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壁咚

卿柔枝便将那碟子棗泥山藥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她記得以往他來坤寧宮時,最喜歡的便是這一道小食。

他卻問:“父皇可嘗過了?”

卿柔枝咬唇:“這些,是我特意為殿下所做。”

“哦?”他眼底浮起淺淡的興味。

拈起一塊,張口欲咬。

卿柔枝屏息看着。

“娘娘不會在裏面下毒吧?”

他突然問。

她手一顫,“殿下何出此言?”

褚妄卻眯眼,捏着那塊糕點仔細端詳着。

他手腕潔淨透白,像一捧雪:“本王是沒有這口福了,娘娘,還是獻給陛下吧。”

“殿下竟要對我防備至此麽……”

她輕聲,語氣惆悵,好似十分憂傷。

以前坤寧宮做了糕點,太子有一份的,九皇子便也有一份。籠絡也好,為了彰顯皇後的賢良也罷,總歸是有幾分真心在的。

他卻袖子一揚,毫不留情便将那盤糕點打翻在地。

他起身,烏靴在上面碾過,她花費了數個時辰,每個步驟都親力親為的酥點,就此,化為一攤淤跡。

她盯着,一眨不眨。

他嘆息,“為何就是不肯乖乖聽話呢?”

聽話。

又是聽話。

這兩個字,她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回。

卿柔枝突然擡頭。

妩媚的雙眼含着淚意,亮得驚人。

“殿下疑我,叫宮人撤下便是,何必糟踐我一番好意?”

褚妄眉梢一挑,風流恣肆至極:

“你是在,質問我?”

卿柔枝定定看他:

“殿下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她一字一句,堅決道:

“陛下,是我的夫君,自古結發為夫妻,殿下想廢我後位,盡管廢了就是。但要我害我的夫君,恕難從命。”

褚妄雙眼驟暗,一雙狹長鳳眸,爬過細密的怒意。

“嘩啦——”桌面那堆成小山的奏折散落得到處都是。

黑發黑袍,金質玉相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毫不顧忌就在不遠處龍床上躺着的他的父親。

肆無忌憚地,将他的繼母,逼到絕境。

卿柔枝退無可退。

對方高大的身軀籠罩着自己,幾乎将她壓實在那道繡着花鳥的屏風之上。

他修長結實的手臂撐在一側,如同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将她困在他結實寬闊的胸膛之間。

他漆黑的眸光,一寸寸碾過她的額頭、眉眼、鼻尖,最後深鎖在那花瓣一般的雙唇上。

他用一種極為輕柔而充滿誘惑的嗓音,在她耳邊發號施令:

“再說一遍。”

她大氣都不敢喘,哪裏又敢說話?

她毫不懷疑下一刻,他就會當着陛下的面将她殺死。卿柔枝咽了一口口水,汗水從額頭滴落,臉色慘白到了極點,她有些後悔,不該激怒他,她明明知道他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瘋子。

一绺發絲落在頰邊,她張了張口,

在這種極度緊張和窒息的狀态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指尖忽然微動,撩起她鬓邊垂下的那一绺發絲,吓得她連忙閉緊雙眼,卻沒看到男人嘴角那一絲弧度。

一道虛弱的男聲突然從帳幔中飄出,打破了二人對峙的僵局:

“皇後,你來了?”

卿柔枝忙道:“是,陛下。”

一邊說着,一邊從他臂彎之下鑽出,而他竟然破天荒地沒有攔住她,一顆高懸的心終于落下,卿柔枝平複着心跳,緩慢朝着龍床走去。

“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咳嗽了一聲,用氣音說道,“朕方才夢到了一些往事,心神頗為不寧,想着許久未聽你奏琴了,今日,便為朕彈奏一曲吧。”

“是。”

卿柔枝微微福身。

“臨淄王,”

陛下又道,“你也一同坐下聽聽吧。”

褚妄冷臉片刻,終是什麽也沒說,緩緩落座。

這時,卿柔枝已經抱出了那張古琴,婉約坐于寝殿當中。

她凝神片刻,纖細玉指落于弦上。

琴聲徒然在寝殿之中響起,如清泉一般汩汩流淌,清越、動人。

褚妄斟了一盞茶握在手中,一雙眼眸淡然朝那女子望去,忽地,眸色微凝。

只見女子纖細的指尖上,有幾個似是被燙出的水泡,撥動琴弦時,不可避免地弄破了它們,雪白指尖泛起暈染般的嫣紅。

那本是玉筍般漂亮白潤的一雙手,他也曾握住過,柔嫩觸感時至今日也能清晰回想,血水順着她的指尖流下,淌在那細長的琴弦之上。

而她十指染血,依舊撫弄不停,以至于琴弦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跡。

她彈的明明是一首凝神靜氣的曲子,從她指尖傾瀉出來,卻似有無限哀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這模樣,竟叫人想起那凄美動人的傳說。

相傳,有鳥名曰荊棘鳥,從生到死不眠不休,只為尋覓那最合适的荊棘枝,任由尖刺刺穿它的身體,忍着劇痛發出鳴啭。

一曲終了、天地失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世人只知,懿德皇後一手《玉妃引》繞梁三日,卻無人知曉,卿家二小姐曾經也是,一曲千金。

在這袅袅的琴音之中,她難以控制地想到了過往,有別于落寂宮廷的,獨屬于卿府的熱鬧煙火。爹娘慈愛的目光,年幼的她被大哥托在肩膀看燈,還有長姐溫柔耐心教她練琴的光景。

那叫人留戀的歡聲笑語,恍如隔世,浮沫般,一個接一個地破碎了。

大哥戰死、長姐病故。

而她,孑然一身,入了這寂寥深宮……

到頭來,想要的要不起,想留的,留不住。

有人忽然低喝:“別彈了。”

琴音驟急。

像是要将這琴音化為刀化為劍、化為千軍萬馬,掃蕩這世間所有的不公與屈辱。這時的卿柔枝,已經聽不見任何來自外界的聲音,完全沉浸在了這琴音之中。

原來十指連心竟是這般,向來麻木的心髒也感到了絲絲的抽痛,在這近乎自虐的疼痛中,她卻得到了難以言說的解脫和快意。

她突然,想到了長姐。

人人贊頌的懿德皇後,在皇後的身份下,她也是女人,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嗎?在這花團錦簇的深宮,一眼便能看到頭的未來,在這從未有過變數的生活中,她那最終郁郁而死的長姐,撫弄着同樣一張古琴,也曾有過,同樣的寂寞嗎?

忘情之處,十根手指已是鮮血淋漓,如同遭了酷刑一般,可她卻全然不覺,直到琴面被一道玄黑色的衣袖一拂,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琴弦,俱斷。

她的手腕也被人一把拽起,“我叫你別彈了。”

男人怒意昭著,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骨頭給捏碎,渾身散發着令人發怵的壓迫感。

即便是這樣的響動,床帷間依然毫無動靜,褚隐,似乎早已伴随着琴音入眠。

“請殿下放手。”

她極力壓低聲線,面容染上羞惱。

他卻并不,視線也凝住在她手上不動。

卿柔枝順着看去,只見十根蔥白的指頭上,舊傷未去,又添新傷。她心中并不覺得如何,只嘆了口氣道:

“勞煩殿下替我傳一位禦醫。”

褚妄卻道:“兒臣這正好有一些傷藥。母後若不嫌棄,便由兒臣代勞吧。”

他意味深長道:“兒臣這幾日照料父皇,對您多有疏忽,難為您還記得兒臣的喜好。兒臣總該要孝敬孝敬您的。”

卿柔枝想到那被他踩成一灘爛泥的棗泥糕,難以相信他真有什麽感激之情。

“陛下他……”

握着她的手掌驟然收緊。

卿柔枝疼得唇瓣發白,再難說出一句話,只能任由他抓着自己,用幹淨的手帕一點一點,仔細擦去上面的血跡。

他垂着眼,動作很是輕柔小心。

卻讓她想到之前幾次,他亦是這般細致地擦去指尖鮮血。她不禁狠狠打了個寒顫。

“娘娘很怕我?”他忽然擡眼,一雙清澈的眼眸定定地凝望着她。

卿柔枝心道,放眼整個大越,就沒有不怕你的。

十指被他收攏于掌心,卿柔枝驚覺,他的手竟是這樣修長寬大,對比之下顯得她羸弱幼白非常。而他亦是發現了這點,握着她手竟久久不曾松開。

“娘娘的琴音,似有怨恨之意,”他打定主意,挖坑給她跳,“竟不知是在怨恨父皇,還是怨恨兒臣呢?”

卿柔枝卻不傻:“我只怨恨我自己。”

片刻,無言。

他垂着眼睫的樣子,倒有幾分少年時恭謙溫良的模樣。難得這樣和平共處,卿柔枝也不忍打破,“殿下,那棗泥糕中,無毒。”

她忍不住開口,“我的答案還是與之前一樣,我……我下不去手。”

他掀起眼皮,淡淡道,“您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沒用啊。”

卿柔枝抿唇,似是惱怒。

柳葉細眉緩緩展平,只輕嘆一聲,便不再說話。

“當初娘娘為何要調換那置兒臣于死地的毒藥,以至于養虎為患,不知能否,給兒臣一個解釋?”

褚妄卻整個人向她傾倒而來,如一座沉沉的高山,将她困在座上動彈不得。

他眸色很深,其中的情緒令她難以分辨,只能覺出一種怪異,可究竟是哪裏怪異,她又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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