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考試意外的順利。邵安給邵乾收拾的行李的時候叮囑,“到了學校一定要好好學習,何東的媽不是說,只有考的好學校才給補嗎。要是見到何東,也別總繃着臉。該說話還要說話。哥也不懂特長班是個啥,聽着應該是個好班。只要是學校,就能學習。”

邵乾的行李和簡單,一卷褥子,一卷被子。裏面是舊棉絮貼了新棉花,兩兄弟熬夜做出來的,針腳歪歪扭扭,還把手指紮了無數了針眼。新的東西是邵安去鄉裏買的飯缸、臉盆、暖瓶,還有一套天藍色的被罩床單。學校本來有配套的東西,但要交五十塊。雖然還包括校服,但因為不是每個學生必須穿,邵安最終還是決定省下這筆錢。還有一布袋昨晚剛蒸好的窩窩頭和幾個紅薯,邵安把東西挂在車把上叮囑,“到學校拿出來晾着,別長毛了。先吃紅薯,容易壞,吃幾天算幾天。”

因着對弟弟的愛護,邵安遲疑良久,最終還是堅持跟着去了學校。兩個人天蒙蒙亮的時候上路,路上換着騎車,一路飙車,四個小時後才到了地方。開學的第一天,學校熙熙攘攘的,兄弟倆雖然也有一輛自行車,但那一身行頭在市裏人中間,還是顯得格外紮眼。

這些都不是最另他們兄弟難堪的。到了特長班報道的時候才知道,除了和普通班一樣高達十塊的雜費,還要另交十塊的住宿費,十塊的桌椅費,十五塊的書費,據說他們用的書比普通班的多平且印刷的好,另外還有三十塊錢的特殊費用,一塊五的代辦費。

報到的人有點多,在他身後排着長長的隊。邵安摸摸褲帶裏用手帕包起來的錢,在心底把各項加了加,額頭上就開始冒汗,忍不住還是問:“咋還有特殊費用哩?幹啥用的?”

收費的年輕女人擡眼掃了他一眼,不耐煩道:“特長班,顏料不要錢還是鋼琴不要錢?這只是暫時收的,以後真正上課了還得交。要是上不起報什麽特長班?”

邵乾皺眉往前擠,剛想要理論被邵安狠狠瞪了一眼。邵安把包裏的所有錢都拿出來,拼拼湊湊也才七十四塊八毛。其中還包括本來計劃留給邵乾當這個月生活費的的十五塊錢。他不知道市裏花銷有多大,所以只估量着帶了這麽多。其餘的錢還塞在一個罐頭瓶裏,藏在家裏房梁上。他準備攢夠了錢買一輛手扶拖拉機呢,好讓錢生錢,一直不舍得動那些錢。如今他又開始後悔,為什麽沒有把所有的錢都拿過來,現在再回去拿也來不及了。

年輕女人用筆點了他幾下,“別擋着,湊夠錢再來。”

邵安窘迫地拉着邵乾從隊伍裏出來,隊伍裏不少人往這邊看過來,讓兩個人更加難堪。

“哥,咋辦?要不我去找那個梁校長,先欠着?”

“等會再……我再想想法子。剛過來,不好麻煩人家。”

兩塊錢對他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最主要的是,一時半會還真拿不出來。眼看到了午飯的點兒,前面收銀喊:“再排五個,其他人可以先去吃飯了。下午兩點接着來。”

兄弟倆埋頭往外走,邵安擺擺手說:“你先去睡覺的地方等着,我出去轉轉。”

“你去哪兒?”

“随便轉轉,還沒來過市裏。你和宿舍的同學好好說話,搞好關系。”

恢複高考那幾年,也是國內經濟開始複蘇的幾年。也就是這麽短短幾年,出現了誰也想象不到的貧富差距。有人住着樓房還有兩件家用電器,甚至還可以開着汽車,有人卻要像邵乾家裏那樣,吃一頓白面都是奢侈。不要懷疑這種貧困的真實性,遙遠的山區和農村,從來不缺少在貧困線上掙紮的人們。他們努力生活,能夠飽腹且有餘糧就很滿足,不知道外面有了時裝,有了奢侈品,有了除驢車以外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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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一個人即使再能幹,微薄的兩畝地又能産多少糧食呢?他要交公糧,要給邵乾換糧票,要賣錢給他交學費,要補貼家用,還要在恰當的時候奢侈一下,給弟弟或自己買一套還算看得過去的衣服。當然,這種“恰當的時候”,往往是指他們的衣服已經需要補補丁的時候。更何況,他攢的更多的錢都投入了家裏做木工的那些工具裏,他還準備攢錢買一輛手扶拖拉機,村裏的人都開始富起來了,他們應該願意花三、五塊錢去割一畝麥子,不行的話就三塊。如果他一個農忙季割兩百畝地,就是六百塊錢。事實上他可以白天黑夜不停工,可以賺的更多。如此一來,能花的錢便變得少之又少。

邵乾扛着鋪蓋,另一只手用網兜拎着亂七八糟的東西,活像個游街串巷的貨郎。果然有人這麽覺得,邵乾走出去不遠就聽見背後的笑聲,之前考試的時候遇見的那個男孩子追上來,搶他手裏的網兜,“你提這麽多東西,像個賣雜貨的。”

邵乾不松手,男生笑:“我又不是不給你了。”

邵乾尴尬,“不是,怕你拎不動。”

“嗨,小看我。”

邵乾松了手,眼睛盯着男生的手,生怕他把東西扔了,摔壞了暖瓶。男生抱着跟着走了幾步,果真皺皺眉頭道:“什麽東西?怎麽這麽沉?”

邵乾接過來,“我來吧。”裏面還裝着初三的書呢。

男生嘿嘿笑了兩聲又還回去,“你學費交了嗎?”

半晌沉默後邵乾扭頭看看一旁仰着的臉,回答:“還沒。”

“怎麽還沒交?前面的可以挑向陽的宿舍。”莫桐指着不遠處那棟五層樓房,“咱們在四樓,正好,不高不低。”

邵乾點點頭沒有說話。

“你和何東是同學嗎?就上次和你一起來找梁叔叔的那個何鄉長。他兒子何東也在咱們學校,前幾天我們還一起打球呢。”

“昂。”

“何東話挺多的,球打的也好。”男生蹦蹦跳跳,“你怎麽不說話呢?”

“說什麽?”

“桐桐!”不遠處有個清亮的女聲沖這邊喊。道旁的冬青樹沒有修剪,經過一個夏季雨水的滋養長的有點高,莫桐跳起來招手,扭頭沖邵乾說:“我媽媽。我在406,你在哪個宿舍,回頭找你和何東玩兒。”

“還不知道。”邵乾猛然想起,自己還沒查宿舍是哪間。

莫桐恍然大悟,“還沒繳費不分宿舍。你要不先去我宿舍等着吧,到下午兩點才開始哩。”

“桐桐,爸爸在等着了。”女人走近了,沖邵乾點點頭笑,扭頭問莫桐,“你同學?”

“嗯,梁叔叔說他畫畫特別厲害。也特長班呢。”莫桐挽着女人的胳膊蹦蹦跳跳的走了。邵乾原地站了一會兒,走到宿舍樓後面選了一處陰涼,蹲在那裏等着。

肚子裏咕嚕嚕的叫,邵乾拿了一塊紅薯出來,已經被壓得變了形。幾口吞下去,噎得直伸脖子。邵乾擡頭看一看遠處三五成群的學生,心想,以後就要在這裏讀書了。不管怎樣,一定要考上大學,父親還在天上看着呢。哥去哪兒了呢?唉,錢,錢……

邵安蹬着自行車在市裏溜達,終于在市中心大三角的地方找到了等活兒的一群人。邵安鎖好自行車蹲在那裏,像無數個找工的人一樣,耷拉着眼皮卻又随時注意着騎車或者開車經過的人,看他們會不會停在這裏。

旁邊有人搭話,“沒見過騎自行車來找活地。一輛車一百多塊哩。”

邵安笑笑,“好找不?”

“不好說,有時候能遇上。”

正說着話就看見一個穿着幹淨的中年人騎着自行車停在這裏,邵安兔子一樣蹿出去,也不管人家說什麽,拽着他的車把擠開瞬間圍上來的其他人,吼道:“兩塊五,不,兩塊,就兩塊,啥活都能幹。”

一群人打仗似的,中年男人額上冒了汗,喝了一聲擋開又要去拽他車把的另一個人,皺眉道:“五樓七十來平毛坯房,粉洋灰刷白,還要蓋一個廚臺。有沒有磚瓦工?”

“我我我!我就是!”邵安拉着男人的車往外走,“我只要兩塊,保證把活兒幹好。我蓋過很多房,你們家要是有凳子椅子不好使了我也能整。”

圍着的人狠狠地瞪一眼邵安各自散了。他這是破壞行情,中年男人說的是兩個人至少四五天的工,墨跡墨跡還能幹上十天半個月。每天最低按兩塊的工錢,這還是管吃讓住在毛坯房裏的情況下,最起碼幹下來也得有十幾塊。邵安說的價錢簡直就是在做白工。

邵安慌慌張張地去推車子,中年男人愣了一下問:“你騎着自行車來做工?你會不會做粉灰的活兒?”

“會!當然會,幹了七八年了。”邵安擦了擦頭上的汗,“我送弟弟來高中上學,少帶了一塊七的學費。這車是他的。”

邵安緊走兩步把男人帶出那夥人的視線才敢說:“您能先給我兩塊嗎?我把我弟的學費交上,回頭就給你幹活去。”他怕自己提前說這話,男人又找了別人。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遲疑道:“那可不行,你要是拿着錢跑了我到哪裏找你?現在不同以往了,市裏的騙子也多了。”

“要不您跟我到學校去一趟?我把錢給我弟就跟您走。也不是很遠,就在前面一拐那個高中,門口有好高的旗杆,挂着紅旗那個。還有警察站崗。”

中年男人笑,“哪個學校都有紅旗。”不過還是跨上車子道:“走吧,跟你去看一下。別耽誤了小年輕上學。”

邵安千恩萬謝,騎上車子的時候發現不對勁兒,車子颠得厲害。停下車去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前後車胎的氣門芯兒都給人拔了。邵安懊惱地抓着頭,跑步追上前面已經往學校走的人,抱歉地說:“您先過去在門口等,我很快就過去。”

中年男人看一眼他的前後車胎,了然地笑了笑。喊低價給人報複了,一群可愛的貧窮的人們。邵安看着他騎車離開,心裏又有點擔心他若是等不及先走了。來不及找打氣的地方,又怕那麽遠的距離這麽碾着把車內胎碾壞,一彎腰把自行車橫梁挂在肩上,扛着就跟着前面的自行車跑。

中年人回頭去看的時候面色有點複雜,停下車等他跟上來說:“走吧,先帶你去充氣。”末了又補充,“充氣的錢我出。”

邵安臉上有些燙,想說那錢自己出,可果真這樣的話弟弟的學費萬一又要差幾毛錢呢?

中年人對這塊很熟,拐進一個小胡同就看到了一個修車的攤位。修車師傅滿手機油,見他們進去笑着招呼,“孫先生車出毛病了?”

邵安看修車師傅的年紀,想着這中年人應該是個有名望的人,才會被頭發已經白了的修車師傅喊一聲“先生”。

“這個後生。”中年人指指身後,“氣門芯兒給人拔了。”

“這個簡單。”師傅停下手裏的活兒,翻着工具箱找出兩個來,剪了皮管套上去,麻利地給打了氣。

兩個人應該很熟,中年人丢了一毛錢在他的盒子裏。那人笑着說:“都要成錢了,下次不要這麽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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