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為你
小年次日,天氣晴好,刮起了南風,風裏帶着水汽,黏糊糊的。正是休息時間,唐闡來找岑皛,給了她一本手抄的《姓氏譜》。岑皛這段時間也認識了不少字,看了看封面,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書名。
“姓氏譜,做什麽的?”岑皛一臉疑惑,這麽小的字,用來臨帖,眼睛都要瞎了吧。要是作為閱讀,好多字,她未必認識呢。
“自聖母繼位以來,神族、十八勳舊、寒門庶族的争鬥,全在這上面。”
唐闡把《姓氏譜》拿過來,翻開一頁,告訴岑皛:“神族,澹臺家,神國最尊貴的家族,七百年來,從未改變。”
他又翻了幾頁,接着道:“巫族九姓,榮,藍,靖,裔,察,源,洛,崇,白。士族九姓,桓,穆,宣,康,成,安,文,平,莊。這是十八勳舊,與澹臺家共進退,神國的權貴。”
唐闡見岑皛露出神往之情,知道已經引起她的注意,便道:“不在這十九姓當中,是庶人,庶人裏有能做官封爵的,就是新貴寒門。神國的貴族,只承認那十九個姓氏。”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岑皛,然後道:“神族澹臺家,和十八勳舊,是不一樣的。巫神攝政時,不許神族幹政,之後神族子弟紛紛改姓,用十八勳舊的姓氏參與政事。已經改姓的神族,會賜堂號,以示區別。這些人,既不是神族,也不是真正的勳舊,成了為榮華富貴不擇手段的小人。”
那些改姓的神族,确實身份尴尬,但人家活的好好的,未必有唐闡說的這樣龌龊。唐闡這麽不加區分地謾罵,也不怕影響了岑皛的判斷。
“我現在的遭遇,跟這些人很像。”岑皛接過唐闡的話,苦笑道。她想,人家改姓,是自己的選擇,還可以過得好好的。她呢,完全是身不由己,還得遭人嫌棄,這算什麽事?
唐闡看着岑皛黯然傷神的樣子,知道已經達到目的,便道:“神國就是這樣,一個尊貴的姓,把下輩子都省了。”
岑皛道:“如果有人不服,那可怎麽辦?”
“七百年來,不服的人,多了去。”
七百年來,不服的人同樣很多,可神族和十八勳舊不但沒有倒下,反而開枝散葉,越做越大,直到今天,依舊是神國的核心。唐闡這麽說,已經很明白了。
岑皛不明白,按這個說法,唐闡家也是寒門,如今淪為流放罪人,連庶人也不如了,他難道要認命?
她沒有問,在她印象中,唐闡是個兢兢業業的菜農,服侍榮家主人的時候,也算是盡心盡力,似乎沒什麽不滿的,也不見怎麽抱怨。
過了一會兒,唐闡又道:“貴族,平民,奴隸,這是神國的三個等級,寒門夾在貴族和平民中間,既無法上升為貴族,又不甘心做回平民,也許能變成一個新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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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這是貴族對新貴的蔑稱。怎麽說,寒門都是比平民更接近貴族的人。至于奴隸,唐闡現在的身份,他似乎不屑于說這個。也許,這是寒門子弟的內心想法,有意無意地,就沖唐闡口中說出來了。
岑皛只是看着唐闡,對于眼前的人,她忽然覺得陌生。之前,是她将唐闡從虎口下救出來的,心底未免有一絲輕看他。此後的相處,未免隐含着這麽一點心思。如今,再看看眼前的人,還是那個需要她施以援手的人?
臉還是那張臉,給人的感覺卻如此陌生。岑皛心裏,有那麽一絲不安。這不安的來源,令她更加不安。
“阿皛,好好看這本書,不認識的字,不懂的話,盡管問我。”唐闡鄭重其事地道,他眼裏,滿是期待。
岑皛拿着那本《姓氏譜》,就在剎那間,她心裏湧起一絲反抗的想法,她為什麽要絕對服從這個人?為什麽?也許是剛才的不安在作怪,也許是從前的好感仍在起作用,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她點點頭,模樣乖巧。
她也許還不知道,自己是如此一個多疑而又遲鈍的人,是矛盾的結合體。要是被人點破了,肯定難以接受。
唐闡看到岑皛神情的微妙變化,他沒有點破,更沒有追問,只是道:“阿皛,你注定要與這姓氏糾纏不清,不如看看別人的事,也能找找經驗。”
岑皛沒有回答,她翻開《姓氏譜》,是唐闡的筆跡,她能一眼認出來,竟然莫名開心,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有些人,生來富貴,有些人,生來貧賤,你說,這公平嗎?”
正認真翻閱《姓氏譜》的岑皛,沒來由地這麽一問。
唐闡沒有立刻回答,他反問道:“榮介亨和岑崛比試誦經,這公平嗎?或者說,岑崛跟榮介亨比試箭術,公平嗎?”
不待岑皛回答,唐闡便道:“不公平。榮介亨出身巫族九姓,熟悉經文,跟岑崛比這個,他是欺負人。反過來,岑崛要跟榮介亨比箭術,也是欺負榮介亨。公平是,要強者收斂,要強者照顧弱者。如果不分強弱,一視同仁,就是平等。”
平等與公平,本來就是難以兼顧的事。岑皛嘴唇動了動,道:“因為祖先的功績,後人就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很難讓人信服。”
岑皛不說公平不公平了,她換個說法。就算相信沒有絕對的公平,她還是覺得不悅。
唐闡道:“人生在世,為自己,為子孫,辛辛苦苦積攢下的東西,還是要留給後人,看起來像是天經地義的事。子孫要是守不住,那是子孫的命。對此滿腹牢騷的人,應該沒有從祖先那裏得到什麽,也沒能給子孫留點什麽。”
岑皛承認唐闡說的有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太冷酷無情了,讓人心裏不痛快。對面的人是唐闡,她必須有所克制。
“你呢,你是為了誰?”
這是岑皛的問題,人生在世,除了為自己,為子孫,還可以為了誰?或者說,唐闡心裏所想,到底要為了誰而活着?岑皛,想要知道唐闡的想法。
唐闡沒有立刻回答,他注視着岑皛,似乎在思考些什麽。岑皛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她覺得無法面對那樣的目光。
突然間就安靜下來,氣氛有些異樣。
“我啊,”唐闡輕輕嘆息一番,一字一頓道:“上為父母,下為子孫,中間呢,希望為你。”
岑皛訝然,她擡起頭,正好對上唐闡熾熱的目光。她相信,他是認真的。她心裏,忽然莫名的感動。
如果他是真心的,就算表現得冷酷些,也是可以接受的吧。岑皛感覺垂下頭,她輕輕咬着下唇,不知該如何面對唐闡。
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總得給個回應吧。岑皛心裏亂亂的,大冬天,只覺得身上發熱。
從唐闡這兒可以看出來,岑皛臉紅了,不是因為尴尬而臉紅,而是少女的嬌羞。像岑皛這樣個性強硬的女孩子,是極少會有這樣的表現。所以,她對唐闡的态度,肯定是不一般的。
唐闡不急于戳破這層窗戶紙,雖然他拐彎抹角地說了不少類似的話,岑皛的表現卻還未達到他想要的結果。他不能太急,岑皛才到那個年紀,因為成長的關系,很多事情還沒開竅。他有耐心,他願意等岑皛長大。
現在,岑皛已經會臉紅了,這樣的進步,足以安慰唐闡的苦心。唐闡看着岑皛,出言打破了沉默。
“好了,別發呆了,練字去。”
唐闡故意扭頭看了一眼外邊,道:“外面有點事,我先去了。”
說罷,唐闡很随意地走到房屋外邊,跟父親打了個招呼,就過去查看蔬菜的情況,認認真真地當起菜農。
在唐闡轉身之後,岑皛的目光已經追随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在外邊的一舉一動。都是很平常的事,她晃晃腦袋,想要自己清醒些。她走到書桌前,磨墨。
墨汁已經很濃,她的心還未靜下來。最近,她越來越容易被唐闡牽着走。真是的,是距離太近了嗎?
岑皛想起從前的事,那麽多人裏,只有唐闡能給她這樣的感覺,要怎麽解釋?真的要往那一方面想?
她坐下,用筆蘸了墨,在紙上寫着。她是臨帖,寫出來的卻不是帖子上的字,而是——“唐闡”這兩個字。
她吃了一驚,趕緊查看四周,還好沒有別人。她拍拍胸脯,試圖安撫自己。她看了一眼紙上的字,怪醜的。她皺眉,将那張紙揉成一團,不放心,重新攤開,對折,再對折,這時忽然想到了什麽,她又将那張紙攤開,用筆蘸了墨,将“唐闡”二字抹去。一直抹到黑乎乎的,這才放下筆。
看了一眼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她心中一動,忍不住又折起來,然後“嘩啦”一聲撕開,一下,兩下,三下,直到撕成細碎的一小塊,她才停下來。
白紙上躺着黑乎乎的“屍體”,岑皛一手撐臉,一手捉筆,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