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次要去市裏,以後邵乾可能要去上學的地方,邵安還是很着意地收拾了一番。沒有什麽像樣的衣服,因為哥倆身高差不了多少,他看上去還算可以的衣服都給了邵乾穿。最近邵乾反而比他高了,于是兩個人的衣服都談不上合身。
衣服不好,但一定要幹幹淨淨的。邵安實在挑不出什麽能給弟弟長臉的衣服,只能夜裏仔細洗了澡洗了頭,把自己收拾的幹淨些。還特意在幾雙布鞋裏找了一雙沒有下田穿過的,鞋底還保持着粗布的黃白。
第二天何偉業果真早早的就在鄉政府等着,還有一輛看上去很威風的紅旗轎車,前面車鏡上挂着的五星紅旗也是嶄新的。
邵安邵乾拘謹地坐在後座,車跑起來的時候邵安沒有享受到,反而有些惡心想吐。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邵安總是想吐又一直憋着,四十分鐘後等着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已經忍到了極限,偏偏不知道怎麽開車門。
還好前面的司機一直注意着他,車一停就立馬下車給他拉了車門。邵安一個箭步沖出去,在學校門口的河溝裏吐得稀裏嘩啦。
何偉業等他緩過來領着倆人往裏走,只走了不遠的距離,就看見一位和何偉業一樣雪白的短袖襯衣,黑色西裝褲,還有黑皮鞋的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看見他們便熱情地招手,幾步迎上來握住了何偉業的手。
何偉業轉頭給他介紹,“這是懷谷的兩個兒子。”
那人連連點頭,拍着下邵安的肩,又拍了下邵乾的肩,情緒有些微的激動,“很像,真像。和懷谷年輕時一樣帥氣。”
邵乾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那人又用力拍了拍邵乾,招呼道:“昨天接到你電話,我就聯系了學校管這塊的人,等會就到了,就按之前說好的辦吧。走走走,先帶他們兄弟倆看看咱們市一高。”
那人滔滔不絕,“邵乾是吧?你若是到這裏來肯定會喜歡上這裏,當年你父親說若是能一起建一座校園,一定要滿園丁香。很可惜,他後來回了老家。不過這裏有一個丁香園,你看到也一定喜歡。”
正說着的時候一只籃球橫着飛了過來,邵乾下意識地擋在梁繼山前面去接,因為速度很高,蹭得掌心有點發麻。很快一個約莫一米六冒高的淨白少年跑過來,支着膝蓋在他們面前喘了半天,才招招手說:“梁叔叔,對不起。”
“沒事。”梁繼山笑着從邵乾手裏接過球遞過去,“桐桐,這是邵乾,可能會和你做同學。”
小男生看着很小的樣子,至少在邵乾看來只是個初中生。不,說是小五年級的學生也不為過。他一身涼爽的運動T恤短褲,腳上是白鞋白襪,幹淨的很。
“你叫什麽名字?”男生笑着問。
邵乾局促地在褲腿上蹭了蹭手,後知後覺的想起和同學見面是不用握手的。他第一個反應是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着,和面前這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子是多麽的不搭。邵乾因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羞愧,不禁憋紅了臉。
男生嘻嘻哈哈的笑,擡起細白的胳膊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跟着他們往裏走,探頭往後看,指着邵安說:“你們倆長的像,肯定是兄弟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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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詫異,“你是這裏上學的娃娃?瞧着恁小。”
“我不是娃娃,我今年也考高中。”男生皺皺鼻子,撅了嘴巴。說着自己不是娃娃,卻偏偏帶着一股孩子氣。
梁繼山笑,“他年紀小,腦子聰明的很,中間跳級,今年才13嗎?”
“都過十四生日了。”男生不是很樂意被別人說小,有些負氣地恨拍了一下手裏的球。
“邵乾畫的畫很好。”梁繼山說。
“也讀特長嗎?”
“不一定。”梁繼山扭頭看邵乾,“讀特長班的可能性大,你願意嗎?”
邵乾點頭,他對這個一無所知。事實上自踏進這所高中,自己就有點眩暈。其實能進來讀書,已經是他想都不敢想的,還有什麽好挑的呢?
邵乾終于想起了一個話題,扭頭問男孩,“你讀什麽特長?”
“我會的多了去了。我會唱歌,會跳舞,會畫畫,會彈鋼琴。”男生自己說着仰着頭笑起來,見邵乾一臉佩服,沖邵乾擠擠眼低聲道:“我其實是文化分不夠,湊着畫畫的名頭上來的,其實畫的不好啦。我媽非得讓我複習,我不願。初三很悶的。”
男生低頭看見他腳上的磨得翹線的布鞋,随意問道:“你怎麽不穿球鞋?”
邵乾瞬間窘迫感又席卷上來,想要用褲腿掩一下舊布鞋,發現自己的褲子也那麽的短,站在洋氣的男生面前,農民得很徹底。
男生見他臉色忽然尴尬,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吐吐舌頭轉移話題,“布鞋好,我媽媽說布鞋最透氣,不捂腳。你要不要先過去打會球?”
“我?”邵乾擡頭快速地看一眼何偉業,“我一會兒要考試。”
“那我玩去啦,你要是有什麽不知道的來操場找我,我對一高可熟了。”
“嗯。”邵乾點頭,“謝謝你。”
“謝啥,走了。”
男生拍着球跑走,邵乾這才覺得空氣重新流動起來,握在兩側的拳頭裏已經被汗濕了。這個叫桐桐的男生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告訴邵乾,這學校有很多像男生一樣洋氣的市裏人,他希望能有人和他一樣從農村過來,和他一樣穿着布鞋,洗的發白甚至變色的衣裳,好讓他在這麽一群朝氣蓬勃的學生中不至于太“出挑”。要知道,因為貧窮而被人關注,并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
梁繼山帶他們看着教學樓和宿舍樓,将邵乾帶給學校相關的人,便領着何偉業他們去辦公室等着。細節他都已經和何偉業商量好的,只需要邵乾正常發揮就沒有問題。邵安不放心,最後還是決定在外面等着。梁繼山告訴他如果考完去那裏找他們,領着何偉業離開。
直到邵乾進了那間只有他和一男一女兩位衣着洋氣的老師的教室裏,才猛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帶那兩盒顏料過來。多麽低級的失誤,如果學校要求畫水彩畫呢?
邵乾慌張地開口,“老師,我忘了帶顏料和畫筆。”
“沒關系。”年輕的女教師說:“別緊張,先考文化課。學校有畫畫的工具,只簡單考幾項素描。當然,你有自己想完成并且在一下午時間能完成的作品更好。”
即使女老師說不用緊張,邵乾還是把自己的書包遠遠的放在一邊,用虔誠的态度從她手裏接過那張可以決定自己命運的試卷。不僅他緊張,外面的邵安也跟着緊張。那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拿着一頁紙出來說讓他幫着填一下,邵安緊張地頭上都冒了汗,搓着手說:“我不會寫好多字。”其實小時候和邵乾一起跟着父親學寫字,只是自從扛起這個家的重擔,就再也沒有摸過筆。他怕寫錯。
女老師笑了笑,“要不我給你讀,你說我幫着寫。”
“诶诶,謝謝你。”
邵安支着耳朵聽,邵乾的上學經歷年份他都爛熟于心,一點不磕絆地答了。到了家庭成員的時候,邵安只說:“邵安,邵乾。”
“你父親叫邵安?”
“不,我叫邵安。”
“父親呢?”
“已經死了。”
女老師有點尴尬地擡頭看他,想了想還是問,“母親?”
邵安垂了眉眼,“家裏就我們兄弟倆。”
“哦。”女老師輕輕應了一聲,接着笑着道:“還有政治面貌這一欄。”
邵安愣住,有點緊張地看着她。
“政治面貌。”女老師重複。
“那,那是什麽?”
“就是你們倆分別是什麽身份?”
“身份啊。”邵安低喃,有些緊張地抿了嘴角,半天才想出還算委婉的回答,他說:“我們家是富農,不過我爸我爺爺才是,他們已經死了,我和我弟十分熱愛社會主義。”
女老師噗哧一聲笑起來,露出幹淨整齊的牙齒。邵安一張臉瞬間漲得通紅。
“你真逗。”女老師忍住笑,“現在不興貧農富農這一說了。你是黨員嗎?還是群衆?”
“唔,群衆,我是群衆。”
中午的時候何偉業帶着他們在學校外面的一家餐館裏吃的肉絲面,邵安執意要掏錢,花去了兩塊多。
何偉業吃過飯就要回長平鄉去,叮囑他們考完試去汽車站搭車到鄉裏。兩個人的自行車正好放在鄉政府,到時候正好騎走。
下午依舊是那間教室,男老師在裏面監考,女老師在外面溜達,邵安依舊安安靜靜地站在外面等着邵乾。
女老師叫孫敏,地地道道的市裏人。像邵安邵乾這樣羞澀的男人對她來說是新奇的,市裏最不缺的就是自以為穿着時尚見到女孩子就忍不住亂侃的男人。更何況邵安皮膚不同于城裏人的白,是一種健康的深小麥色。孫敏看過一些外文雜志,裏面有些模特就是這種膚色,他們稱這為健康的膚色。
邵安長年累月的勞作,身上到處都有些肌肉,看起來很順眼。孫敏自然不會因為他這些優點就有什麽念頭,只不過因為他的安靜多注意兩眼而已。
邵乾交的畫中規中矩,按照要求畫的一副靜物素描。男老師是搞美術的,看得出來他似乎對這件作品不是很滿意。
邵乾緊張地看了他片刻,見他沒有說任何話的意思,忐忑不安地挎上自己的書包出了門。孫敏和二人告別,告訴他們可以回家等消息,最晚開學前結果也能出來。
兄弟倆往外走的時候聽見那叫高宸的男老師說:“看筆法就知道沒有系統學習過,下筆竟然和正常作畫反着來。誰會這麽奇怪,先從中心開始畫呢?能畫成這樣簡直是奇跡。”
“那有什麽。歷史上的大家哪一個不是自學出來的?反倒是在學校裏讓你們這些老師教過的,束手束腳難成大器。”
邵安拉着邵乾下了樓,才低聲問:“怎麽樣?”
邵乾搓着手上的鉛,“文化課考的好,我差不多都作完了。”作完的,一般都是正确的。邵乾有一個毛病,不會的題輕易不會下筆。雖然這種陋習被老師和班主任批評了不止一次,他還是改不過來。邵乾說,他實在是不想胡編亂造一些東西害老師去看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除非這題還有些把握,寫上的部分是肯定會得分的,才會往上寫。
權當這是貧窮的孩子保持驕傲的一種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