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也是言濟玄第一次看見沈搖光這般。

神色冷冽, 眉頭皺起,便是坐在窗前的椅上,也如同端坐高堂一般, 有種不怒自威的味道。

他能篤定,這是沈搖光能發的最大的脾氣了。

當年他入百草谷沒多久時,便見過沈搖光, 這麽多年來都沒見他這樣眉目氤氲着冷冽的不悅。便是當年他與師尊在上清宗做客,有新入門的弟子偷盜,鬧到了他跟前,在百草谷的衆多醫修面前丢了上清宗的臉,沈搖光也未曾怒形于色。

當時他淡淡地看向那個被扭送來的新弟子, 即便周遭上清宗弟子都面露難堪, 旁側的兩個長老臉色已經很難看了,沈搖光也是風雲不動, 神色淡漠。

“你今日來此, 想必也知自己犯了多大的罪過。”沈搖光對他說道。

那弟子一個勁地叩頭認錯,沈搖光的神色卻不為所動。

“按宗門律法, 你今日當被逐出上清宗, 此後便再無幹系, 也不得再說自己是上清宗的子弟了。”沈搖光說。

那弟子卻一個勁地道饒命。

便是剛入百草谷沒多久的言濟玄都知道其中的意思。

宗門規定是宗門規定,但是否遵循規定, 只是沈搖光一句話的事。尋常偷盜的罪責是逐出宗門, 但今日在旁的宗門面前教宗門顏面掃地,沈搖光便是要了他的性命、或廢了他的經脈, 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但沈搖光卻涼涼地收回目光。

“何至于讓我饒你的命?”他道。“上清宗不會把你逼到山窮水盡, 需靠偷盜度日的地步。暖飽之時仍舊要走歪門邪道, 你該憂慮的, 是自己以後的路該如何走。”

說着,他端起手邊的玉杯,在袅袅茶煙中輕輕揭起杯蓋。

“日後路途坎坷,可比我取你性命要苦千百倍。”

他垂眼抿了一口茶,階下的弟子們早就意會,将那弟子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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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濟玄到現在都忘不了沈搖光當日看向他師尊時,清淺淡然的那一笑。

“谷主見笑了。”

他坦然而又輕描淡寫,像是從不會因凡人而有任何喜怒的上仙。

——

沈搖光猜得沒錯,言濟玄的确知道內情。

他只聲色俱厲地逼迫了幾句,言濟玄便朝他低下了頭,說道:“這件事……我早便想告訴仙尊。奈何有九君的命令,我不敢擅專。但如今事情已經到了尾聲,我想,還是該說的。”

“你只管講便是。”沈搖光說。“他不會罰你。”

他話說得篤定,兩人皆是心知肚明——沈搖光的意思,是要在商骜面前庇護他。

言濟玄徐徐地将這些日發生的事告訴了沈搖光。

沈搖光聽後幾乎愣在了原地。

洗精伐髓的古籍、深淵下的密室、奪來的六脈仙草。

還有那古籍之中所記載的煉化仙草的陣法。

那一日,商骜啓動法陣,一夜之後用自己的修為煉化了仙草的其中一片葉。此後,他便令衛橫戈領着鬼兵複制他當日的陣法,每當法陣制成,商骜便帶着仙草将自己關在密室之中。

每一片煉化的葉片都化作環繞仙草的金光,那金光越多,商骜面上瘋狂的希望也就越多。

卻在商骜煉化最後一片仙草的那一日,異變出現了。

那天,商骜打開密室的石門,叫言濟玄進去。

在密不透風的密室之中,言濟玄看見了那株被完全煉化的仙草。

六道金光環繞着,變成了一只金光流轉的光球。

言濟玄也愣住了。

他只知商骜逐一煉化仙草的方法并沒有錯,卻不知仙草完全煉化之時,卻并沒有自動結成一枚金丹。

它變成了一團觸碰不到的、連實體都沒有的光。

“這是怎麽回事。”那時,商骜怔怔地盯着那團光,問言濟玄道。

他側過頭去看向言濟玄。對上那雙通紅的眼睛,言濟玄知道,即便此時油盡燈枯,若是他給不出合理的解決辦法,也會被商骜殺死在這裏。

他拼命搜尋着自己腦海中典籍的影子,将那些晦澀的文字比照着面前的光。許久,他看向商骜,試探着說道:“或許,仙草需要一處載體。”

“載體?”

“是。正如九君的變異五靈根,那些修為之所以會被您的身體吸收,就是因為您的元嬰是一處天然的載體。仙草也是如此。煉化的精華若是無法凝結成實體,便說明它需要依托在其他的實物上,正如有一些草藥,是需要藥引的。”

“那要什麽東西能當載體?”商骜盯着他。

——

“金丹……”

沈搖光喃喃自語。

一顆完整的、神級靈獸的金丹有多難得,沈搖光是知道的。

和道修一樣,妖修的體內也會有一枚煉化的金丹,既是妖修的靈力精華所在,也是它們身體中最為脆弱的命門。

道修之間若要取對方性命,便會朝着丹田處,攻擊對方的金丹或元嬰。而若要殺死一只妖獸,自然也是要尋到對方的獸丹,一舉攻破。

要在不損傷獸丹的情況下殺死一只神級妖獸,沈搖光知道這是一件多難辦、甚至根本辦不到的事。

更何況,商骜是孤身一人去的。

……因為他對鬼修不放心。

“我曾勸說過九君,但九君卻問我,鬼修的陰氣是否會浸染獸丹,若鬼修群起而攻之,又是否會輕易地損傷獸丹。”言濟玄低聲道。

“你怎麽說?”

“……我雖也不想九君涉險,卻也不能對他說謊。”言濟玄說。“我說,會有六七成的可能,卻也不完全。若是獸丹被污染,或者被損害,便再尋一只靈獸即可。”

沈搖光看着他,沒有出聲。

言濟玄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麽。

“九君說,神級靈獸本就難尋,若再找一只,費時太久,他怕有異變,不想讓您冒險。”

許久,言濟玄聽見了沈搖光的喃喃自語。

“……不想讓我冒險?”他輕聲重複道。

——

沈搖光自來是不怕死的。

他前世便是個修士眼裏朝生暮死的普通人,接受了幾十年彈指一揮的短暫歲月就是自己的一生。

重活一世,他踏上仙路,也随之獲得了永生。但在他百餘年的漫長歲月裏,他發現雖延長了壽命,卻和他前世沒什麽區別。

修士只知凡人短暫的生命脆弱而渺小,卻也知永生有時也無甚趣味。便是歷練、渡劫、或是閉關入定,動辄便是數十上百年,即便人生漫長,也不過是在攀爬看不到盡頭的階梯,去追尋更強大、更漫長的永生。

沈搖光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蕩然無存的修為,也漸漸默認自己變回了普通人,要去面對脆弱、衰老和死亡。

但他從沒想過,會有一個人比他更畏懼這些。

甚至不是畏懼這些出現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害怕沈搖光會老、會死。

他甚至願意為此搭上性命。

沈搖光不知這幾天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他不大睡得着覺,閉上眼便總會想到商骜。他不知商骜何時回來,也不知商骜……是否能回來。

這片大陸是有盡頭的。或者,沈搖光猜測,這片大陸是一片豎着的球形,越往邊去,便越向上升,越接近更高的上界。

而越往它的四方邊境,生存的靈獸便越強悍。待到了誰都無法跨越的大陸最邊境的

結界時,那裏的靈獸便是上古洪荒存留下來的、與遠古諸神并肩的靈獸。

這樣等級的靈獸,在這片大陸上被劃分到了神級。甚至有古籍說,那些神級靈獸便是上界的看門神獸,故而才會這般強悍,無人能敵。

而商骜此去,便是要面對這樣的敵人。

這幾天,就連聶晚晴都感覺到了他的情緒。

“郎君這幾日,身上的氣息與我越來越像了。”聶晚晴說。

沈搖光很久才回過神,反應過來聶晚晴是在同他說話。

他勉強地笑了笑,說道:“怎麽,是什麽氣息?”

“不好的氣息。”聶晚晴面露愁容。“我已是如此了,郎君可莫要也變成我這樣,我是不願的。”

平日沈搖光若是聽她這樣講,還是會好言勸她幾句的。但現下沈搖光卻沒了這個心思,許久又陷入沉思,沒有言語。

倒是聶晚晴先察覺了。

“郎君在想什麽事,給我講講吧。”她說。

沈搖光也不知如何同她說。

這樣複雜的事情,講了她也未必能夠聽得懂。更何況,聶晚晴心智不全,不懂如何保守秘密,若是貿然告訴她,也未必是好事。

沉默片刻,沈搖光說道:“我只是在想……人與人之間,會是怎樣的情感,能讓一人為另一人而死呢?”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接着道。

“甚至另一人沒有危險。只是為了讓他變得更好,更安全,他便能連自己的命也顧不上。”

聶晚晴想了想。

“當年,我要嫁去蠻荒之地時,娘親便說過。她不要我受這樣的委屈,讓我逃走,此後抄家滅門,她都受得。”

沈搖光聞言失笑,搖了搖頭。

“并不是親情。”他說。“甚至連血緣關系都沒有。”

聶晚晴啊了一聲,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沈搖光本就不願讓她多思,此時見她為了自己絞盡腦汁的模樣,笑着搖了搖頭。

“無事,只是我……”

聶晚晴卻在此時開了口。

“當日,我知是趙郎為娶丞相之女害我,我也是哭了一天一夜的。”聶晚晴說。

沈搖光不知她怎麽又提起這傷心事了。

即便聶晚晴一日要說三五遍,他也不想再讓聶晚晴多掉眼淚了。

“罷了,我只是閑來無事而已……”

“可哭過之後我卻想,若能教他平步青雲,封侯拜相,便是客死他鄉,我也是肯的。”聶晚晴說。

沈搖光一愣。

“若非親情,郎君,那便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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