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香雪海一連幾月的隐士般的生活讓林飛騁一時還不适應這外面的熱鬧。酒旗招展,花紅柳綠,街上摩肩接踵的人來人往,吆喝聲,說話聲,笑鬧聲夾雜在一起,真是讓人懷念。

林飛騁穿着雪蠶絲縫制的青色長杉,披着白狐裘袍,足踏錦緞五彩繡靴,腰間別了塊上好的雞血石墜子,手裏還提了一把似是金鞘的刀。他這副打扮進入京都酒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客官,請問您要些什麽?」老板一看貴客上門,竟親自迎了上去。

林飛騁傲慢地揚眉一笑,一手玩着腰間的墜子,一手把刀放到靠窗的桌上。

「一壺你店裏最好的酒,一份你店裏最好的鹵牛肉,還有兩個你店裏最好的饅頭。」

林飛騁點的菜未免讓老板有些失望,不過他從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失望,所以他只是輕撩了裘袍長衫,穩穩地坐了下去。

冬日初寒,雪還沒落下來,可是天總是灰蒙蒙的,連陽光也慘淡。

而如今的江湖上,同樣也是風雲驟變。

東皇神教一改往日的沈默,忽然宣布要參加本次武林大會,引起不小騷動。

雖說是十年一屆的武林大會,但實際上并非所有門派都可以參與。

所參與争奪武林盟主位置的門派不是源遠流長,就是門徒衆多,最重要必是屬於名門正派之列。

而東皇神教,不過是近年崛起的組織而已,行事詭秘,雖無大惡,卻實在讓人無以為信。

當然,東皇那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更是讓人恐懼不已。

人總是越怕什麽,越恨什麽。因為他們無法企及對方,所以恨不得就此毀了對方。

林飛騁笑了笑,抿了口酒。

東皇的動作還不只是江湖震動的原因。

江湖中之所以風雲驟變的原因還有一個。

那就是:自號西帝的男人出現。

十幾天前,幾個禍害江湖的大奸大惡之徒紛紛到少林要求剃度歸隐。這些人到少林時不是少了幾根手指,就是少了半個耳朵,而且都口口聲聲說,是西帝讓他們洗心革面出家為僧。

問他們西帝是什麽人,只說是一個蒙着面的年輕人,使一把金鞘的刀。

一時間,西帝成為了比東皇還神秘的人,人人都談論着他來自何處,意欲何為。

「西帝說不定和東皇是兄弟。」

酒樓裏有人如此談論,林飛騁皺了皺眉。

「不,我看西帝是東皇的克星,不然為什麽會在東皇決定插足武林大會的時候出現。」

林飛騁點點頭,嘴角輕輕地勾了起來。

「其實西帝就是東皇本人吧……這是他的障眼法……」

「西帝應該是個女人,她愛東皇不成,所以一氣之下自稱西帝,專和東皇作對。」

「喂喂,我說西帝才不是女人,應該是陰陽人……」

林飛騁差點被酒嗆到。

「老板,結帳!」

以訛傳訛,這就是人的可怕之處。

林飛騁苦笑着搖了搖頭,放下一塊足夠買下半座酒樓的金條,飄然而去。

「她的身子好些了嗎?」

「回主上,蘇姑娘已經醒了。」

負責照看蘇嫚的婢女看到東皇過來,急忙低頭。這裏是東皇的神宮,所有的婢女和侍衛都不許擡頭直視東皇。因為他不喜歡俗人的目光。

秦晚楓不帶人皮面具的臉更象面具,因為他的面容一直都是那麽冷冰冰的,連眼珠的深處也是。

林飛騁順利地跑了,帶着刀譜的秘訣,或許還帶着別的東西。

任風流的束手就縛已經不能讓他有任何喜悅,反而讓他感到憤怒莫名。這樣激動的情緒,是他很小的時候才有的,而當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或是冷酷時,卻又發現了自己的弱點。

「公子……」

蘇嫚傷得很重,畢竟她中了秦晚楓一掌。但是能為這個男人做點什麽,就算真地死了,她也高興。

秦晚楓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講話。

「你的傷需要好好休息。」秦晚楓對她笑了,雖然看起來仍悶悶不樂。

「對不起,我沒能替您拿到刀譜。」

蘇嫚咬住唇,眉眼低了下去。

「不要緊,我會讓師兄親自告訴我的。你先休息吧,我晚些再來看你。」

秦晚楓的臉上忽然現出一抹陰郁的笑,他站起來,負了手慢慢地踱了出去。

東皇神宮的偏殿是秦晚楓休息的地方,殿後面的是一個人造的湖,湖很大,足以在中間修起水榭樓閣。那裏本是秦晚楓觀賞風月水色的地方,現在卻成了關押任風流的牢獄。

落月閣。

月落水中,恍然如夢,秦晚楓常在樓上俯看着水中的月色,回味自己如夢似幻的半生。

秦晚楓掠過浮橋,叫退了守在樓下的侍衛,自己一個人進去。

閣樓只有兩層,任風流住在自己平日小憩的樓上。

「師兄。」

秦晚楓撩開珠簾,看見被綁在樓中木柱上任風流似乎正在閉目休息。

任風流聽見秦晚楓的聲音,只是眼睑動了動,反正他早就瞎了,就算睜眼也看不到眼前人。

「在這裏不吃不喝幾日了,你一定又餓又渴吧?」秦晚楓走到一旁倒了杯茶,茶水已涼。「來,喝口。嚴禁外流」他親自拿茶杯送到任風流幹裂的唇邊,可是對方卻無動於衷。

秦晚楓冷笑一聲,手上稍稍用力,便把茶水強灌進任風流口裏。

「你總喜歡逼我!」秦晚楓猛地摔掉茶杯,一把扣在任風流頸項間用起力來。

任風流被他扼得一陣難受,卻只是喘息不語。

窗外吹起風來,風很涼,秦晚楓歎了口氣,漸漸松開了手。

「我當年一時糊塗,害了師傅,害了你。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該那麽一輩子躲在香雪海裏。師傅給我取名莫言敗,我真不知道他是對了還是錯了。」

秦晚楓低訴了往事,伸手解開了任風流身上的繩子,然後扶着對方坐到床邊。

任風流被綁在這樓上水米不近,又日日受凍,再加上在香雪海與秦晚楓交手時受傷不輕,早就渾身無力。

「人不言敗,天要亡你,又有何用?」

任風流勉強笑了聲,聲音嘶啞而疲憊。

秦晚楓冷眸一縱,又強自壓下了怒氣,他輕撫着任風流的長發,如同以往那般。過了片刻,才沈聲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師兄,你太信命了,連後悔也不會。」

「不,我後悔。」

「後悔喜歡過我?」秦晚楓先一步問道。

任風流睜開眼,往日清亮的眼裏不知為何變得灰蒙蒙一片。他想自己大概真的是瞎了,很早以前,看見秦晚楓的第一眼,就瞎了。

秦晚楓專注地看着他,已從對方沈郁的面容裏找到了答案。他笑着握緊了任風流的斷腕,斜過頭看見了雲端南飛的雁。

江湖上的人,不管有名氣還是沒有名氣,幾乎都有屬於自己的名號。

林飛騁從輕功第一到被胡亂猜測為陰陽人的神秘西帝,短短幾月之間,生活也大變了模樣。

他用萬金密卷裏找到的黃金把自己的行頭打扮得華貴漂亮,然後再依照着任風流昔日的悉心指點,開始慢慢把曲譜向刀譜變化練習。雖然有些關鍵之處,仍不甚清楚,但憑着天生的機敏和任風流所教授的內功心法,林飛騁仍就很快練就了一身絕世奇功。

既然秦晚楓是東皇,而現在自號西帝又有何不可?

林飛騁一想起秦晚楓那張不可一世的臉,雖然的确感慨對方身為男子實在是貌美異常,卻也覺得這樣的人實在可恨至極。

自己不過偷偷摸摸取點不義之財罷了,而對方卻陰陰險險害人奪命,不僅弄瞎自己師兄,還害死自己師傅,不知那張漂亮的表皮下的心該如何狠毒。

林飛騁自號西帝以來,并不見東皇神教那班人有什麽舉動,而他想知道根據線索找出東皇的住所一時也成了難事。

「瞎子,但願你沒事。」林飛騁歎了口氣。

窗外月正圓。月圓的日子裏,落月閣的景色非常美。

秦晚楓在水榭中擺起一桌酒宴,在座的賓客只有任風流一個人。

湖水面上波光粼粼,倒影着濃濃的月色,偶爾一陣風起,水面泛起漣漪,煞是好看。

滿桌的素席,仍就按照往日香雪海裏那樣準備。

秦晚楓替任風流斟上酒,再遞到他手邊,柔聲說道:「師兄,無香之水,最為醇厚,請滿飲一杯。」

任風流斷腕并未被接好,此時握起酒杯頓時劇痛難當。

但是這是他的師弟敬的酒,他又怎麽能不喝。任風流緩緩舉起酒杯,仰頭飲盡。

「酒是好酒。」任風流放下酒杯道:「人卻非好人。」

他別開頭,淡淡一笑。

「何必談那些掃興的東西,今晚我只要你陪我賞月而已。」

秦晚楓半閉着眼,品着杯中的無香,并沒有在意任風流對自己的譏諷。

「賞月?師弟,難道你忘了我是瞎子,你親手毒瞎的瞎子。」任風流笑道,話語間卻漸漸有些激動起來。因為他想到了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曾是多麽的殘忍和陰毒。

十年之前,任風流并不知道他的師弟會在一夜間兇相畢露。

那個夜晚,他如同往常般在香雪海的樹林裏習練武功,然後回房沐浴更衣。

他總把自己搞得很累,因為他想忘記一些事。

「師兄,你在屋裏嗎?」秦晚楓推門進來的時候,任風流已經準備上床休息。

「師弟,有什麽事?」

看見師弟進來,任風流急忙又穿好衣衫。

随着淡淡月色一同進屋的秦晚楓,舉手投足間輕盈優雅,看起來特別美。

「想談談心事罷了。」秦晚楓笑着坐下,直直盯着任風流。

在香雪海裏,任風流和秦晚楓同他們的師傅眉已經隐遁了不少年月,然而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以及因景而生的寂寞依舊讓人難以譴懷。而出乎任風流意料的是,自己看起來淡然一切的師弟似乎特別想離開這裏,甚至不惜幾次和師傅争執。

而眉已經老了,自知時日不多,他把自己珍藏的劍譜教給了秦晚楓,卻把克制劍譜的刀譜留給了任風流。

眉把刀譜交給任風流的時候,摒退了秦晚楓。

任風流隐約看見自己師弟的眼裏,有多麽的不甘。

其實,他真是不願意看見秦晚楓有半點委屈和傷心,因為他把對方默默地愛着。

心事。每個人都有很多心事。

任風流有些無奈於這個詞,因為他自信自己的心事要比秦晚楓多得多,而且無人可傾訴。

「師兄,或許你會認為我實在不像話,師傅救了我們,又教我們武功,我卻不知足地想離開香雪海,想以師傅教的武功名揚天下。」秦晚楓自嘲地笑道,幾縷發絲輕垂了下去。

「外面的人,都認為馬車主人以及馬車主人的弟子不是什麽好人,師傅也只是擔心你出去會有危險罷了。」任風流寬慰他道。

「外面的人,不過是怕我們罷了。讓他們更怕,他們就不敢多話了。」

秦晚楓兀自冷笑,眸中的水色也變得深沈。

「師兄,那日師傅把刀譜給你的時候,說了什麽?」

如有一日,你的師弟想要危害武林,你務必要阻止他。

「沒什麽,師傅不過叫我不要以刀譜上的武功任意妄為罷了。其實我早就倦了什麽天下第一的武功,反正在香雪海裏安安穩穩過完下半生也就行了。」任風流輕言淡寫地把眉的原話遮掩了過去,他看着目光中似有不甘的師弟,無奈地笑了笑。

「呵,師傅總是那麽寬仁。」

秦晚楓站起身,擡頭對任風流笑道。他轉過身,望着窗外的月亮,背影單薄而孤獨。

任風流突然很想伸手抱住他。

「師兄,我的确不甘,為什麽我們這麽年輕,卻要困頓在這香雪海一輩子,又為什麽我們不能靠自己的雙手去享受這天下無雙的地位和名譽。」

秦晚楓轉身又道,他一步步走近任風流,任風流一步步後退,一直退坐到床上。

「呆在這裏,我實在太寂寞。」秦晚楓閉目一笑,竟坐到了任風流的腿上。任風流大驚失色,正要推開對方,可是秦晚楓微微側着的臉,顯得那麽寂寞,那麽孤獨,讓人不忍離棄。

「師兄,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今夜,便陪陪我吧。」

秦晚楓解去了自己的衣衫,又替任風流脫去了衣物。任風流聽見他這番話,不知為何大為感動,再也忍不住便緊緊擁了對方在懷裏。

「師弟,我們一輩子在這裏吧,師兄絕不會讓你寂寞。」

如膠似漆。

秦晚楓低喘時的聲息聲聲動人,任風流摟緊他的腰,溫柔地動着身子。

他在一片迷亂中吻着對方的唇舌,對方也熱情地回應。

「師弟……」任風流雖然額上微汗,卻感到幸福的降臨竟如此美妙。

秦晚楓在身下緩緩睜開了明亮的眸子,對他一笑,扶在對方背上的手摸到一邊自己的衣服上,趁着任風流仍在恍惚之時,他準确地将一小瓶水撒向了對方的雙目。

那一夜,任風流瞎了,眉也被秦晚楓偷襲至重傷。

秦晚楓找遍了香雪海沒有找到刀譜,他把任風流頭朝下吊在水桶上,對方不肯說出刀譜的下落,便用水灌溺。到後來,秦晚楓也不再客氣,幹脆用上鞭子木棍等物拷打任風流。

可是任風流卻象瘋了般發笑,一個字也不說。

「這藥叫消魂,是我從師傅的醫書上看來的,服了此藥的人,渾身時冷時熱,不僅情欲難忍,而且頭痛欲裂,失心成狂,最後逐漸瘋癫至死。你既對我有不軌之心,如今又裝瘋賣傻,用這藥對付你最好不過了。」

任風流咽下消魂時,面無異色。

他知道,這就是上天對自己不倫之情的懲罰,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月光的确很美,秦晚楓冷冷地看着湖面的粼粼波光,把手中的酒忽然灑了出去。

酒如雨落在湖面上,濺起一圈圈漣漪。

而任風流仍回憶着那段痛苦的往事,他眨了眨眼,一如既望地只看到一片黒暗。

眉死了,他心目中永遠也不會老更不會死的男人最終因為傷勢過重死了。

任風流就躺在離眉不遠的地方,他恨自己只能聽着自己的師傅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知道那個心狠手辣的師弟莫言敗就站在門口,對方卻一動不動,就象在看一場好戲。

香雪海的那一夜還是如以往那般寂靜,但是一切都變了。

再沒有往日的平淡寧靜的生活,再沒有可以和自己一同活下去的人。

很奇怪,眉死後,莫言敗竟放了自己,也不逼問自己刀譜的下落,而是在自己的耳邊留下一聲低吟般的「師兄」後便飄然而去。

如果自己死了,所有的痛苦都可以結束。

任風流當時匍在地上,聽着莫言敗遠離的腳步聲這麽想。

但是自己終究沒有死,因為自己有必須要做的事。

所以他活了下去,變成一個瞎子後在孤獨封閉的香血海活了下去。

甚至,他還繼承了師傅的馬車,成為又一個馬車主人馳騁在江湖。

而同時,他的師弟也作為堂堂的東皇登場。

幾年以後,一個擅長使劍的年輕人攔住了自己的馬車,随後便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其實,第一個夜晚,和那個名叫秦晚楓的年輕人第一次肌膚相親之後,任風流就知道了對方的真實身份。

而任風流也隐隐感到,對方同樣知道自己心裏所想。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就那樣半真半假地留在了自己身邊,而自己也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繼續做馬車的主人。

他們時而共同坐上馬車游歷各地,尋找東皇的蹤跡,有時候便回到香雪海過一段寧靜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要是可以過一輩子也挺好。

可是任風流也清楚,這樣的生活又怎麽可能一輩子呢?有的人不會答應的。

消魂的毒一次解不盡,但是卻可以慢慢靠解藥化解毒性,毒性雖然漸漸地在身體裏變淡,可是每每發作起來還是那麽刻骨銘心。

任風流想,這份刻骨銘心的痛正好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一些人,一些事。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拒絕服食解藥,毒性快發作的時候,他會把秦晚楓拉到身邊,然後用對方的身體來替自己緩解藥性。

他憤怒地咒罵着害自己變成如此的人,絲毫也不溫柔地洞穿身下的秦晚楓,然後又在藥性漸緩時感到幾分失落惆悵。

而事後的秦晚楓總是一聲不吭地穿好衣服,替他蓋好被子後才悄然離開。

任風流總是醒着,閉着雙眼,靜靜地聽着秦晚楓遠離的腳步聲,有時候他很希望有一天這人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悠然的笛聲,帶着似曾相識的旋律萦繞在落月閣周圍清冷的空氣裏。

純淨得不染一絲雜塵。

可惜這樣的假象再也騙不了自己。

任風流淺淺一笑,摸索着酒壺自己又倒上一杯,一口飲盡。

秦晚楓放下玉笛,走到任風流身後,雙手挽在對方脖子上,望着天際笑道:「師兄,今晚的月色真的很美。」

看着任風流一語不發,秦晚楓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江湖上出了一個西帝,很象是林飛騁。落月閣這麽好的景色,什麽時候,我也得把他請來看看才是,不然你連喝酒都不開心。」

任風流的肩輕輕顫了顫,慢慢開口道:「你一定會敗在他手裏。」

秦晚楓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說道:「試一試就知道了,看看是我的劍快,還是他的刀快。」

林飛騁依舊過着一擲千金的日子,每日都去當地最大的酒樓吃飯,然後去最豪華的風月場館投宿。

他并沒有碰那些女人,只是單純地喜歡那裏上好的酒菜,喜歡被人伺候着更衣沐浴,更喜歡能安穩地躺到柔軟的錦羅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

但是每晚當他在散發着女人胭脂香味的溫暖的床鋪上睡覺時,卻會無由地想起香雪海淡淡的花香,那張又硬又冷的床,以及每天早上的白饅頭。

不知道現在任風流和白棗他們如何了?秦晚楓這家夥翻起臉來,真是和他那副長相差上十萬八千裏。

林飛騁擔憂地裹了裹被子,心裏有了新的打算。

既然秦晚楓遲遲不肯來找他,那麽只有他去找秦晚楓了。

東皇的名氣雖大,卻也十分神秘。

自從力戰七大門派的掌門之後,至今沒有人再見過東皇,更沒有人知道他的住處。

在東皇銷聲匿跡的幾年裏,江湖裏有東皇的名,卻無東皇的影。

而林飛騁憑着往日在江湖上東偷西盜而熟絡的消息鏈也無法得知秦晚楓究竟藏身何處。

他回過一次香雪海,那裏一個人也沒有,一具屍體也沒有。

轉眼一日又過,林飛騁在外面奔忙了一天,不知不覺又有些累了。

夜色一降,他提着金刀便尋着去了當地的花街柳巷,最後在一棟名為燕歸樓的地方停下步子。

看慣了怡紅院,依翠閣這些名字,林飛騁對燕歸樓很感興趣。

在這條街裏的,自然都是風月之所。

只是燕歸樓,這三個字似乎隐隐之間透着股和風月歡場不和諧的凄婉之意。

雖然讀的書少,但林飛騁還是知道那一條名句:燕歸人未歸。

「客館,何不裏面前?」

一個青杉小童看見林飛騁踟躇在門前,笑着便迎了上去。

林飛騁斜眼看了他一眼,心想,竟然連迎客的也不是那些滿身胭脂香的女人。

反正自己只是找個地方落腳休息罷了,有無女人倒也無關緊要。

林飛騁笑了笑,随了那小童便進了堂內。

和外面的稍顯冷清不同,燕歸樓裏一片歌舞生平,有人起舞,有人奏樂,有人喝彩。

林飛騁站在堂前,忽然苦笑了起來。

原來這燕歸樓竟是男歡之所,眼前兩兩相擁的莫不是男子。

雖然對男風之事他早有耳聞,可這卻是第一次踏進這麽與衆不同的風月場。

林飛騁正要退出去,燕歸樓裏一陣喝彩讓他忍不住回了回頭,不知何時,一名白衣人腳步輕緩地步到臺前,稍稍施禮後,這才舉起一管玉笛。

笛音一響,林飛騁立即一愕。

那樣凄清悠揚的笛聲和自己在香雪海所聽到的一模一樣。

他定了神去看吹奏笛子的人,雖然站得有些遠,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那個人的身影,林飛騁想,自己一定不會搞錯。

「秦晚楓!」 林飛騁出聲叫道。

臺上那人轉過身子,面向林飛騁仍舊專心地吹奏着玉笛,只是那微斂的眉目之間露出了一抹笑意。

臺上的男人身形颀長,發絲有幾縷淩散着已垂到了頰邊,五官之間多是陰柔俊逸之氣,這和秦晚楓的真面目倒沒什麽相似之處。

那男子聽見林飛騁如此大叫一聲,面上一笑,輕輕放下玉笛,走到臺前,對林飛騁說道:「這位客人,你認錯人了。」

「老板,這是您要的清茶。」

一個小倌端了茶點進來,又躬身退出去。林飛騁稍微一怔,只聽見那白衣男子已然笑了起來:「我就是這燕歸樓的老板,人稱白三。」

「原來是白老板,失敬失敬。」林飛騁一邊打量地這間布置得奢華的屋子,一邊向白三拱手行禮。「白老板長得實在象我的一個故人,而且曲子也象,所以這才認錯了。」

白三端起茶杯在手中把玩,好象沒在聽林飛騁說什麽,只是自顧自地嗅了嗅杯中淡淡的茶香,又随手拿起一塊碧玉色的糕點放到了口中。

「有緣便可相聚,林公子不必介意,今日你我一相識,他朝也算是故人。」

林飛騁朗聲一笑,不再多問,也端起糕點吃了起來。

落月閣,月色融融。

秦晚楓已經飲酒盡興,不多時便有了些醉意。他站起身子遙遙指着滿瀉月色的湖面,忽然笑道:「人生當如水中月,虛虛幻幻不知幾時真。」

「半真半假亦一生。」任風流輕哼一聲接口道,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難受。

秦晚楓斜冽着眸子看了任風流一眼,知道對方身上消魂的毒正在逐漸發作。

「消魂的毒是一次比一次難受,你現在這樣還忍得了嗎?把刀譜的內容告訴我,看在師兄弟一場的份上,我便放你回香雪海終老。」

任風流并不介意秦晚楓的譏諷,他深深吸了口氣,說道:「忍不了又如何,你想我開口求你嗎?那是妄想。」

「好。」秦晚楓恨任風流不識時務,揚了揚手便喚來幾名手下,吩咐道:「脫光他衣服,給我綁到大殿去。」

任風流聽見秦晚楓竟叫人脫去自己衣物,心中雖然憤恨,卻也無可奈何。

他仍坐在椅子上,只是身子已微微顫了起來。

「明早,這東皇宮中大小頭目便要來大殿晉見我,到時,先讓他們認識一下師兄你倒也不錯。」

秦晚楓邊說邊笑,目光中愈發狠絕。

「你自命風流,我便讓你風流個夠。」

任風流被人推攘着站起來正要被帶往東皇大殿,他忽然站住,回頭對秦晚楓笑了一笑。

「風流之人本當不為情誤,我卻不是如此,不然也不至有今日。」

秦晚楓臉色驀然一變,立即喝道:「帶下去!」

待到任風流被人押着走遠了,秦晚楓已沈下臉色,抓起酒壺竟不顧身份地灌了起來。

壺中的酒被喝得一滴不剩,秦晚楓腳步踉跄也不要人來扶。

他解了發髻,披散下一頭墨色長發,冷冷環顧了周圍幾眼,這才跌撞地往東皇大殿的方向去。

随侍在東皇神宮裏的婢女看見她們在主子神色癫狂地一路走來,都不敢吱聲,只能看着平日形容優雅的東皇又笑又罵地朝大殿而去。

任風流是瞎子,因為是瞎子,所以他不必看見那些人譏諷的神色。

東皇大殿裏有四根立柱,柱上分東南西北刻着朱雀玄武青龍白虎之浮雕,而任風流則被脫光了衣服綁在青龍柱上。

那些人綁好他便退了出去。當東皇大殿的門沈重地關上時,任風流才覺得松了一口氣。

消魂的毒越來越烈,任風流很快就覺得渾身發熱,頭痛欲裂,神智漸昏。

消魂中的毒素有一部分是極強的媚藥,不消片刻便把任風流折磨得掙紮扭動起來。

現在,他倒感謝起了秦晚楓,若不是對方把自己綁起來,還不知一會要怎樣醜态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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