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沈搖光的眼眶又被火光晃得有點燙。

“難道你此時獨自硬撐, 便不會死了嗎?”他咬牙道。

商骜幅度極輕,卻篤定地搖了搖頭。

“不會。”他說。“我要做的事還沒有做完。”

說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

他艱難地擡起手, 接着, 從手指上那枚須彌芥子裏取出了一枚東西。

他把那個東西塞進了沈搖光的手心裏。

“師尊, 你看,我做到了。”他說。

沈搖光的手心裏冰涼黏膩的一片。

他攤開手,便見掌心裏赫然是一枚小小的金丹。

那金丹和普通的獸丹不同, 它是金光熠熠的。

在那裏面,隐約可見金光流轉,幾道微弱卻明亮的光芒在其中盤旋,若細細數來, 正好是六條金光。

沈搖光看向商骜, 便見倒在自己懷中的商骜是在笑的。

“師尊, 吃了它,你就能恢複到從前了。”他說。

沈搖光咬着牙的聲音卻有些顫抖。

“我說讓言濟玄替你療傷。”他說。“不要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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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骜卻像是沒聽到一般,兀自說道。

“只是不知,待到師尊經脈複原, 從前的那些事, 是不是也就想起來了。”他說。

不知為何, 沈搖光竟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些微弱的哽咽,像是有種強撐着、卻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脆弱。

“想起來也無妨。”商骜自言自語。“我自己做下的罪孽,我自己會承擔的。”

說着,他看向沈搖光。

“到了那時,師尊親手殺了我。”

沈搖光只當做他此時已經傷得厲害, 開始說胡話了。

“我現在就叫言濟玄來。”

“別……師尊……別。”商骜卻很固執。

沈搖光不知他這樣的多疑從何而來, 卻也知道, 不能任由他這樣胡鬧。

“你若今日不見言濟玄,那你這金丹,我也絕不會服下。”他咬了咬牙,放了狠話。

商骜擡眼看着他,表情不知為何,竟有些委屈。

“我不要你拿命換來的東西。”沈搖光心下一軟,卻仍毫不留情地說道。

——

沈搖光再見言濟玄時,已然是深夜了。

他與旁人不同,久處密室之中,受不了裏面的陰寒之氣,不過半個時辰,便被言濟玄勸回了有崖殿裏。

他一直等到深夜,才等到回來複命的言濟玄。

“他此時如何了?”沈搖光問。

“九君如今……當是已無大礙。”言濟玄說。

“當是?”沈搖光不解地重複道。

“九君的情況有些複雜。屬下只能将屬下能做之事盡力做完,其他的,便只能靠九君自己了。”

沈搖光仍舊沒聽明白。

言濟玄接着解釋道:“實是多年以來,九君都未曾讓我近過他的身,直到今日,我才知九君是怎樣的情況。”

“你這話的意思是?”沈搖光問道。

“不知仙尊可聽說過,變異五靈根?”言濟玄問。

“……變異五靈根?”

多年以來,修真界中的變異靈根也算是數不勝數。但是,變異靈根通常是由某一元素而起,因此從來只出現在單靈根上過,便如由水系變異而來的冰系靈根,或由火系變異來的雷電靈根。

便是雙靈根都未曾出現過變異,更何況是被默認為廢靈根的五靈根?

“是的。”言濟玄說。“我也從沒見過。”

“你是說,商骜的五靈根,是變異靈根?”沈搖光問。

“是了。因此九君

的靈根,與任何人都不相同。雖為五靈根,卻有極其強悍的修煉天賦……且尋常五靈根,都因為太過駁雜而将天地靈氣排除在外,無法煉化成真氣,但九君的五靈根,卻是向內而行,非但能夠煉化天地靈氣……還能夠煉化,旁人的真氣。”

……吸收旁人真氣而自用,只有魔修才會如此。

“你是說,商骜是魔修?”沈搖光問。

言濟玄卻又搖頭。

“非也。”他說。“九君仍舊是道修,沒有任何一點魔修的氣息……這才是九君的獨特之處。”

沈搖光片刻沒回過神來。

他從沒想過商骜的根骨這般與衆不同,難怪不過短短數十年,商骜便能淩駕于修真界之巅。

若真能将其他修士殺死之後,吞噬修為而為己用,那商骜的天資便強大得恐怖了。他甚至不會有尋常道修的瓶頸和苦修,單靠踩着旁人的屍體,便能步步登天。

也難怪,旁人說他殺人如麻,雙手染血,恐怕……也有這一層原因。

便聽得言濟玄接着說道。

“仙尊曾經,恐怕也不會發現。這樣的變異靈根世所罕見,若非九君如今修為強悍至極,且此刻經脈混亂,難以控制,又因昏迷而未能加以掩藏……恐怕無論是誰,都無法察覺。”

“經脈混亂?”

“是的……這也是九君現在危險的原因所在。”言濟玄道。

“你接着說。”

“九君這樣的靈根并非無懈可擊,其中最大的軟肋,便就是九君自己。”言濟玄說。“掠奪而來的修為本不屬于九君的身體,因此并不穩固。九君便如同将洶湧的海水囚禁在自己的元嬰中為他所用,在獲得強大力量的同時,也會受到它們的反噬。”

說到這兒,言濟玄擡頭看向沈搖光,緩緩道。

“因此,現下我只能夠替九君療愈傷口,卻無法與他體內暴動的真氣抗衡。能夠與它們對抗的,只有九君自己。”

說完這些,言濟玄朝着沈搖光行了一禮,便要退下。

卻在這時,沈搖光叫住了他。

“他們都告訴我,商骜殺人無數,是為禍天下的惡棍。”沈搖光說。“現在商骜昏迷不醒,他不在場,你身上也沒有禁锢住你的血契。你只管告訴我,他們說的是真是假。”

言濟玄片刻沒有言語,許久,才輕輕地出了聲。

“……仙尊此言,是不信他們的話嗎?”他問。

“他們想必也不會蓄意騙我,只為了讓我去恨商骜。”沈搖光說。“你也說了,商骜能靠吞噬他人修為來提升自己的境界,他如今修為蓋世,也是我親眼所見的。”

“但仙尊仍舊不想相信,是嗎?”言濟玄又問。

沈搖光一時沒有答話,只垂下眼,看向自己擱在膝頭的手背。

那只手緊緊地攥着,裏面是一顆被強塞進他手中的、光潔的、已然被攥得溫熱又幹淨的金丹。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言濟玄的話。

或許,他确實是不想相信,自己多年所教出的弟子真的是這樣一個十惡不赦之徒。又或許,這些時日商骜确實待他不錯,他不太願意相信這樣的人是傳聞中那樣的惡棍。

……又或許,他明白,世間的善惡是非,從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可以是殺人不眨眼、雖為道修之身,卻行魔修之事的惡徒,也可以是舍下性命,只為了治好他身體的恩人。他在世人面前的确是惡鬼,卻偏偏将微薄的、卻是全部的善意,毫無保留地都交給了他。

這會讓他不知該愛他還是恨他,該救他還是殺他。是該仗劍維護天下衆生的大義,還是被包裹住他的溫暖絆住手腳。

世間的悲劇多源于此。

沈搖光沉默着,眼前不由自主

地浮現起了在密室中時,商骜看他的眼神。

專注而又虔誠,脆弱卻執着。他那時似乎的确沒了力氣,再無法像平日裏那般撐起一副兇惡冷漠的盔甲,因此将全部最柔軟、最真實的模樣,都露了出來。

他命都不要,卻要将那枚金丹塞進沈搖光的手裏。他連大夫都不願見,就是怕自己會因此再護不住他。

沈搖光一時有些不得不承認,自己或許是怕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言濟玄又開了口。

“仙尊不能斷定九君究竟是善是惡,自然也無法斷定,九君殺的那些,究竟是什麽人。”言濟玄說。

沈搖光看向他。

“便是仙尊自己,也自是殺過人的。”言濟玄沖沈搖光溫和地笑了笑,說道。

自然,道修存活于世,自然不會沒殺過人。他們是世間掌握着最強大力量的人,自然也要庇佑蒼生,懲惡揚善。

所以,言濟玄的意思是……

“你是說,商骜所殺的人,都是當殺之人?”

便是沈搖光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向來波瀾不驚的聲音之中,竟多出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急切。

言濟玄笑了笑。

“九君的身體是不受他掌控的,若有人死在他的劍下,修為便會被他的靈根自動吸收進身體之中。”他說。

“因此,或許有些事,也并非是九君自己所願的。”

沈搖光沒有言語。

言濟玄此後說的這句話,似是沒有必要的閑話,卻又像特意告訴他一般。

……而這話,卻又似乎是他想要聽到的。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直到言濟玄俯下身,沖沈搖光行禮道別。

“若無他事,我便先行退下了。”言濟玄說。“另外……衛将軍已經帶人将九君送回了有崖殿的偏殿,就在仙尊寝殿的旁側。”

說着,他笑了笑,直起身,接着說道。

“仙尊若是擔憂,可去探望九君。九君此時……恐怕也很需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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