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記憶
在欠下救命之情以前,唐闡就見過岑皛,而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相見,大約是十年前的事。那時,唐闡也只是個小孩子,他随着母親到集市上,正好看到了随父兄出來賣山貨的岑皛。那時候的岑皛,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自顧自地把玩着背簍裏的野生靈芝,可旁人的議論,已經冒了頭。
唐闡是在那些議論當中知道岑皛的事,他未免多看了幾眼這個小姑娘,發現她極專注的做自己的事,并未理會外邊的言論。那時候,他非常羨慕這個小姑娘。
之後,唐闡像着了魔似的,有意無意,經常跑到集市上尋找岑皛的身影,找到了就遠遠地看上一眼,免不了聽見旁人的議論。要是沒找到,就自己玩一會兒,然後回家去。
時間長了,他總結出規律。岑皛每次出門,都是跟着父兄一起,倘若只有父兄當中某一個人在,她定然不會出現。而且,岑皛出現在集市上的頻率并不高,平均下來,一個月不到一次。而且,有随着年齡增大而遞減的趨勢。
唐闡還發現了岑皛的變化,漸漸長大的岑皛,天真爛漫的笑容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冷淡的臉,外加一股冷冽之氣,好像遠遠地說着“生人勿近”,事實也如此。最明顯的一次,還是今天春天的時候。
那時候,岑皛随父兄到集市上賣獵物,正是人多忙碌的時候。有人叫她幫忙切野豬肉,她不答話,默默地拿了菜刀,麻利地切起野豬肉。那時候,她的眼神是冷酷的,冷酷中帶着一絲麻木。唐闡有理由相信,如果那時候躺在刀下的是一個活人,岑皛也會是這幅模樣。
持續多年的議論沒有停下來,很多時候也就是點到為止,并沒有人敢真正上前問些什麽。只是,這些話多多少少該傳到岑皛耳朵裏吧。
看着岑皛切肉時認真而專注的模樣,唐闡覺得,她未必知道多少,就是知道,也是那些表面上的東西。而且,岑皛出現在集市上的次數,越來越少。
有時候,知道的事少一些,煩惱也會相對少。但是什麽都不知道,難免被人視為傻瓜,像岑皛這樣的當事人,偶爾帶着些傻氣。
孤獨,倔強,冷酷,麻木,這些詞是唐闡對岑皛的新印象,褒義的成分不多,讓他有隐隐心痛。也許,是同病相憐的感覺。
在多次偷窺之後,唐闡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岑皛面前,慢慢地述說着有關岑皛的事,這是很奇妙的感覺。
岑皛,她未必知道唐闡這個想法。畢竟,一個小男孩從小盯着一個小女孩,還是遠遠地偷窺,這種做法太無恥了。
“榮家,不止是在伏硯,在整個神國,都是赫赫有名的家族。你想聽榮家的故事嗎?”
這是料定了她不知道啊。岑皛看了一眼唐闡,發現對方沒有揶揄的意思,就把拒絕的心思收了起來,“你說。”
唐闡說,神國的歷史要從聖母建國算起,那時候,追随聖母的十八位功臣被賜予姓氏,他們就是十八勳舊的祖先。十八勳舊分為巫族九姓和士族九姓,泾渭分明。士族九姓之首是桓氏,只是桓氏經常守不住這個位置,名不副實。只有榮家,才是真正的巫族九姓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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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氏一族,在神國是僅次于神族澹臺家的大族,經常與神族聯姻。歷代神尊,或多或少都有些榮氏血統,這或許也是榮家屹立不倒的緣由之一。
“身為榮家的後人,并不是恥辱。”
唐闡看着岑皛,他想要傳遞什麽信息呢?或者對他而言,岑皛的“榮家人”身份是有特殊含義的。
“我叫岑皛,不姓榮。”
岑皛冷冷地道,她并不在意榮家的輝煌,因為這一切與她無關。她更不會覺得恥辱,因為她不是榮家的人。“岑皛”二字,還不足以說明一切?
對于岑皛的回答,唐闡不覺得驚訝,他知道榮家沒喲拿出足夠的誠意接納岑皛,甚至都沒有這個打算。但是,眼下的局勢,榮家是不可能将岑皛永遠排斥在外的,身為當事人的岑皛,不能不早做準備。
“姓氏,與生俱來。榮家,總是要接納你。”
唐闡好像一個洞察世事的人,緩緩道出他所認為的事情發展方向,“人活着,有太多身不由己。姓什麽,真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不能自己決定姓氏,這一點岑皛認可。不止姓氏,她的名字都是別人給的。可是,唐闡為什麽要說這些?他有什麽目的?他與榮岑兩家又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說這些?”岑皛表達了自己的困惑,她的語氣裏有一絲不耐煩。唐闡知道,接下來的回答如果不能令岑皛滿意,他就得走人了。
“你救了我的命,我希望你過得幸福。”這是唐闡的回答。
幸福?岑皛掂量着這兩個字,在她的記憶裏,似乎并沒有刻意考慮過。什麽是幸福?現在的她就是不幸嗎?回到榮家就是幸福嗎?
岑皛露出一絲鄙夷,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只能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吧。她想要的,一向極為簡單。一家人在一起,一起勞作,一起吃飯,一起上山打獵。捕獲獵物,她就會無比開心。但是,家人現在何方?捕獵的工具,又扔到了何處?
唐闡觀察到岑皛的表情變化。長大後的岑皛,臉上不會那麽輕易表露出情緒,就是偶爾有之,也得是非常細心的人,才能覺察那種細微變化所代表的含義。唐闡知道,他勾起了岑皛的傷心事。
人說“節哀順變”,唐闡沒法對岑皛說出這句話。他知道一個很殘忍的事實,那就是無論岑皛是否願意回到榮家,她都會在外力的作用下回到榮家,而她回榮家的過程,必然伴随着失去養父一家的痛苦,這是毋庸置疑的。
岑皛現在已經踏入榮家的門檻,還是因為她已經“無家可歸”,榮家就是再不願意,也得處理好這件事。榮家的後人,不能流落街頭,這是個顏面問題。
“榮家,總要給你一個交代。”
是啊,榮家總是要給她一個交代的,岑皛有這麽想過嗎?如果沒有想過,又怎麽會産生共鳴?
“按你說,我就不可以一走了之?”
這是在詢問唐闡的意見了,岑皛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問他,她心中煩悶,這個想法憋了好久,今天好像一時氣憤就提了出來。她還沒出過遠門,她要考慮這件事。
“如果想走,你早就走了。”
真正下了決心的人,不會磨磨蹭蹭到現在,唐闡明白,岑皛決不會輕易離開。對于岑皛來說,這裏就是“家”所在的地方,一旦走了,只怕連回憶也沒有了。
好像真的是那樣。岑皛想着自己近來的變化,她只是因為被岑竣逼迫,不得已考慮這個辦法。随着岑竣被殺,她落得家破人亡,那種一走了之的念頭反而淡了。在岑玖承諾管她吃住的時候,她就那麽動搖了。
在榮家受到的羞辱,未必比之前少,為什麽她能忍受?難道是血緣關系在起着作用?
反正,被人說中心事,肯定不會好受。岑皛冷冷地瞥了唐闡一眼,她很是不快。
“救命之情,雖然還不起,還是要想辦法償還。如果你遇到了放心事,不妨來找我。”
岑皛只是看着唐闡,露出了一絲訝異。
“我沒有通天的本事,但我可以坐下來,就像今天這樣,聽你說。”
唐闡同樣看着岑皛,他眼裏是滿滿的誠意,仿佛将一顆真心,捧着放在岑皛面前。
岑皛迅速移開視線,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非常別扭。雖然在那一瞬間有被感動的意思,但她還是沒法立刻接受,她還沒有習慣面對父兄意外的異性。她意識到自己的忸怩,她覺得奇怪。
唐闡微微一笑,他知道目的已經達到,像岑皛這樣長大的人,是不會輕易依靠別人的,能這樣坐下來好好說話,已經是個很好的開頭,斷不能在奢求什麽。對于吃軟不吃硬的人,還是慢慢來的好。
人心,是可以焐熱的。
“時候不早了,我得去采藥了。”唐闡忽然站起來,動作麻利地收拾着背簍,“說好了,有事來找我。”
岑皛看着唐闡離去的背影,初時有那麽一點點的不舍,待聽了後面那句話,心裏暖暖的,就覺得不需要把那別扭的話說出來了。
唐闡走遠了,岑皛才回過神來,她今天的柴還沒砍夠,回去不好交差。其實,幾天下來,她已經發現,那位令人讨厭的劉大娘并不會因為柴薪的數量而責備她,只是她心裏藏着一股氣,她認為自己現在吃住都是榮家的,不能做個閑人,不能欠人家的。
因此,岑皛往外邊走了小段路,拿出柴刀,繼續砍柴。人的心情好了,做事的動作也快了,竟然不覺得疲憊。
岑皛不知道,這種變化只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