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陰暗

卿柔枝低低的呵斥聲中,壓着強烈的羞惱:

“殿下一朝得勢,竟是連人倫綱常、君子之儀都罔顧了麽?”

肩膀驀地被一片冰冷的金屬壓住。

鋒利冰冷的寒鐵,距離她的頸項,僅僅只有一指之距。

随時,都會割開她的喉嚨。

卿柔枝渾身血液如被凍住。

她垂下眸,只見那薄薄的劍鋒之上,有水汽在漸漸凝聚,凝成一顆珍珠大小的,晶瑩剔透的露水。

像是一滴汗,緩而又緩地滑過光滑堅.硬的劍身,又嘀嗒,墜進水池之中。

她的心,提到喉嚨口。

竟然連這樣,都無法讓他卻步嗎?

此人的心腸,該冷硬到何種程度?

“卿柔枝,”他聲若呢喃,似情人低語,字裏字外,卻冷酷至極:

“你當真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烏黑的發絲纏繞脖頸,貼住鎖骨,像是魅惑人心的海妖。她白膩的指尖輕擡,在一種類似賭徒的心态中,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捏住了劍鋒。

她閉着眼,踩着他的底線,将劍身,緩而又緩推離致命之處。

“這世上,無殿下不敢殺之人,柔枝一介女流,又算得了什麽呢?”

自從做了皇後,她便極少用這樣的聲線說話,嬌媚的嗓音帶着怯意,極易激發男人骨子裏的淩.虐欲。

他一頓。

她抓住時機,猛地一頭紮進水中,又猝不及防地,破水而出。

水珠四濺中,她緩緩睜開濡濕的眼睫,果然看到一抹修長的背影。

他在她出浴的瞬間便轉過身去,“母後這是要鐵了心與我作對?”

男人握劍的手在用力,青筋根根分明凸起,彰顯着年輕男人的血氣方剛,聲音含着蓬勃的怒火,無端一絲喑啞。

此時,一直躲在水下的盛輕瀾緩緩冒出一個腦袋,肺部因缺氧差點爆炸,吸氣吸到一半,又差點嗆住。

她死死捂住嘴,目眦欲裂。

她看見了什麽?繼後身上,幾乎不着絲縷,肩頸雪白,脖子挂着一條極細的紅色絲線,在背後系成垂落的結。

而她前方,一個黑發黑袍的男子背對而立,身量高挑颀長。

盛輕瀾一下子就認出,是那個,如同修羅惡鬼一般可怖的,臨淄王!

東宮屬臣,凡不歸順,與他作對者,全都死在他的劍下。

左庶子、司議郎、書令史、太子少保,無一幸免!

是貼身婢女用命,攔住了那些可怕的金鱗衛,才給她争取了逃跑的時間。

她慌不擇路,只能逃進柔枝姐姐所在的坤寧宮……

眼前這副極具沖擊的畫面,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瞳孔放大,濕透的身體微顫。

她自幼寄人籬下,性格軟弱,被人欺負了也只敢往心裏咽。

從生下來到現在,從未有一個人,會這般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連女人視之若命的貞節、名聲都可以不要。

***

“好了,沒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輕柔的嗓音喚回了盛輕瀾的思緒。

盛輕瀾淚眼婆娑,一屈膝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柔枝姐姐……”

“都是我的錯,若非我生事跑來,姐姐今日也不會蒙此大辱,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死在那金鱗衛的手中,也不會連累姐姐!”

想到貼身侍女的死,盛輕瀾失去血色的唇瓣不住地顫抖着。

一只纖美的手撫上她肩,卿柔枝攙起盛輕瀾,不着寸縷的身上香氣缭繞,“我都作了那樣大的犧牲,才救你下來,往後莫再有輕生的想法,否則,便是對我不起。”

盛輕瀾怔怔看她,半晌,點了點頭。

卿柔枝豎起食指,“噓”了一聲,“你先在這裏待着,我出去看看情況。”

那人心眼多如馬蜂窩,難保不會殺一個回馬槍。

草草披上一件衣物走出,褚妄果真未走,她一眼就看到了他。聽見動靜,他亦是朝她望來,眸色微凝。

女子濕發披散,一襲輕紗裹着玲珑的身段,露出白嫩的頸項和纖長的四肢。她一路走過的地面,留下淋漓水意,“殿下。”

目光掠過那雙裸.足,他微哂,“娘娘答應給本王的東西呢?”

她一怔,驀地想起,蘭因的信。

卿柔枝快步去翻找出來遞給了他。

褚妄展開看了一眼,忽而輕笑,抖開那張信紙怼到她面前:

“娘娘不解釋解釋?”

只見那信上,除了寥寥幾個無關緊要的字和蘭因的落款之外,再無別的。

“怎會如此?”

卿柔枝睜大雙眸,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忙道:“我沒有欺騙殿下,這确實是先生千叮咛萬囑咐,讓我交給殿下的。”

他目光落在她身,又不自然地移開道:

“您還是先将衣物穿好。”

卿柔枝這才發覺出來的匆忙,衣衫輕薄被水打濕,緊貼着身體,頓時羞窘,忙去取下外袍,慌亂又細致地穿好。

“娘娘未免,有些過于貪心了,”

褚妄背對着她,慢條斯理折好信紙,黑眸之中有着勘破一切的淡然,“想保她的命,便把答應本王的事做了吧。”

他揚手,從掌心裏掉出一個瓷瓶,骨碌碌滾動到她腳邊,意味深長道,“太子妃的命,和後位,娘娘選一個。”

她站在那裏沒動。

他笑,“既然選擇做本王的傀儡,就乖乖聽話,本王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一個沒用的廢物。”

他大步走來,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臉。

手指掐住臉頰上的軟肉,隐隐用力,飽滿紅潤的肌膚陷了下去,凸顯出他指尖的形狀,“再敢耍花樣,”

他的手,緩緩滑落到她纖細的脖頸上,這姿勢她并不陌生,一瞬就連呼吸都滞住。

可他放在上面的手指,卻沒有收緊。

只在她頸上,一下一下緩慢、輕柔地撫弄着。

卿柔枝身子微顫,眼尾生理性地激紅,這副模樣不知挑動他哪根神經,驀地将她拽到面前。

男人喉結微動,眼底浮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暗情緒。

聲音卻仍舊冷淡克制:

“本王定殺不饒。”

……

褚妄走後,卿柔枝慢慢滑坐在地,難以自控地戰栗着。

一直躲在角落,大氣也不敢出的盛輕瀾蹒跚着走出,望着卿柔枝這副樣子,她握着雙手,眼淚直掉:

“都是我的錯。”

“若不是我連累了娘娘,娘娘豈會受那……那人威脅。”

“哭,解決不了問題,”

卿柔枝搖了搖頭,借着她的攙扶緩緩起身,“我了解他,不是個出爾反爾之人。既然這次他放過了你,就暫時不會再找你的麻煩。這幾日,你待在坤寧宮中,不要亂跑。”

“而且,”她看着盛輕瀾,鄭重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輕瀾這條命都是娘娘救的,什麽事,我都願意為娘娘做!”她急急地保證道,“哪怕是肝腦塗地!”

“倒也不必,我要你用你的醫術幫我,”

盛輕瀾自幼鑽研醫術,甚至比一些資歷深的老禦醫還要善于用藥,如今的她四面楚歌,需要這樣的助力。

将褚妄給的毒藥遞給對方,她道:

“你先瞧瞧,這是什麽?”

盛輕瀾放在鼻下嗅嗅,眉心一皺,“這不是憐菩提嗎?”

什麽?

褚妄竟然給了她這味藥……看來董靜婉那番話,到底是在他心中留下疑問的種子。可他竟然只字未提,只字未問,一切都表現得與尋常無異。

是一點都不在乎了吧。

不管當初,她調換毒藥的目的為何,他都不再過問。是了,她怎麽忘記了,他不是那麽輕易會被打動的人。

畢竟造成的傷害是确實存在的,光陰不可逆轉,三年的流徙,消磨掉了他所有的情感,讓他變得無堅不摧、冷硬如冰。

她幽幽嘆了口氣,難免有些懊悔。

她不讓宮人攔下董貴妃,放任其闖入宴會,揭開一些真相。

不僅沒有達到她想要的效果,反而,徒添了煩惱……想到男人眼底那一抹幽暗,她便有些心亂。

盛輕瀾忽然低低道:“娘娘為什麽不告訴臨淄王,您就是,蘭因?”

卿柔枝驟然變色,“你是怎麽知道的?”

盛輕瀾抿了抿唇,在卿柔枝逼問的視線下,不知為何,她眼眶微紅:

“方才我看到了那信紙上的內容,娘娘的字跡……模仿的是斐然哥哥。我年少時,見過斐然大哥的字。娘娘寫的,與他一模一樣。”

卿柔枝不語。

卿斐然,是她那戰死在西涼的大哥,他文武雙全,寫得一手好字。

卿柔枝除了自小在閨閣裏練出的簪花小楷之外,還擅長模仿她大哥的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的,蘭因,世上并無其人,

可是這種事怎麽可能,公之于衆?

倘若褚妄身上沒有流着皇族的血脈,她這樣的舉動便是大逆,株連九族也不為過!

她化名蘭因,在第一年寄信與九皇子,只是希望,他不會在流放途中,放棄自己的生命。

她體會過那種絕望的感覺,她只是,想要拉他一把……

就像他曾經拉她一把那樣。

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他還會有回來的一天。皇位,那令所有男人都趨之若鹜的皇位……真的有那麽好嗎?

卿柔枝想了想,低低同盛輕瀾道:“可以不告訴別人麽?”

“我不會說的。”

盛輕瀾豎起掌心對她發誓道:

“倘若我将此事洩露出去,便叫我今後發覆面、口塞糠,無後而終。”

卿柔枝從未在她面上見過這樣認真而堅毅的神情,完全沒有從前半點怯懦的影子。

盛輕瀾是西涼送來和親的公主,自幼養在大越,深受當時痛失愛女的太後和先帝的喜愛,封為明珠公主,是大越內定的太子妃。

卻因常年客居他鄉的緣故,養成了一副膽怯懦弱的性格,說話輕聲細語,行動弱柳扶風,這在崇尚大氣之美的大越堪稱另類,招來許多貴族女子的不喜,覺得她做太子妃,是德不配位。

一次,盛輕瀾差點被幾個心高氣傲的貴女推下池塘,是她看到并幫之解圍,二人自此結識,成了知交好友。

卿柔枝從思緒中抽離,輕輕握住盛輕瀾的手道:

“輕瀾,我要你為我,制一味藥。”

***

卿柔枝提着食盒,問及陛下情況。

高覆水往裏一瞥,彎着腰,低聲道:“回皇後娘娘,陛下用過了藥,将将歇下。”

“你們都退下吧。”

卿柔枝緩步走進。

褚妄手執朱筆,坐于案前批閱奏折,像一尊無情無欲的玉佛。

窗外透進的薄薄日光,籠着那清冷如谪仙的眉眼,通身氣度出類拔萃,好像他天生就該坐在那個屬于帝王的尊位。

“殿下。”

卿柔枝提着食盒上前,甜媚的香氣瞬間盈滿四周。褚妄四平八穩,端坐不動,視線未從奏折上移開半分。

把小食一樣一樣從食盒裏取出,她用餘光,瞥了一眼那安靜的床幔。壓抑着心中那絲別扭,她緩緩矮身,優雅地跽坐在繼子的身畔。

她靜靜等他看完了那份奏折,方才柔和道,“殿下辛苦了,用些糕點吧?”

觀察他的面色,她不緊不慢道,“這些都是我親手所做,滋味雖然不比禦膳房,倒也能入口,只是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早年繼後為了鞏固聖寵,曾向尚宮學習烹制點心的手藝,她不是賢良的皇後,卻是聰慧的學生,不學則已,一旦學成,總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褚妄先是掃了她一眼。

女子一襲繡着白梅的抹胸宮裙,更顯得膚色雪白,明眸水潤,唇瓣嫣紅。

一張面容如梅花吐蕊,妖嬈妩媚。

他眸光暗了暗,又低垂視線,在那精致小巧的糕點上一一掠過。

擱筆擦手,勾了勾唇:

“既是娘娘的手藝,兒臣卻之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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