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

#16 雪

“你願意這麽叫我也可以,加個‘醬’的尾音也不錯,反正我是和你最為接近的人。”

同自己的聲音一模一樣的男中音從移動終端裏傳出來,槙島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說:“哦?我一直以為最接近我的人是狡齧慎也呢!”

“呵……對于那個男人我也是興趣濃厚,但是,還是對你的興趣更大……真命天子,大概可以這樣形容吧!”

“你這麽說我真該感到榮幸呢!但是很抱歉,我對你沒那個意思。”

“原來如此……不過,單相思也是一種很難得的娛樂,你說對吧?”

“是麽,我倒是更喜歡兩情相悅。”

“欸?好奇怪,我一直以為我們兩人會是英雄所見略同呢,難不成複活後的你,連人格都改變了?”

拿着移動終端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不是因為冷,而且因為對方話語中透露出的不自然的熟悉感……只是這麽一下,槙島卻可以肯定自己的動搖被對方看穿了,臉上頓時像潑了暗色水彩,這份陰森,是由不悅的畫筆繪制而成的。

這個“老師”絕對知道什麽……

關于他的複活,關于救活他的那些人,關于他本身……

“怎麽不說話了?你難道不該問我為什麽會知道你的事?”

“呵呵!”

半晌,微笑再次成為了雙唇的僞裝,槙島回答:“明知你不會告訴我,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再說了,和自己的聲音像這樣對話,會讓我覺得是産生了幻覺。”

“幻覺麽……如果你這麽想我可是要讓你失望了,因為我……是真實存在的。”

“說的也是呢,不然是誰給了織田清也成為免罪體質的藥?”

“哈哈,被發現了啊!那種藥銷路很好哦,大家都很想像你一樣擺脫西比拉系統的支配……怎麽樣?要不要和我比一比?”

“比什麽?”

“就比誰先毀滅那個不吉利的系統好了……”

“沒興趣呢!”

給了移動終端那頭的男人一個斬釘截鐵的拒絕,槙島金瞳微眯。

“不要誤會,我并不是恐怖分子,也不是中二少年,更沒想過把系統、社會什麽的都毀滅掉……”

我只是……希望人類以符合人類的方式生存下去罷了——

最後這句心裏話,他自然沒有講出來,雖然那個“老師”看似很了解他,但相反的,對他的內心卻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會以這種方式來試探。

結果,他的內心果然只願意對一個人敞開呢!

上揚的目光穿過朦胧的夜空,最終落到了前方,正在和宜野座分析案件的那個男人身上。

棱角分明的側臉,無時無刻不雕刻着一絲不茍的神色,那對黑瞳,即便潛伏着孤獨的暗影,也始終不放棄對正義的探索和追求——信念,是支撐着這個男人的靈魂。

狡齧慎也……我……對你……

“你現在在想誰?!”

突然,移動終端裏傳出的男聲變得異常嚴厲,好像尖銳的刀子,一刀捅進了槙島耳朵裏。

“呵……我大概在想兩情相悅的對象吧!”

槙島半開玩笑地回答道,他想,因為他的這句回答,通話中的男人表情一定扭曲的很難看。

而他,會為此感到心情愉悅。

“是嗎,那就這樣好了,為了你的兩情相悅,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

明知對方是在挖陷阱給自己,可槙島還是毅然決然地跳了下去。若是因對未知懷有恐懼,而止步不前的話,那麽人類就沒資格做靈長類生物了。

“如果不指望我回禮的話,我就欣然接受了。”

話音剛落,他伸出手點擊屏幕上顯示的“ept”。彈出的窗口出乎意料,只是一幅圖片。圖片設計相當考究,正面一行以Bodoni字體寫成的英文宣告了它的價值。

“這是……電子票?”

“沒錯,這票可是很貴的,去好好享受吧,和你兩情相悅的對象……”

啪嗒!

知道對方擅自切斷了通信,槙島悻悻地将移動終端收進大衣口袋裏,擡頭的瞬間,金瞳中突然映出了狡齧的臉。

“你在幹什麽?”

“……”

長長的睫毛眨了兩下,随後槙島盈盈一笑,微彎的唇吐出充滿搪塞意義的萬能回應——

“沒什麽”。

“是嗎……”

明知槙島在撒謊,狡齧也沒有追究,他知道只要不是槙島本人的意願,就算他用鉗子恐怕也撬不開這張嘴。

“回去了!”

“這就回去?你不跟你的前同事們好好敘敘舊?”

“有什麽好敘舊的,難道要跟他們講講當初殺死你的全過程嗎?”

“這還真是……欺負人的說法啊……”

聳聳肩,槙島不經意地側過頭,翹了一下嘴唇。

“就算你做出這麽可愛的表情我也不會覺得你可愛的。”

“嗯?”

沒理解狡齧話中的意思,槙島扭回頭注視眼前那張有些泛紅的臉。

“啊,這是……”

星星點點的白色物體飄到了狡齧的鼻尖上,槙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沒想到……是雪……”

涼涼的感覺從指尖傳來,是雪的溫度,還有人類肌膚所産生的暖意,是狡齧鼻尖的溫度。

“這麽說的話,已經進入初冬了呢!”

狡齧淡淡地說道,漆黑的眼眸注視着槙島緩慢收回的手。

那只手,很白,而且像冰一樣冷。

“聽說以前的東京是很少下雪的,至少在現在這個月份,不會冷到這種程度。”

一邊說,槙島一邊邁開腳步,和狡齧一起朝着停放摩托車的位置走去。

也許是有雪在飄的關系,即便是只有幾盞路燈裝點的破敗的小路,此時此刻也變得像童話故事中的場景一般,美好的叫人禁不住懷疑它的真實性。

“是啊,這些年,天氣越來越冷了。”

“究竟是因為天氣變冷所以人心也變得寒冷了呢,還是因為人心變冷所以連雪都這麽早就降下來了。”

踱着穩健的步子,槙島在欣賞雪景。比起在人工投影的粉飾下繁華得令人生厭的城市,他更偏愛這種沉睡在自然中的美——

靜谧、純潔、真實。

“沒想到你還是個浪漫主義者啊!”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你好像很喜歡雪,喜歡雪的家夥應該都很浪漫吧?”

“是這樣的麽……硬要說的話,我不是喜歡雪,而是喜歡不摻雜任何虛幻元素,最為純粹的東西。”

“例如?”

“你……”

胸腔裏咚地跳了一聲,好像被鼓槌擊中,狡齧情不自禁地張開嘴,眼裏也像是看到了全世界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那樣驚訝。

“這個玩笑可一點都不好笑。”

“說的也是呢……”

槙島沒有多做解釋,過于端正的五官坦然地舒展在臉上,無論何時,他這副從容的模樣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議——最想追求人性光輝卻最不像人類的人類——其他人一定會這樣為他下定義,這點自覺,他還是有的。

雪仍在飄,世界仿佛被這抹純潔的白洗淨了——不合常理的機械化,不夠人道的智能化,不敢置信的理想化,一切喧嚣、聒噪都蟄伏在雪的寧靜之中。

狡齧和槙島兩人之間,再沒有對話。

無聲,其實是一種很美好的體驗,只是時間久了會覺得寂寞,特別是人類。

“阿嚏!”

突然,一個噴嚏破壞了這份美好,不過也捅破了名為寂寞的那層窗紙。

用手捂住嘴,槙島抽了抽鼻子。

果然太冷的天氣不适合他,誰叫他原本體溫就低。

移到眼角的瞳仁瞥着那只白皙的手,指尖隐約可見的紫紅色像一股寒流,流進了狡齧的眼睛裏。

這家夥,就算把手塞進大衣口袋還是冷成這個樣子麽?

一想到這只曾用剃刀剝奪了無數人生命的手居然這麽不禁凍,狡齧就覺得這一定是某種因果報應。

“唉……”

嘆氣的同時,他伸出手。

“我也沒帶手套,兩只手是沒辦法了,但是一只手的話……”

寬厚結實的手毫不猶豫地伸到槙島面前,掌心裏,有不停飄落的雪融化在上面。

這只手,在等待,等待融化另一只手的寒冷。

“兩個大男人手牽手,你不覺得有些不正常?”

槙島側着頭以略帶嘲笑的聲音問道。雖然表現出來是這樣,但實際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狡齧的行為帶給了他怎樣的震動——

關心,這種情感對他來說是個未解之謎。從小到大,他被別人羨慕過,憧憬過,孤立過,畏懼過,追随過,憎恨過……但就是從來都沒有被關心過。

“反正這裏也沒人,而且你什麽時候幹過正常的事?”

讀出槙島表情中的遲疑,狡齧不禁覺得有趣。

這家夥,難道是在害羞嗎?

“我并不是在替自己着想,而是在為你考慮。牽着殺人犯的手,你這樣也算警察麽?”

“別想這麽深,而且你不是說過嗎?我早就不是警察了,只是頭狼。”

沒等槙島同意,狡齧徑直抓住了那只被凍得慘白泛紅的手——很冷,冷的難以形容。

“你這也算是活人的體溫嗎?”

五指用力,将槙島的手握的更緊,狡齧禁不住揶揄。

“是啊,搞不好,我其實是個死人呢!”

“那我真是謝天謝地了,最起碼不用再絞盡腦汁思考怎麽防止你胡作非為。”

“什麽啊,我明明一直都很安分……”

槙島不由得替自己辯解,看向狡齧的目光和平時僞裝出來的柔和不同,這次還帶了那麽一點點無辜。

“那就拜托你繼續安分下去吧,殺你真的太費力氣了。”

“呵……彼此彼此。”

凍的有些發白的唇輕挑,槙島雖然冷,但笑容卻是不可思議的溫暖。

就這樣,他和狡齧手牽手在飄着雪的夜晚漫步,很難想象,曾經拼的你死我活的他們兩人,現在竟像情侶約會似的。

命運,究竟在跟他開什麽玩笑呢?

槙島不知道,唯一确信的事是——狡齧的手,好暖。

深夜,缺少光照的地方,雪的顏色是暗灰的。

高聳入雲的建築物沒有防護欄的最頂層,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上面——

他或她,在搖晃。

好像耳邊有什麽人在演奏動人心弦的樂曲或旋律,身心都跟随着節奏此起彼伏。

然後——

他或她,飛了起來。

那是一種近乎于享受的飛行,是夢寐以求征服天空的人類最刺激的享受。

風在耳邊呼嘯,雪将臉頰打濕,自由從大張開的雙臂之間展開翅膀,緊接着,轉瞬即逝。

一根長舌黏住了正在享受飛行的弱小軀體,那是大自然賦予這顆星球的使命——

引力,就是為了奪走人類飛行的本能。

撲通!

當自由卻短暫的旅程到達終點之時,迎接他或她的又将是什麽呢?

死……抑或是……解脫?

深夜,缺少光照的地方,飄落下來的雪……變成了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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