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過年
舊例,到了年邊,榮府要賞賜自家奴仆過年之物。榮府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奴仆不下百人,每個人賞賜一份東西,積少成多,也是不少的數目。時間長了,榮府風光不如從前,這竟然成為一項沉重負擔。
榮府的當家,也曾想過改變。然而舊例既在,奴仆們拿慣了,現在輕易改去,遭來怨言,也是萬萬不可的。何況在這兩虎相鬥的時候,榮府必須撐起場面,不能表現出衰弱的模樣。盡管如此,今年的成例還是減了。
岑皛聽到奴仆們竊竊私語,抱怨今天的賞賜少了,過年就怎麽怎麽樣了。她在心中冷笑,想着這些人真是挾恩報怨,得了便宜還說三道四。
她是不知道,榮府有兩只手,一只手是那伏硯城中的八百駐兵,名義上是國家的軍隊,實際上靠榮府私産養着,等于榮府私兵;另一只手就是那數以百計的奴仆,支撐起榮府的産業,提供源源不斷的財源。
這兩只手,沒有一只是能得罪的。榮府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撐下去。結果,弄成現在這樣:主子面上風風光光,瞧不起奴仆,實際上卻不敢得罪這些人,就是聽到些議論,也不敢怎麽樣。
只能說,這樣的榮府,就像是經過了無數次修繕的舊屋,面上還過得去,實際上只要大風大雨一來,就得動搖西擺,再也裝不下去了。
岑皛不知道,她以為是榮府的奴仆們要得太多,不知道榮家人是如何心狠手辣,實際上還是她不了解局勢。
唐家人是流放罪人,也是榮府的奴仆,自然要過來領賞。因為是過年,之後還要謝恩,唐家全家都來了,外帶一個岑皛。
排着隊等了不少時間,岑皛終于領到自己那一份。她仔細一瞧,衣服糕點都不少,還有不少零碎物件,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天哪,這麽多東西,也能叫少?
她忍不住皺眉。領了東西,就得去謝恩。岑皛是跟着唐家人去的,謝恩也要排隊,就是隊伍沒那麽長。
岑皛為這事苦惱,她想着要見到榮家人,心裏就不痛快,這心裏不痛快了,就沒法集中注意力,所以一雙眼睛亂瞄着。這一瞄,又瞄出事來了。
榮廷芝的侍女,正探頭探腦呢,因為這一下與岑皛對上了眼,就過來拉着岑皛,要把她帶走,還說是小姐的吩咐。唐家人問清楚了,也不好阻撓,岑皛心中不樂,亦只好跟着去。
岑皛将手上的東西交給唐闡,跟在那侍女後邊,垂着頭,躲開那些異樣的目光,穿過幾道門,便到了僻靜地方。
在一個精致的小院裏,榮廷芝坐在石凳上,笑盈盈地看着岑皛。這對岑皛來說,不啻于驚吓。
那樣子的榮廷芝,也會露出這麽親切的笑容,果然是快過年了,要博個好彩頭?岑皛陰着臉,小心翼翼地走進。榮廷芝示意她坐下,她不坐,榮廷芝就站起來。
這時候,小院裏只剩下她們二人,四下裏靜悄悄的。岑皛見榮廷芝站起來,心裏一慌,竟然賭氣般坐下了。榮廷芝見了,亦不責備,只是依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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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氣氛,确實尴尬。
岑皛的手指在石桌下邊不自覺地捏着,這個季節,本來是陰風陣陣的,如今風向一轉,太陽熱烘烘的,只需單薄衣裳,比初夏還熱。她的心情被這風一攪,更加燥了。
“你這樣,是生我的氣?還是對爹娘不滿?”
榮廷芝斂起笑容,這樣就很明顯,她也不是那麽好說話的人。雖然她話裏将岑皛當成家人一般,卻是質問的語氣,搞得好像是岑皛犯了天大的錯誤。
岑皛自然不滿,她是被丢棄在榮家門外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承認這個身份,榮家人卻對她步步緊逼,倒像是她做了傷天害理的事,為榮家所不齒。今日,榮廷芝派人将她喚來,二話不說,先上質問,卻是何意?
岑皛不答,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也不想說什麽,跟人辯論,她一向是占不得便宜的。與人動手,也得挑對手。自從她對自己的力量有所了解,就傾向于消極反抗。在榮家面前,已經不知不覺這麽做了。
因為岑皛沒有說話,氣氛頗為不妙。榮廷芝等不來下一句,只能自己想辦法。
“好了,都要過年了,開心些,來,我送你一件東西。”
榮廷芝一邊笑着,一邊拿出一塊東西,放在石桌上,“這是我去什桐神廟求來的平安符,給你帶着,可保平安。”
“什桐神廟”四個字,岑皛聽唐闡說過,據說是洵都乃至神國最靈的神廟。洵都離伏硯,也挺遠的,榮廷芝不會專程去為別人求平安符,所以只能是順路了。岑皛眼珠子轉得飛快,她又想到另一個問題:為什麽要送她平安符?
“平安符”三個字,會讓人想起相反的意思。如果這個人是岑皛,送平安符的人是榮廷芝,未免更容易想入非非了。
岑皛離開擔憂起自己的性命,她忘不了岑玖那杯酒,就算榮介亨的糕點無法證明有毒,她還是不能放心。對岑玖的惡劣印象,已經蔓延到榮家其他人身上。
眼看岑皛只是坐在那裏,并不曾動一動,只是眼珠子亂轉,不知已經想到哪兒去了。榮廷芝受了打擊,她感受到岑皛的不信任,事态發展比預想中的差太遠了。
去什桐神廟求一個平安符送給岑皛,自然有保佑她平安的意思,這是榮廷芝的想法。榮廷芝是虔誠的女巫,深深相信平安符的威力,所以才這麽做。她有考慮過岑皛的反應,也許會冷漠些,但不至于拒絕吧。
榮廷芝記得,岑皛雖然會表現出厭惡,但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是個明白人。然而,今天這個“明白人”要給她臉色看了。
“拿着,我送你的。”
榮廷芝的語氣已經變了,她伸手将平安符推到岑皛面前。人都是有脾氣的,面對那樣不吭一聲的岑皛,她的耐心受到了考驗。
榮廷芝還是希望表現出做姐姐的友好,她再次露出笑容,希望以此緩和氣氛。不得不說,一言不發的岑皛,比榮介亨還可怕。榮廷芝忽然産生這個念頭,果然是自家人啊。
“多謝。”
岑皛語氣生硬地說了這兩個字,她伸出右手,抓住那個平安符,攥在手裏,縮回石桌底下。她本來想說“多謝大小姐”,這樣就可以表明各自的身份,只是後邊三個字來不及出口,錯過了那一刻,就沒法補回去了。
靜默再次降臨。
也許榮廷芝曾經期待過岑皛歡呼雀躍的模樣,她終究是要失望的。她希望以一片真心對待岑皛,不料已經受夠了的岑皛,不會輕易信任榮家人,這真是遺憾的事。
“法師說,這東西靈驗,你好好帶在身邊。”
榮廷芝本來還想說什麽,但是看着岑皛一臉冷淡的樣子,終于說不下去了。再待下去,雙方都不會好受吧。
“好了,你回去吧。”
榮廷芝雙手擊掌,剛才領岑皛過來的侍女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帶阿皛回去。”
岑皛默默起身,她醞釀許久,本來有些話想對榮廷芝說的,到了這時候,卻開不了口,或者說已經忘了要說什麽。既然可以回去了,就不用再費神了。
榮廷芝目送岑皛離去,她發現岑皛比來時輕松了許多。
岑皛回到了那一衆奴仆裏,發現排隊領賞和謝恩的人都少了許多,唐家父母已經走了,唐闡還在等她。
“謝恩了?”
岑皛四下查看,便向唐闡問道。唐闡點頭,道:“回去吧。”
“我還沒去謝恩呢。”
“你不用去了。”
岑皛還想說什麽,這時候,她猛地發現,奴仆們謝恩的對象,不是榮家當家,而是王大管家。原來,連接受謝恩的人,也還是奴仆。這樣,她果然是不用過去了。
這就是等級尊卑?岑皛冷笑。
回去的路上,唐闡問岑皛發生了什麽,岑皛就把見到榮廷芝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還把那個平安符拿給唐闡看。
“榮大小姐送的,就收着吧。”
唐闡這樣說,岑皛關注點不在這個,她問:“真是什桐神廟的東西?”
唐闡忍不住笑了笑,摸出一物,也是個平安符的模樣,“這是北什桐神廟求來的,你看看,是不是差不多?”
岑皛仔細比對,發現自己手上的還精致些,便信了,嘴上卻漫不經心地問:“什桐神廟也有南北?”
“神炔遷都,遷不走的,就造個新的,名字還是舊的,就有了南北昭明神宮,南北什桐神廟之類。要是有機會,都去看看,也是緣分。”
岑皛大喜,道:“好啊,我想去。”
唐闡道:“這個,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在,先回家。”
岑皛心情大好,小心翼翼将那護身符收好,她珍視此物,卻不是因為榮廷芝。
唐闡默默把護身符收回去,這玩意兒,他還是第一次拿出來給別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