着他。
他從沒想過,他手下的厲鬼們也有一日能得到沈搖光的寬宥和包容。
“只是不知,我失去記憶的那些日子,可曾見過他們?”沈搖光問道。
商骜沉默片刻,道:“只見過一次。”
沈搖光笑了。
“是了。”他說。“想必知之未深,因此有些誤會。畢竟他們聽命與你,善與惡,不過在你一念之間罷了。”
緩緩的,商骜微微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是這樣了。
沈搖光曾經唯一
見過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擁下,雙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們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惡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搖光寬宥的,從來不是這些猙獰的、醜陋的、見不得光的厲鬼。
而是操縱厲鬼的、陰暗醜陋見不得光的商骜本人。
即便沒有鬼修,沒有鄞都,即便他仍舊披着善良無害的皮囊……
他也從來都是沈搖光最厭惡的那種人。
——
商骜沒再說話。
沈搖光只當他從來都是這樣心思深沉、不愛言語的本性,因此也并沒有逼迫他。
他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只當是單方面與曾經的商骜做個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認為要緊的事。
他心下輕松下來,疲憊感便如潮水一般襲來。等商骜回過神時,他已經靜靜靠在靈鹿的脖頸上,悄無聲息地睡着了。
靈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織就的錦緞,而他則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骜緩緩站起身,走到沈搖光面前,蹲下身子,靜靜看了他許久。
這是他終其一生所愛的人。遇見沈搖光之前,他從沒有想過,真的會有某一個人,活着的所有意義都只是另外一個人而已。
許久,直到林間吹來了清亮的風,商骜才站起身來,緩緩從靈鹿身上将沈搖光抱起來。
沈搖光仍舊睡得很沉,就像商骜的懷裏真有什麽讓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靈鹿抖了抖鬃毛,輕巧地縱身躍進了林間。而商骜則抱着沈搖光,穩穩地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腳下的階梯堅硬而冰冷,一如數十年前,他身負刀傷,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階上一樣。
他痛極了,也飽嘗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絕望,只機械地往上走着,一擡頭,便是無數階梯的盡頭,那聖光籠罩的仙門。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短暫的生命中,最後的一條活路。
而現在,他仍舊走在階梯上,一步一步地,漸漸走近籠罩的夜色中。
與當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懷裏,靜靜沉睡着當年俯視他,向肮髒卑微的他伸出手的神明。
但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同。
現在的他,仍舊是肮髒卑微的,也還在狂妄地祈求着,想要神明再一次憐憫他、拯救他。
——
地藏獄附近的密室之中,燭火森森,靜靜在堅硬厚重的石壁上跳躍着。
言濟玄側目,看了一眼身側靜靜肅立的衛橫戈。
在他們面前,用符文與神級靈石組成的陣法已經布置好了。在複雜的陣法正中,靜靜懸浮着那枚普天之下只有一株的六脈仙草,徐徐散發着聖潔的金光。
商骜已經離開多時了。方才有人匆匆來報,說璇玑仙尊從有崖殿消失之後,商骜便匆匆趕去,将他與衛橫戈留在了這裏。
他知道,這是因為商骜不信任他。
這幾日來,他與商骜晝夜不眠,就是在按照古籍上的記錄,布置六脈仙草的煉制陣法。這陣法非比尋常,非但所需的符文材料極其苛刻,并且在陣法啓動之時,需要煉化之人灌注自己的精血與真氣。
這便是将此人的性命都系在了法陣之上,因此,在煉化陣法開啓之後,情況何等兇險,是誰都不知道的。
今日,此陣剛剛完成,商骜就被叫走了。為了防止他有任何異動,商骜特意将衛橫戈留下來,就是為了看管他。
言濟玄倒也理解。
商骜多疑,這是天下修士們的共識。正因如此,他身邊常年沒有活人,全憑着鬼修們來運作龐大的鄞都。而他言濟玄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修士,能夠出現在商骜身側,全然是因為沈搖光。
商骜能
夠放心讓他醫治沈搖光,是因為有他親自在側監視。但是而今需要商骜親自将精血與真氣投入到陣法之中時,他便對言濟玄不再放心了。
言濟玄明白,這是因為商骜從來都認為,只要是仍有思想的人,那便是危險的。
他并不否認,也很少置喙旁人的觀念。但是這一次……
沉思片刻,他開了口。
“衛将軍。”他說。“我有一事,思慮良久,還是想同你商量。”
衛橫戈側目看向他,沒有言語,靜靜等着他的下文。
“仙草煉化,兇險異常。”他說。“九君不許我在側,我明白原因,卻只怕其中會生出異變。”
“你怕九君有危險?”衛橫戈問。
言濟玄點了點頭。
自然,不是因為他與商骜有多深的情誼,而是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只有商骜能做。若是商骜出了意外,那麽他這麽些年替商骜為虎作伥,便全都白費了。
因為害死他師尊的仇人,而今站在修真界的權力頂峰。他便是想見到一面都難,能殺了他的,只有商骜。
衛橫戈沉思片刻。
“幾率有幾成?”他問。
“致死的幾率并不存在,畢竟九君修為深厚如海,即便煉制的是洗精伐髓的丹藥,也不可能使九君力竭。”他說。“但九君內息的情況,你也是了解的。”
他與衛橫戈說得很直白。他也知道,衛橫戈魂魄不全,但丢失的卻全是人性之中的不穩定因素。他不會生氣、也不會發怒,反倒更加冷靜,與他講話也不必有什麽彎繞。
衛橫戈看了他一眼。
“九君從不許你置喙這個。”他說。
“所以,我才私下告訴衛将軍的。”言濟玄緩緩出了一口氣,道。
衛橫戈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共事多年,他對言濟玄是放心的。但他從無法将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九君,因此從來不提。
“你是有什麽辦法?”衛橫戈問他。
“這麽多年來,我便是連九君的經脈都未曾探知過,自然不知該如何療愈。”言濟玄說。
衛橫戈皺了皺眉,似是不知既然如此,他又為何要提及此事。
便聽言濟玄接着道。
“但我想……若到時,九君真的到了失控的時候,還請您想想辦法,讓九君見一見璇玑仙尊。”
長久的沉默在密室中彌漫開來。
他們都知道對商九君來說,璇玑仙尊是怎樣的存在。但是,他們既知道仙尊能給商九君帶來多大的能量,同時也明白對商九君來說,仙尊是怎樣珍貴的、不可損傷分毫的寶物。
許久,衛橫戈緩緩說:“九君下過命令,不許讓他有任何能傷到仙尊的可能。”
言濟玄看向他:“那九君自己呢?”
二人在昏暗的密室中對視着。牆壁上的火焰無聲跳躍,神草的聖光照在他們臉上,聖潔又冰冷。
“九君自己,也是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情況。”言濟玄說。“他對你下達了什麽命令,我也是聽見了的。”
衛橫戈神色冷凝地垂下眼去。
商骜是說過,他若是有什麽意外,便将鄞都的劍交到沈搖光手裏。到時候無論他願不願意,也要将他的血滴進劍裏,從此,便由沈搖光接管鄞都,叫他們以性命相護。
衛橫戈也知,即便是為了沈搖光,商骜也不會輕易赴死。但是,他也的确想好了全部的後路,交代好了他的身後之事。
衛橫戈許久沒有言語。
“我知道,你們護得住璇玑仙尊。但九君死後,還能有誰為他被毀去的修為奔走,又有誰能夠接下治好他的重任呢?”
自然沒有人,他們只是一群聽命行事的鬼罷了。
衛橫戈看向言濟玄。
“我知你與九君結下血契,行事只能聽命于他。但想必你也能感受到,九君和仙尊的性命,從來都是結為一體的。仙尊若出事,九君定然活不了,但若九君有意外,也沒人再能護得住仙尊了。”
“……那麽,言先生說了那麽多,究竟要我做什麽呢?”
“只望到時,若到了九君無法獨自支撐時,你能同我想想辦法,讓仙尊知道。”
“仙尊會幫我們嗎?”衛橫戈不解。
畢竟,他們身邊的人不但知道仙尊對九君來說何等重要,卻也知道仙尊何等厭惡九君。
聽他這麽問,言濟玄的心中也浮現出了沈搖光當日與他交談時、提及商骜時的冷淡神色。
那雙清冷的眼,幹淨剔透,靜靜看向他時,像個目下無塵、誰都不會放進眼裏的上界神祇。
言濟玄覺得,他也應該是心裏沒底的。
但是,他卻又不由自主地開了口,不知為何,語氣中竟有種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自信。
“會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