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密室之中看不到外面的半點光源, 商骜回來時,他們誰也不知到了什麽時辰。

商骜并未與他們多言。

他原本就是在陣法已成、正要啓動時被忽然叫走的,自認已經耽擱了太多時間, 眼下也沒什麽功夫和在場的兩人廢話, 與他們将整個陣法重新細細查驗易一番後,便淡淡擡手, 示意他們退出去。

言濟玄與衛橫戈對視一眼, 在密室門口沖商骜行了禮。

“屬下祝九君出師大捷,馬到成功。”言濟玄道。

商骜淡淡地嗯了一聲。

待到厚重的石門在身後合攏,商骜擡眼, 目光落在密室中的陣法上。

這陣法縱深有數丈之廣, 六脈仙草懸浮其中,看起來渺小極了。

這是他這多日以來嘔心瀝血的成果, 即便有旁人在側協助, 他也沒有半分假手他人。

他圍着陣法緩緩走了一圈,最後穿過光芒熠熠的法陣, 朝着仙草走去。

旁的事情,他懶得管,全都交給那些鬼修們, 随便他們做成什麽樣。但唯獨與沈搖光有關的事情, 他對誰都不放心。

他隐約知道自己多疑, 但他從沒把它當成缺點過。

因為那日之後,他不想要任何、哪怕微乎其微的風險, 落在沈搖光的身上。

他站在了陣法中心, 面前是那株六脈仙草。

那本古籍他研究過多次。縱然年歲久遠, 寫作者也不知是誰, 其中記錄的陣法也古拙詭異。千餘年來, 除了這本古籍,沒有任何一種正道陣法會是這樣以修士作為啓動陣法的引子的。

商骜緩緩将手探向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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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沒什麽可畏懼的。洗精伐髓之法,他九年來翻遍了整座大陸也只找到這一種。若他不試,沈搖光就要再等不知多少個九年。

他等不起,但是,商骜的命卻試得起。

這麽多年,他多少次落入死生邊緣,而今早不怕死了。他也知道他命硬,即便是到了閻羅殿裏,但凡沈搖光還需要他保護,他也能徑自闖回來。

他的手漸漸沒入了仙草皎潔的聖光中。

下一刻,金光大盛,将商骜整個吞噬進了那片能教人目盲的耀目光芒中。

登時,商骜渾身的骨骼經脈像是不屬于他一般,被狠狠抽離出來,和煉就仙草的法陣融為了一體。

——

刺目的金光竟從密室密不透風的石門中透出來,照在了守在門口的言濟玄與衛橫戈身上。

衛橫戈看見,言濟玄的神色凝重了起來。

“言先生?”他喚了言濟玄一聲。

言濟玄皺眉看着那道金光,許久沒有說話。

“……衛将軍。”許久,他低聲道。“前幾日,九君私下布置陣法時,我曾傾盡畢生所學,研究了那陣法的構造。”

衛橫戈應了一聲,問道:“言先生是有什麽發現?”

“洗精伐髓的丹藥,其作用便是重塑經脈肉身,使得修士受損的元嬰和經脈重新複原。但你也知,修士的根骨受之于天,又有後天無數的機緣和自身的修煉。想要使這樣的肉身複原,本就是難于登天的。”

“是。”

“所以,想要複原它,只有一種陣法才能夠做得到。”言濟玄看向衛橫戈。

“什麽?”

“獻祭。”言濟玄說。

——

撕扯、抽離、以及無盡的灼燒。

恍惚之中,商骜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尚存人形了。他像是陣法中的某一環,又像是仙草之靈的宿體。他的靈魂被用力撕扯着,似乎就是為了将他脆弱的靈魂從強大的肉身中剝離出去,從而将那句皮囊煉成器物、亦或是灰燼。

商骜

的齒關都快要咬不住了。

可他的腦海裏卻深深地烙印着古籍上的記載,讓他在強烈的抽離感中費力地指揮着他的身體和手足,在強大的威壓下緩緩打坐在原地,雙手托住那株仙草,催動他全部的真氣。

許是他與體內躁動的真氣搏鬥對弈了許多年,早有了與之抗衡的經驗。在陣法的強烈控制下,他的真氣逐漸在他的命令中緩緩在他的經脈中運轉起來,如同在烈火中艱難前行,在灼燒和痛苦中漸漸運轉了一個大周天。

當真氣運滿整個大周天的那一刻,他的肉身才終于從陣法之中剝離開來,重新回到了一個獨立的個體。

商骜的神魂這才漸漸從本能中清醒過來。

在金光之中,他緩緩睜開了眼。

在他周圍,金色的光芒結成的陣法按照原本的陣型緩緩流動着,如同光芒彙聚而成的巨大星宿。在陣法的正中央,他盤腿而坐,衣袍和長發在陣法強大的能量中獵獵飄揚。

但他顧不得這些。

他看向他掌心中的六脈仙草。此時,六色的光芒在仙草上流轉。

成了。

此時的場景,正如古籍上所記錄的陣法啓動後的情境。下一刻,商骜要做的,便是簡單地将他的真氣彙聚在心頭血之中,滴入陣法中心的仙草裏,作為煉化的養料。

真氣毫不猶豫地刺破了商骜的指尖,儲于心口的精血順着他的經脈,被他朝着指尖逼去。

殷紅的血落在了六脈仙草光芒熠熠的葉片上。

下一刻,抽筋剜骨般的劇痛随之襲來。

經脈、骨骼、還有那似乎不值一提的皮肉寸寸盡斷一般。那流轉的金光如同化作鋒利的刀刃,頓時将他的身體切成了碎塊。

這樣的疼痛,商骜曾經經歷過一次。

那是鄞都屍骸遍野的焦土上。他身負重傷,渾身染血,觸碰到那枚傳國玉玺時,便連最後那點心頭精血都被它拉扯出身體,貪婪地吞了下去。

在血滲進玉中的那一刻,商骜疼得幾乎要死去。

在他渾身顫抖、目光模糊,動彈不得地匍匐在被戰火和血骨染成黑紅色的殘垣斷壁中時,他看見,天地變色,望不到邊的死城中,漸漸有腐朽的屍骸從廢墟中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

漸漸的,就連商骜身側那個只剩骨骼和盔甲的士兵屍體,都慢吞吞地站直了身體。

商骜的瞳孔微微顫抖着。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明白,比起被人羞辱踐踏進泥土中的恥辱、比起朝不保夕、命懸一線的恐懼、比起萬蟻噬心、痛得幾乎死去的疼痛,還有比它們更加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在他終于克服了貪婪、恐懼和自卑,終于下定決心和曾經的肮髒卑劣劃清界限,讓自己幹幹淨淨地陪伴在那人身側時,漫山遍野的行屍走肉,緩緩地、如同臣服于君王一般向着他跪拜。

他被簇擁着,推上了黑暗肮髒世界的王座上。

商骜一輩子都忘不掉那種絕望,那種與噬骨疼痛緊緊關聯在一起的絕望。

但現在卻不同了。

在與那日相似的痛苦之中,商骜穩穩地托着那枚仙草,痛苦顫抖的嘴角卻微微地揚起。

成了,馬上就成了。

他的心中反複重複着這句話,幾近瘋魔。

他這怪物一般的身體,這肮髒的性命和靈魂,終有一日,竟能有這樣的用處。

竟有榮幸化作養料、化作被獻給天道的祭品,用來換回一個完整的、高高在上的、皎如雲間之月的沈搖光。

——

待到密室中的光芒漸歇,又靜候了一段時間,言濟玄和衛橫戈才敢推開密室的大門。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衛橫戈都能感覺到言濟玄的疲憊和他漸重的黑

眼圈。但言濟玄卻沒有多言,在衛橫戈推開門時,便默不作聲地大步走了進去。

衛橫戈知道他在着急什麽。

那是多年之前,衛橫戈第一次見到言濟玄時。當時他已然名滿天下,是百草谷谷主妙手仁心的首徒,傳聞醫術可勝上界仙丹。

但他本人也不過是個年輕青澀的修士,衛橫戈随商骜趕到時,他被一衆正道修士按在地上,哭得淚眼滂沱,猛烈地掙紮着,卻無濟于事。

他的師尊、一千多歲的百草谷老谷主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沒了氣息。

即便是修為再高深的醫修,擅長的也不過是治病救人。便是活了千年、修為高深半步化神的老神醫,也擋不住正道修士們合力的讨伐圍剿。

那一日,老谷主被以背叛正道的罪名就地正法,本該與他一同被處死的言濟玄在那一日被商骜救了下來。

言濟玄本是不想活的。

他渾身顫抖,雙眼通紅,若是現在他周遭的方圓三尺能有一把刀刃,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捅進他的自己的胸膛中。

但當時的他卻顫抖着跪伏在地,做了一個作為正道修士、世家醫修而言,比死更加痛苦的決定。

“晚輩多謝商九君相救,餘生願供九君驅策,肝腦塗地,萬死已報九君恩德。”他說。“只願九君來日能替晚輩報家師之仇,罪魁禍首,将他千刀萬剮。”

商骜答應了他。

衛橫戈既成了鬼,對人類之間的情誼便漸漸感到有些陌生。他不大懂言濟玄的決心,卻從心底裏認為,即便他沒有結血契,這輩子也絕不可能背叛九君。

他跟在言濟玄的身後,一同進到了密室中。

此時,結陣所用的材料已經消耗殆盡,偌大的一間密室之中,只剩下了商骜一人。

他靜靜靠在牆壁上,閉着眼,連喘息的起伏都不見,生死不明。

“九君!”言濟玄大步趕上前去,顧不得商骜不許他觸碰的命令,便要替他探查靈脈氣息。

卻在這時,商骜的眉心動了動。

“九君!”言濟玄忙喚道。“九君可聽得見?”

商骜緩緩睜開了眼。

言濟玄的神色如釋重負。

“九君眼下可有什麽感覺?”他問道。“經脈疼痛、運轉滞澀,亦或是靈臺空虛?”

他問的這些,都是修士受到重創之後通常會有的反應。沒有九君的命令,他不敢有所異動,只好靠詢問來緊急獲得一些信息。

商骜看着他,卻緩緩揚起了嘴角。

“成了。”他答非所問。

“……什麽?”

“煉化仙草之法,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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