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告別的晚餐

徹剛走出球場,就感覺電話在口袋裏震了一下。

打開來一看,是一條來自岡本的短訊。

內容很簡單,是要約他吃晚飯,地點很熟悉,是在他們三個以前經常光顧的渡邊太太咖喱屋。

徹在那間有些古舊的店鋪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後提了一口氣才拉開門走了進去。

從錦出事起,他就再沒來過這家店,因為這裏有着他們三人太多的回憶,所以當他決定要斬斷和岡本的一切聯系,他就把這家店也劃分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店面內部空間不大,滿滿當當擺着八張餐桌,此時正值飯點,店裏坐滿了人。

一位身形瘦小的老婦人穿梭其間,熟稔地給客人擺好碗筷,添上茶水,忙完一圈擡起頭,正巧看見了剛剛進門的徹。

徹被她這麽一看,腳下也是一頓,連忙點頭打了個招呼。

三年的時光為渡邊太太的鬓角又添了幾分灰白,可那張臉上卻還是頂着熟悉的和善笑容。

只見她雙手捧着托盤,朝角落裏的那張桌子看了一下,接着又利落地招呼起客人,那一如以往的神情動作竟讓徹突然産生了一種時間從來沒走的錯覺。

岡本已經早早等在了那裏,徹走過去的時候,他正雙手握着茶杯不知在想什麽事情,擡頭的時候眼中恍惚了一瞬,才露出一貫的溫柔。

對于岡本選擇這張桌子,徹當然知道他的用心。

那張桌子曾經是他們的專座,或者說是錦的專座。

錦曾經聲稱他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個是棒球,另一個就是渡邊太太的咖哩飯,所以每次贏了比賽,他總是吵着要來這裏。

錦還在這張木桌上還留下了兩個簽名,一個是他作為投手第一次贏的比賽時刻上去的,另一個是他獲得甲子園最佳投手時刻上去的。

同樣的名字,卻是完全兩樣的字跡,一個歪歪倒倒一個灑脫不羁。

Advertisement

渡邊太太第一次罰錦吃了一頓胡蘿蔔加料飯,第二次反過來免費招待了他們一頓。

徹還記得錦當時一邊吃着他用簽名換來的大餐,一邊笑着對渡邊太太說:“等我成了揚名大聯盟的國際球星,還要回來再補一個簽名,我要用這張桌子記錄我的棒球人生。”

渡邊太太也在一旁附和着:“錦的話,一定可以。”

後來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錦并沒有成名,甚至再沒來過,可是渡邊太太依然把這張桌子當寶貝似得珍藏着。

徹擡手輕輕拂過桌面上那兩行清晰的刻印,心中一陣酸脹。

這世間最讓人感動的是質樸的感情,比如渡邊太太,比如岡本;這世間最讓人承受不起的是悔恨,比如他總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不是因為他,錦現在會過着怎樣的人生。

渡邊太太把飯端上來的時候,徹還沉淪于他的繁雜思緒。

他只是機械地朝渡邊太太點頭致謝,他只是模糊地聽見岡本說:“我幫你點了你最喜歡的香腸肥牛咖哩飯。”然後就拿起筷子把碗中的食物塞進了嘴巴裏。

直到這餐飯吃完,他才恍然間注意到岡本根本沒怎麽動筷子,而是一直擰着眉頭看着他。

“岡本大哥,你怎麽不吃?”

“錦,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有件事情想告訴你。”

“恩?”

“之前說的事情,我已經辦完了,其實,我這趟是來向你辭行的。”

“你要走?”

“恩,我原本的計劃就是完成學業之後回家鄉行醫。”

“岡本大哥,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好醫生。”

徹的語氣透着難掩的失落,但最後一句卻是發自內心。

“以前徹也老這麽說,他說我一定會成為好醫生,說你一定會成為大球星,我卻從來也沒問過他,他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岡本用的是第三人稱,目光卻直盯着徹的眼睛。

徹被他看得一陣心虛,有些慌亂地回避着眼神,口中也跟着含糊地接了一句:“是啊,他好像從來也沒說過。”

沒說過,不代表沒想過。

徹只是覺得自己平凡的人生夢想在那二人的光輝之下根本不值一提,而他的夢想又跟那二人有着脫不開的聯系。

跟錦相關的部分,是事業。

雖然沒有過人的天分,但他對棒球的喜歡并不比錦少,而他的棒球夢不是在萬人的呼喊下捧起冠軍獎杯,而是找一間小學校,教一幫同樣愛棒球的孩子。

跟岡本相關的部分,是感情。

雖然沒有說出口的勇氣,但他對那個人的愛慕可能一生都無法忘記,而他對感情的追求不是得到回應,而是待在那人身邊,看着那人過得幸福。

幸福,就算沒有我的參與,你也還是會獲得吧?

徹猜不透這謎題的答案,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朝對面瞄了一眼,卻發現岡本還在盯着他看。

目光接觸的那一剎那,岡本的神情讓徹感覺自己的秘密好像被全數攤在這桌面上一般,那股巨大的惶恐讓他不禁渾身一顫,心也跟着漏了一拍。

他不會是知道了什麽吧?怎麽可能呢?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徹在心裏不停地安慰自己,可還沒等他把呼吸平順下來,就被渡邊太太的一句話又驚出了一身冷汗。

“錦果然是長大了,吃咖喱都不會再把胡蘿蔔挑出來。”

胡蘿蔔,錦不吃胡蘿蔔,自己剛才到底是在想什麽,怎麽會疏忽了。

連渡邊太太都清楚記得的事情,岡本自然也是知道的,如此看來,岡本的表現也就不難解釋。

等等,岡本剛才為他點的是他最喜歡的香腸肥牛咖哩飯,并不是錦最喜歡的香腸豬排咖喱飯。

還有那天在酒吧,岡本一直盯着他手中的檸檬水看,以及他聽完《紅》之後岡本看他的那個眼神,他當時并沒察覺,現在回想起來,岡本會說出那樣的話,說是醉了,其實是已經看出了端倪。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人面假裝強硬,勝仗打了不少,身心卻疲憊不堪,所以在岡本面前他才會完全卸下心防,他才會完全脫去僞裝。

然而這樣的放松狀态,也讓他不知不覺間,露出了太多破綻。

看着渡邊太太滿臉堆笑地收走餐盤,徹擡起頭很是生硬地說了一句:“岡本大哥,我們走吧。”

眼下的狀況太過混亂,好在這裏面包含着常人難以理解的部分,所以與其解釋,還不如逃跑來得簡便。

通往車站的僻靜小道上,路燈投下一排昏黃的光圈。

徹迅速地交換着腳步走在前面,岡本跟在後面,步子卻邁得有些慢。

“錦。”最終還是岡本率先打破了沉默。

徹應聲回頭,只見岡本的身影夾在兩個光圈之間的那方暗處,顯得有些虛幻。

“錦,我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喜歡着徹。”

當聽到自己的名字和喜歡連在一起,還是從岡本口中說出來,徹幾乎在那一刻忘了怎麽呼吸。

他好想走過去,看看岡本此刻臉上是什麽表情,空氣卻好像凝固成了冰,困住了他的身體。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光圈中間微微皺眉的樣子,被岡本盡收眼底。

他不知道以錦身份聽到這樣的告白,自己應該作何回應。

好在岡本并沒有把這個難題抛給他,而是操着那溫潤柔滑的嗓音,伫立在原地,接續着之前的話語:“其實早在我離開之前,我就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對徹到底是抱着怎樣的感情。起初我不敢說,是怕徹只是把我當大哥親近,後來徹開始對我刻意回避,讓我更加沒勇氣開口。留學對我而言,雖然是計劃中的事,但我很清楚自己是在逃避。我本以為時間和空間可以幫我解決問題,可是……”

徹根本不用費力就猜出了那個可是背後所隐藏的情緒,因為身在時間與空間的另一端,他也承受着等量的煎熬。

“你可能不知道,徹在上飛機前給我發了一封郵件,他說他要來找我,我連航班信息都忘了問,就直接沖到了機場,然後坐在接機大廳裏對着玻璃練了一夜的表情。當時的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上天只給我一次機會去說出心意,那麽應該就是在見到徹的那一刻,應該就是在那裏。”

徹不知道岡本究竟在機場裏等了多久,也不知道岡本最終決定離去時是懷着怎樣的絕望心情,他只知道那一次的未能成行,對于他和岡本都是一場噩夢。

“看到徹的名字出現在體育版,說實話,我并不吃驚。徹雖然看上去安靜不多話,但他骨子裏卻有一股執拗的勁。我知道,只要是他選的路,他就會走到底。所以沒有出現也好,去打職棒也好,都不是我能改變的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勸自己放棄。”

放棄?說說容易。

徹也跟自己說要放棄,他不光是說,還做得很徹底,先是斷了所有聯系,後是讓悟己進入自己的生活。

可是在自己的葬禮上再次看到岡本,他才恍然發現,當那份感情的匣子被打開,裏面的一切都鮮豔如新。

“在準備回國的那段時間,我還會想起徹,以一種朋友般的平和心情。我甚至設想過,如果與徹偶遇,我應該可以微笑着走上去跟他寒暄幾句,然後禮貌地點頭離去。可事實證明,我那不過是在自己騙自己,當我得知他……”岡本的聲音哽在這裏忘了該如何繼續,他無法說出那句話,好像說了就是認了,所以他換了另一副略顯沙啞的嗓音,所以他換了另一件他可以百分百确定的事情,“那一刻我才知道,沒有徹,我的人生再也不會完整……”

伴着那句話,岡本緩緩向前邁開了步子。

光圈的邊沿順着他的褲腳向上爬行,然後将他整個人籠罩在那片昏黃之中。

透過蒙着水汽的雙眼,徹并沒有看清岡本臉上的表情,但只此一眼,他便理解了岡本那句話的含義——帶着那份殘缺,那個他所深愛的人,終生都無法得到幸福。

那幸福,曾經是他的衷心企盼;那幸福,他從來沒把自己算在裏面;那幸福,卻因為他的缺席而不複存在。

岡本的腳步在繼續,他的聲音也在繼續,當然,他走得很慢,也說得很慢。

“讓你聽我說這些真的很抱歉。這話本來是要說給徹聽的,我沒奢望他會接受,但無論是被拒絕還是被取笑,我都想親耳聽他的回應,可現在一切都晚了。人家都說,孿生兄弟之間會有感應,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開口的機會,所以就當幫我一次,把這些話傳遞給他,好嗎?”

徹輕輕地點了下頭,卻用了十足的力氣咬着雙唇。

我就是徹,我都聽到了,我也深愛着你。

那個聲音在他心中拼命嘶喊,那個聲音在他腦中瘋狂地沖撞着他的理智,他想要不顧一切沖上去的想法卻因為岡本的一聲稱呼被擊得粉碎。

“錦。”岡本輕喚着這具身體的主人,眼中閃爍的柔情讓徹本能地想躲避,“能再答應我一個過分的要求嗎?”

不知道該怎麽拒絕,甚至不知道還能夠拒絕,徹定在原地,癡癡地望着岡本的眼睛,然後在點頭的瞬間,被一雙手臂攬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徹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他與岡本深情相擁的情景,可是這一刻,他卻跟上次為岡本送行時一樣,僵硬着身子,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錐形的燈光,好像将這二人的動作封成了永恒。

然而在那凝固的時空裏,他們各自懷着怎樣的複雜心情,可能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

一個亂了呼吸,一個灑下淚滴,卻都在這個擁抱結束之前掩蓋得了無痕跡。

直到岡本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徹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而他腦中回蕩的,是岡本在他耳邊念了兩遍的“對不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