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8)

不及反應過來,手掌心便多出來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

有熟悉的陰澀嗓音如咒語一般在耳邊催促:“殺了他!殺了他,你和你的娘親就自由了!我亦不會再糾纏你母子,你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快殺了他!”一瞬間混沌的雙目裏忽然浮過一絲精光,長劍伸出,少年俊逸的臉頰上一瞬染了殺起。

“呵呵,你如今可以報仇了。”鍛淩钰跄踉站直身子,低聲冷笑起來,垂下的手指暗暗扣動了絨扇的機關。

那副凜冽絕冷的傾城容顏,看得紫蘇全身抖了一抖……她不要,也不忍眼睜睜看着這世上僅有的兩個親人厮殺!褪下薄毯,頂着寒風,倉皇去扳玄銘的身子:“銘兒!他是娘親唯一的弟弟,也是你在這世上獨一的娘舅!莫要再聽父皇亂語……我要你聽娘的話,切切不可如此!”

卻是扳不動,少年滞滞望了望不遠處虛弱站起的蕭木白,又轉頭向對面一身血染的鍛淩钰凝去……兩個都是他崇拜過又恨過的人啊,崇拜過第一公子的博學多才灑脫不羁、羨慕過玉面夜叉絕情絕義的心腸;也恨過他們對他的欺瞞與狠心,可惜為何此刻三道修長的身影如此立在泠泠風中,卻顯得這般和諧?

緊咬的牙關開始打顫。

身邊的男人卻還在澀啞着嗓子催促:“你殺了他,殺了他,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啊啊——!”少年的心智終于是崩潰了,顫抖着雙臂将那凜冽長劍高高向天空揚起——

“淩钰小心——”女人與木白的驚呼兩廂響起。

可是他們的話音還未落下,卻又傳來一聲小兒凄厲長啼——“嗚哇,小川川不要死——”

一柄長劍竟是将将向那蒼天高樹上挂着的女人處襲去。

“賤人!最該殺的是你!若不是你勾引在先,父皇就不會與七皇叔決裂,七皇叔依舊疼我,我母親也不會傷心,師傅也不會同舅舅決裂!天下還是之前的天下,我亦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一且都是因了你,你這個該死的害人妖精——!”

“淩钰,快救青娘——”荊棘裏傳來木白吃痛的嗓音。鍛淩钰才扣下的暗門忽然将将頓住,一柄染了紅的素白絨扇下一秒便向那長劍襲去。

“當——”長劍淩空打了個轉,終于在最後一秒偏離了女人與孩子定上樹梢。

卻還不及衆人松口氣,“嘎吱——”那結實的樹枝卻被長劍大力劃開來一斷口子,原本晃蕩的網罩開始“撲梭梭”往山崖下滑落,在空蕩蕩的天地間搖曳,左一下、右一下,好似無魂的落葉,稍微來一陣風,它便輕飄飄落了地。

孩子哀哀大哭頓時在呼呼山風中回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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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慶抓着繩端,奈何終究人老,肥碩的身子忍不住望懸崖邊滑去,吓得他大哭起來:“皇上、皇上救命啊喂——!老臣還不想死啊皇上——”

玄天卻不去幫他,兀自揚着眉站在馬車旁對着他笑。這一刻,他忽然恨起來,狗日的玄家,為他賣命落了個家破人亡,到了最後卻還不及他一條狗!

一瞬間便又改了口風:“女婿救命!賢婿好心救我性命——”

“噗——”只這說話的當口,人卻已落到了懸崖梢。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等文的親們,啥也不說,先給親們鞠躬上茶,謝謝大家的支持,愛大家~(≧▽≦)/~

另外,本文還有三章完結,塵子會努力盡快碼字更新滴,群撲倒麽麽o(≧v≦)o~~

☆、娘子合歡

蛇皮繩子摩擦着岩石飕飕往下沉,何慶胖大的身子已然整個兒滑落到崖邊,只剩兩只肥爪攀在崖石上垂死掙紮。那碩大的屁股在空中亂晃着,越發牽引得大網迅速下降。

“嗚哇——娘親……”川兒緊緊攬着青娘,崖石邊上的樹杈蹭得他好生難受,還有不少毛茸茸的黑色大蟲掉下來,吓得他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們在空蕩蕩的山谷裏孤伶晃蕩着,好似頭頂上方那兩片大屁股稍微再往下沉一沉,他們就要整個兒向白霧迷茫的山谷底栽去,實在可怕極了。

聽着小兒萋萋哭喊聲,鍛淩钰心口愈痛,即便方才想要與她母子二人同歸于盡,卻也不是這樣一種活生生的慘烈死法。

一手捂住滲紅的傷口,極力向山崖邊奔去。

“吱——”終于在最後的關頭将繩端狠狠踩住。

何慶粗嘎嗓子一頓,挂着滿臉鼻涕眼淚的狼狽,下一秒卻越發哀哀嚎得大聲:“蒼天大地~!賢婿啊,不枉我閨女辛苦伺候你多年,還給你添了香火,果然是自家人講良心喂~~~”

哼。緞淩钰忍着胸腔內洶湧的血腥,颀長的身軀站在懸崖邊俯視:“老匹夫,你方才叫了我什麽?”

他的笑容那樣好看,狹長的鳳眸,弧度向上彎起的薄唇,即便是嫌惡的冷笑亦能迷惑人心魂……難怪人人都叫他玉面夜叉。

何慶被踩得都快要抓不住崖石,心裏罵着賤/人狗雜/種,嘴上卻仍然蕩着谄媚:“嘿嘿~~賢婿,我叫您賢婿~!您好歹也是我家夫人認下的女婿,我女兒的夫君,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好一張肥厚的面皮~,方才還要将我的女人孩子吊死,這會兒卻做起了老丈人……可惜,我玉面夜叉平生最厭惡的便是你這種不知廉恥的狗骨頭。”鍛淩钰莞爾笑開來,腳下再度用力,一只純黑緞布鞋挑開何慶攀浮在崖石上的手,頓時那巨胖的身體便向白霧迷蒙的懸崖下跌去——

“啊——,姓鍛的!當年你爹軍權在握,惹得皇上忌憚,老子亦是被逼……況我兒子亦被你弄死,何家絕了香火,欠的債我早已還清!……你也不要太得意,小心看看你的女人和小兔崽子吧,哈哈哈……”粗嘎絕望的聲音在空蕩山谷中回蕩,聽在耳裏像蟲子一般惡心。

呵,好個不要臉的老東西!鍛淩钰涼涼笑起來,讨厭這番話被崖下的女人聽到,傾城容顏上盡是地獄般的森寒。

過去了多少年,那場撒滿鮮血的舊事他可一丁點兒都不敢忘,母親雪白的側影、襁褓中弟妹的脖子、少女被撕裂的衣服……還有他臉頰被刻上的罪,哪一樣出離了這個狗東西的手?他不過只要了他兒子一條性命,又算得了什麽?

“還不清了啊……那麽多條人命,你以為你是誰?”鍛淩钰撫了撫光滑的臉頰,彎下腰去拾起腳下的繩端。方才為了沖破穴道,他的心口已經被血染透了,此刻才用力站了這一會,便已然快要虛脫,可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可是那網罩裏的女人,眼裏卻盛着滿滿的絕望與驚恐:“鍛淩钰,繩子、繩子……救孩子——”

他心中懊惱,以為她又開始恨他曾經殺了她哥哥。可惜他的手才扯住繩端,卻“嘶啦”一聲,那原本被狗太尉抓握的一截卻忽然裂開來一口子,“吱吱”開始變細。

卑鄙,好個六親不認的老東西!

鍛淩钰一拳砸在崖石上,狹長鳳眸裏充溢着可怖殺氣,秒秒間慌忙撕下一卷長袖向崖下的繩子纏去。

“呵,死期到了……”不遠處,玄天拾起劍,向鍛淩钰清瘦的背影眯起眼睛。

癡沉于愛而不可得的傻瓜啊,我殺了你,可是為了救你呢,不然你一輩子比我還要痛苦,你又要惦記着我的仇、惦記着搶了你女人的男人,我亦要擔心着你的報複……多累人不是?

那摻了內力的冷劍便擦着寒風,直直對準崖邊純黑的背影射去。可惜失了武功的鍛淩钰專注着救崖下女人,竟絲毫未曾察覺。

紫蘇才放下的心一瞬間狠狠痛起,好似又看到多年前滿院子噴灑的紅。

“淩钰,小心——”

“娘——”玄銘還來不及阻攔,一道紅影已然從身邊擦過,秒秒間與那疾馳的白光怦然相接……

……

玄柯一路急急飛馬而至,久征沙場的他,深邃眸子将周圍迅速一掃,只見一柄銳劍正向山崖邊的黑衣男子襲去,千鈞一發之際,那魁梧身形立時在馬上騰空一躍。鍛淩钰還未察覺身後危險,整個兒已被玄柯扯開在一旁,他尚不及恍過神,一道青衣早在眼前晃過,飛身閃在了山崖下。

失了重心的斑駁網罩正在迅速下沉,玄柯矯健步伐輕踮在直線傾下的崖壁上,一柄碧血寒刀将那繩端一挑,牢牢在手腕上卷了幾道。他左臂本已受傷,此刻沉重的力道激得他身子一個踉跄,三人在空中連連翻轉了幾個圈,差點兒摔下崖去。虧得崖邊正好有一塊山石突出,方才在其上艱難站穩。

一刀子撇開那斑駁大網,裏頭的人兒已然慘白了臉色,女人尚在急劇喘着氣,孩子卻已暈厥。玄柯放下寶刀,将川兒軟綿綿的身體平攤在山石上運氣,方才擡起頭去看青娘:“為什麽要走?”

他的語氣沉沉的,分明抑着滿腔隐忍。深邃眸子凝着身旁的女人,化開真顏的她不過十**歲模樣,剔透的膚色,抿着精致小唇,眉眼間娴良又安靜,哪兒像那個一身軟骨的妩媚少婦。雖早已猜測過她的模樣,卻從來不知她竟是這樣的年輕,一刻間忽然了然她那孩子一般來去不定的別扭脾氣,心裏頭也不知是寵是憐還是該發怒。

青娘撫着起伏的胸口,見玄柯這樣看她,方才記起來自己天将亮時的那番作為。雙頰頓時浮上淡淡紅霞,每次賭氣離開他,到了最後卻總要他将将跑來收場,好生沒臉面。若然她聽他的話,乖乖呆在府邸等他,那麽誰的陰謀都不會得逞。

卻也終究是個執拗的角色,只看着玄柯那纏裹的手臂:“你受傷了……是不是那個女人?”

“無妨。”玄柯站起身,山石不大不小,他魁梧的身型正好将青娘嬌小身軀牢牢籠罩在陰影下。

“沒事就好。”青娘低下頭,一時有些尴尬。是有多久沒再見過這樣冷冽霸氣的他,就仿佛當初她在漠北惹怒他時,他明明生氣卻仍死要面子隐忍着不肯發作的模樣……好生讓人慌張。

才想着要退後,卻猛然一只長臂将她往精悍胸膛裏一拉,她還完全沒準備好,就被拉進玄柯那道熟悉的沉穩氣息當中,聽到他砰砰起伏的心跳。

玄柯低下頭,嗓音肅冷得讓人心慌:“為什麽這樣走開?我險些氣得要殺了你。”粗糙大掌揉捏着青娘瘦削的肩膀,好似要将她牢牢刻進他靈魂深處,可是她的身體這樣軟,一點兒也不肯讓人好好掌握。這樣的感覺,就似當初她才拖了衣裳将他勾引,轉而便又在茶鋪門前一忽而栽進這人的懷、一忽而撞進那人的座,讓他心中懊惱卻又不知道該要拿她如何。

“我只是怕你……會愛上那個女人。她那樣年輕漂亮……家世又好。”劫後餘生的女人竟然還要對着他笑,臉色蒼白蒼白的。

這樣輕的年紀,該比他小了十餘歲吧。她的美竟超出了他的臆想,她若不說話,便似初次相識的清冷深閨少婦;可是一張口,那副軟趴趴勾人心魂的口氣,除了她卻再沒有別人……這樣柔弱無骨的女人,到底對那個幽冥一般的男子該有多愛多恨,方才肯為他吃那麽多的苦,逃出來生下骨肉獨自一個人辛苦生活。

“……你連走都不願讓我看到你的真面目。”玄柯将青娘越發攬緊,将她發絲淩亂的腦袋全全埋在胸膛裏,貪婪呼吸着她的味道。

感受到男人蒼涼的嘆息,青娘雙手主動環上玄柯窄而精悍的腰:“他們将她化得那麽像我,你竟也未曾上當。”

“唉,你讓我真不知該要拿你如何……”

“你出來尋我……你的皇後……她不生氣嗎?”

他們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玄柯蠕了蠕唇,卻最後什麽也不解釋,只将青娘裹進他尚好的右臂:“把過去的都忘記,和我回去。”

這時候的他是霸道專橫的,青娘看到他深邃眼眸裏的潋滟,怎麽能夠忘記,他原本就是個肅冷清傲的大将軍呢。

青娘道:“我知道你在生氣。”

玄柯卻不答她,彎下腰将地上的川兒抱起:“……從今日起,在我解除舊黨之前,再不會縱容你一人在宮外生活。”

“嘤嘤,大大……”醒過來的川兒吸着鼻子,軟綿綿攬住玄柯的脖子。熟悉而溫暖的胸膛啊,這些個月為臭爹爹吃的委屈終于找到了傾訴的出口。小嘴抿啊抿,可惜心肝兒太激動,哆嗦了半天卻什麽也說不完整,一瞬間又好似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可憐的小啞巴。

“我說過,我不要我們的孩子生在宮……”青娘安撫着川兒,才要說話,卻聽到上頭玄銘一聲慘烈絕望的長呼:“娘——混蛋,你竟然殺了我娘!你殺了我娘——!”

一瞬間才要說出的話又将将咽下,趕緊催促着玄柯向崖上攀去。

……

卻是玄天與玄銘二人抱着紫蘇跪坐在不遠處,紫蘇臉色蒼白,胸口不知何時竟被一柄長劍貫穿,急得青娘立刻便要下地奔将過去。

一柄帶血的素白絨扇卻将她三人一擋:“放下我的女人。”毫無溫度的森冷嗓音,那說話的人蒼白的傾城容顏,一身森寒氣息,是鍛淩钰。

鍛淩钰笑,涼涼地看玄柯一身青衣端端立在山崖邊,魁梧挺拔、一身正氣……他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不懂風情的男人,除了會打戰,到底哪個地方強過他?

這還是他與玄柯的第二次面對面呢,第一次在極樂地府,他執一柄絨扇與那狗皇帝相鬥,玄柯忽然從天而至,帶兵突圍,那時候他們勢均力敵,誰也不比誰甘拜下風。

可是這一次,他失了武功失了女人,玄柯卻成了坐擁天下的皇帝;他想将女人帶走,然後再派紅衣前去刺殺他,可是玄柯不僅沒有死,最後還将那該死的女人攬進了自己懷中……呵呵,有些人啊,總有這些好運氣。

“請将我的女人放下,不然……”鍛淩钰彈出折扇的銳利刀鋒向玄柯逼去,一雙潋滟鳳眸卻緊緊凝住青娘不放,他就是要看着她,看她到底還要如何傷他的心。

可惜女人卻将臉頰埋進了男人的懷,不肯多看他一眼。

“我聽青娘自己決定,她若願意,我必不阻攔。”玄柯淡淡應着,卻越發緊了緊懷中女人。他知道她在發抖,知道她終究心底裏愛過。可是即便知道了,他亦要幫她将那不堪的舊情堅定斬斷,他要她從此幸福,再不要惶惶度日……她亦要為他的心負責。

鍛淩钰眸間一冷,暗暗捺下洶湧的血腥:“呵呵,好個薄情的大将軍。若沒有我,你以為你能做上皇帝的位置麽?她原本就是我派去騙你,如今任務既已完成,便是我接她回去的時候……你得了天下又搶去我的女人,難道不怕被天下人笑話嚒!”

“我原無心為政,倘若在意她騙我,今日便不會來。這一世你比我先出現,上蒼給過你無數的機會,你卻不珍惜。你既不知珍惜、也不肯悔改,最後輸了她的心,又能夠怪誰?”玄天撥去那柄扇子,多少年刀光劍影,一眼便看出鍛淩钰早已失了內力,卻還在任性堅持。

卻也不想為難他:“你走吧。我答應過青娘不殺你,便一定不會要你性命……你且去看看你阿姊,她亦是為了你而受傷。”

“噗,阿紫、阿紫你……”身後傳來玄天艱澀的痛叱。

鍛淩钰執扇之手微微一顫。

青娘終于狠心開了口:“淩钰,你既曾經逼迫我,便該理解紫蘇的不易。許多事,女人若能反抗,早已經反抗了……逝去的倒退不回來,眼前的走了亦沒有了,你不要再如此執迷不悟好不好?”

卻原是我逼你麽?鍛淩钰扭過頭,心頭開始劇痛,合歡的嗜血之盅啊……在玄柯抱着女人與孩子飛上懸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了。可是骨子裏頭不可一世的冷傲,即便是輸了亦不肯在情敵面前示弱……

他哪裏知道青娘原是在為紫蘇開脫,心裏頭恨,嘴上卻還在笑,永遠是個不肯伏低的自負角色:“她早就該死了,一個忘卻血海家仇的下賤女人,哪有什麽臉面再活在這個世上?!你卻不一樣,你為我裁衣、為我熬藥,你夜裏頭不肯睡覺,偷偷用指頭撫我臉頰……歡歡,我知定然還是愛過我的,只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讓你不滿意了對不對?……你是在怪我殺了你的哥哥麽?可是,我的家人亦死了,我還有尚不及一歲的雙生弟妹,他們全死了!幾百條的性命,我卻不過只用了你家的兩條性命來償?如何你還不知足?”

青娘轉過頭,不願去看玉面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痛苦神情。愛與不愛,哪裏是用數字計算的?他愛她,可他的愛對她而言卻是一步一步沉積的恨。她無論怎麽給他解釋,他卻永遠只知怪罪于別人,從不知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反而越發決絕地将她逼入絕境,逼着她的心越發冷卻。

“……你不去,我也不再勸你。可是紫蘇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看在你我二人一場舊緣的份上,你先将我們的冤仇放一放,且容我去看看她。”口中說着,便再不多言,催促着玄柯急急饒過鍛淩钰,向紫蘇奔去。

————

紫蘇被抱在玄天懷裏,失血過多的她原本蜜色的肌膚白得仿若一張宣紙:“……你看,我不是我勸過你嗎,你若執意要殺他們,你要的,便得不到了。”

玄天哽咽着,憔悴的容顏上滿是顆顆混濁的淚:“可我若是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了我!我,最後還是得不到你……阿紫,手上沾了血,一輩子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難得他一個剛愎自用的男人肯這樣當衆示弱,紫蘇艱難伸開雙臂,抱住玄天微彎的脊背。曾經那麽貪戀過他結實的身子,現在卻瘦了,一點兒情/欲也生不出來,好似他們已是一對暮年将死的夫妻。

她伏在他耳邊,不經意拔下發絲上的小簪:“傻瓜,舊恨難解,新恨不了;恨由誰起,便由誰化,這是天經地義的……只是我原以為,這場仇恨,最後不該由我一個女子來化……”她輕撫着他的背,聽到他心髒脆弱的跳動,然後手中忽然狠狠用了力,那精致的小簪瞬間便沒入男子薄薄的胸腔。

“唔……”玄天捂着胸口,秒秒間神情由驚訝、震驚幻化成了恨,立刻卻又變成了然:“阿紫,你……你竟然……噗——”

“沾了毒的,不痛。”紫蘇桃花眸子彎起來,一如曾經對着他調皮而任性的玩笑,再度用力将簪子拔出來、再刺入:“我舍不得留你一個人在世上胡鬧,怕你最後會不得好死。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此刻将你帶走安心……這樣很公平不是嗎?我一死,你對我的仇、他們對你仇,還有我對你的仇就全了了……呵呵。”

她悠悠笑起,笑着笑着,眼淚卻忽然不受控制地汩汩冒出來—而他終究是對她好過啊,如果沒有那些仇恨,她最美好的光景就只剩下那段日子了。

玄天亦跟着淌下兩行濁淚,艱難地喘着氣:“……告訴我,你、此生可曾有哪怕一日愛過我……告訴我答案,死在你手裏,我、我亦甘心了……”

“到了現在,你還要問我嗎……傻瓜。”紫蘇不回答,慢慢地合起玄天的眸子,将他攬進她懷裏。

“娘——”玄銘大哭起來,少年的嗓音瑟瑟發抖着,話已不成句。兩個至親的親人好容易相聚,他卻還不及享受一日合家之喜,便又成了個孤兒,你讓他情何以堪?

“師傅、皇叔,你們快來,救我父親母親——”他開始仰天咆哮,蒼茫的山谷間盡是他絕望的哭腔。

急急趕至的玄柯忙用指尖扣住大穴,止住紫蘇的傷口:“我原準備今日去尋你母子,你們卻先走了。”

那熟悉卻陌生的溫熱觸感讓紫蘇渾身一顫,口中忍不住湧出一抹鮮紅:“該死的,總是這樣醜的時候被你看到……你莫要再幫我運氣,我沒有用了,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早晚是要死的。只是沒想到死的時候,還能見全了你們,也該滿足了。”

玄柯握住紫蘇的手,剛毅容顏上毫不遮藏的痛苦:“你這又是何苦?……何苦這些年折磨自己?你可以來找我,我亦不可能不安置你……你卻不肯來……如今大局漸穩,你又……你讓我如何向銘兒交代?”

呵呵,只是為了向銘兒交代麽?紫蘇涼涼笑,笑自己的貪心,這個的愛要來了,又去貪那個的愛。

“我大約是上輩子欠下你們了。人世間生死輪回,今生去了來世繼續,有些債,卻是非要用命抵償的,今世若不還,下一世便又要一世苦修糾纏……我這一世還清了你們,下一世便可以自在,想愛的愛,想恨的恨,一且都随我,有什麽不好呢?”

她說着,又抓過青娘冰涼掌心撫上将軍溫熱的手背,從懷中掏出來一串小珠與一本小冊:“我、原本心裏頭恨你們,恨一個讓我動情,卻對我的視而不見;恨一個與我相親,卻搶我所愛、傷我至親……有時候我想,不如下毒藥毒死你們吧,毒死了便痛快了。可是我卻下不起來,我恨到了底,卻還是愛你們……愛你們還不夠,我還愛、你們的骨肉。你看,我原準備了小珠串兒給她的,想騙她小小年紀便被我虜獲,跟我學釀忘川酒……可是現在卻來不及了,你替我交給她,告訴她,曾經有個幹娘,好生嫉妒過她的娘親……”她又吃吃地笑起來,撫上青娘眉心的痣,真好看啊。

青娘的眼淚撲梭梭往下淌,握過紫蘇的手撫上自己平坦小腹:“不管,我最不喜便是傳話,這話你留着自己同她去說……你這個狠心又自私的女人,總嘲笑我醜,如今我變回來了,你卻又故意要走……你笑話夠了我,自己卻走了……你既狠心走了,索性将我們都忘個幹淨吧,下一世做你的自在人去罷,再不要記起我們這群人、這輩子的苦和糾纏……”

青娘語無倫次重複着來來回的幾句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眼淚滴嗒濺下,一輩子從來未曾掉過這樣多的眼淚,一番也不知到底是對紫蘇說還是在對自己說……也是啊,她們都是一樣的女人、一樣的遭遇,沒有人再比她們互相更了解了,就好似她是她的娘家。可是紫蘇卻将她先行抛棄了,讓她形單影只,從此她除了那個愛她的男人,再也沒了能夠取暖的地方。

“傻瓜,忘了做什麽?這一世和你們的故事才剛開始又結束,我還不甘心呢。我在忘川橋頭等你着,孟婆賣她的湯,我賣我的酒,等你們過了橋我再去赴我重生的路……這次我可不要比你先來,先來的總是慘的,誰先來、誰先動了情,誰就注定要輸了……”紫蘇費力撫了撫玄天涼涼的青絲,擡起視線去看不遠處巍然伫立的鍛淩钰:

“先來的不懂愛,傷了愛人的心;等到他懂愛了,那後來的人卻已經将她受傷的心補上,什麽也輪不到他了……人啊,千萬不要去鄙薄別人,誰的故事不是誰的模板呢?老天爺可沒有那麽多的精力,去給每個人配上那麽多個不相同的故事。”

說了這一番話,她的力氣已然所剩無幾了,腳底的寒涼漸漸往上彌漫,連腰間處都僵麻了。

最後凝了一眼玄銘,又擡頭看了眼玄柯:“好好待我的兒,不要讓他太苦。”然後便慢慢閉上了眼睛,那麽蒼白的容顏,逝去了生命卻依舊風韻得讓人心疼。

“娘——”玄銘哭得越發大聲,少年的心傷成了碎片。

“幹娘……”川兒小手兒撫上紫蘇的臉,想要去喚醒她,可是眼睛卻被青娘涼涼的掌心撫上,視線一片兒的黑。

“……你以為我又願意嗎?可是上天如此無情,先賞了我恨,又讓我堕入了愛;待我終于明白我錯了,她的愛卻已經死了……我若不争取,便什麽也剩不下;可我争取了,還是什麽也剩不下……你叫我如何能不逼?不恨?”鍛淩钰不知何時踱至身後,他的嗓音難得如此平緩,周身彌漫着一股嗜骨寒氣。

嘴上說着,又對着玄柯勾唇涼涼笑了起來:“呵呵,你贏了,我輸得徹徹底底。怪蒼天,如此偏心,你們走吧。”

有皇城內趕來的禁衛開始處理紫蘇與玄天的遺體。

……

“把他們葬在澤和園吧,那原就是他為她所建。”青娘揩着發梢,崖上寒風吹得她滿頭青絲亂舞。

“好。”玄柯微微點頭,小心扶住青娘尚且纖細的腰身:“給我一個月時間,我便帶着你與孩子遠遠離開。”

“恩。”青娘回他一笑:“你說,到底一個男人是先愛上女人的心,還是先愛上她的身體?……我原想知道,假如沒有合歡,你還會愛上我不會。所以我便将臉化了,想要在失憶前離開你,看看這輩子自己是否有幸,可以真正得到一人之心……”

玄柯勾唇,剛毅容顏上浮起一抹寵溺的無奈:“傻瓜,我們都已不是少男少女的年紀,那樣純純的悸動不會再有了……我愛你的身體,因着愛上你的人,可是這樣的愛,你卻不能說它不是真愛。因這世間,所有能夠相伴到老的,都離不開那最原始的。”

他這樣說亦不無道理,青娘點了點頭。她亦算是經歷過一場生死變故,那些心靈相愛的,愛了一輩子卻不得可,遠遠相看挂念着,倒還不如一對夫妻朝夕共處呢。

“走吧。”青娘道。

“好。”玄柯将川兒架上肩,一手攬過青娘的腰。

鍛淩钰孤伶伶站在紫蘇的腳前,看他們竊竊低語着走遠。晌午的日頭漸漸明朗,樹影下點點黃光斑駁,明明曾經是他的女人他的兒子,如何竟覺得他們三人才是最登對的一家。

聽到不遠處的小兒好似叫了聲爹爹,他的眼裏豁然亮了亮,垂下的掌忍不住握起來……可是卻不見一人回頭,他的眼神便又瞬間黯淡下去。此刻,假如有誰肯回頭對他說,“來吧,你也來”,那麽他寧可與那人平分青娘亦願意,哪怕分給他的僅有十分之一……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小合歡”有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澀啞啞的,好生沒底氣。鍛淩钰摸了摸臉頰,方才明白原是自己不知何時張了口。

該死……堂堂男兒漢,如何這般拿不起放不下?

他怪着自己的心軟,可是他的口卻不聽他,叫了一次後,膽子似乎越發大了。

“阿歡。”他又叫,聲音又大了些許。

女人的背影在斑駁陽光下漸漸縮小,他仿佛又看到6歲那一年,她紮着小雙鬟,挂着滿臉淚花可憐巴巴的喚他哥哥。他那麽讨厭她,原是要将她送去做那最卑賤的豔女,卻一瞬改了主意,譴她去了廚房……

她長得真快,才不過一眨眼,立刻就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每日在路邊的轎子裏偷觑她,她走路總喜歡低着頭,也不知到底在想着些什麽。

他好奇,故意在她跟前一站,大冬天的她卻将他潑下一身的水,害他原本虛弱的身體越發寒涼。他本要罰她進濯衣堂,可是看到她一手的凍瘡,匍在他腳前為他小心擦拭,忽然又改了主意,送她進了繡衣房……從此她的笑啊、怒啊、恨啊,全進了他的眼,再也抹不去了。

可是此刻她卻在一步步走遠,她這次一走,他便再也沒有力氣将她追回來了……他的勢力他的武功全沒有了,他成了最無用的人。可是他才不要半世悲傷,留下她、或留下自己,獨在世間終老,都不是他想要的。

鍛淩钰顫着嗓音喚起來:“歡歡。你回過頭看看我。”聲音很虛弱,卻分明毫不掩飾的祈求……他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啊,竟然在最後的時刻學會了祈求。

青娘忍不住頓了頓,終于再做不到将他這一句的呼喚刻意抹去。

察覺掌中小手微微顫動,玄柯握着青娘的指尖緊了緊,又松開。住了步子,低頭凝着青娘。

青娘低下頭:“把孩子給他吧……那人太可憐。”

“好。”玄柯将川兒抱下來,小心塞入青娘的懷,有些不放心地望了眼鍛淩钰:“我就在這裏等你。”

“恩。”青娘點頭,心裏頭為着他的大肚生出感激與愧疚。

抱着川兒一步一步走過去,她原以為自己走了很長的路,卻不知其實不過也才百步遠。

兩人靠得這樣近的距離,她站在他跟前,卻已經不是他的妻。

鍛淩钰撫上青娘細碎的長發:“肚子還疼嗎?”

青娘搖搖頭,将川兒小心放下地:“木白的藥極好。”

“……我早上還想要殺你們……你恨死我了吧?”

青娘不答,囑咐道:“以後,你好好照顧自己,找個愛你的女人。”

“……你曾經定然也愛過我的,是不是?”鍛淩钰卻不肯放過她,直直凝着青娘素白的臉頰。他的身體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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